作者:弓翎
他回头看了一眼恐慌万状、瑟瑟发抖的阿姐,微垂着头想了想,然后抬头看向红棉,神色平静地道:“你把我的脚镣打开,我替她去!”
图塔叫红棉带阿姐过去,想也知道是要干什么。阿姐这般模样,就算拿着药丸,夏枢也不放心。从小到大,他虽没过过几天真正舒心的日子,但他毕竟姓元,阿娘这个元家人为了褚源叫阿姐离开真正的爹娘,阿娘也因为救他被迫抛下阿姐,让阿姐跟着二叔二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夏枢总要替阿娘和褚源把债还了的。
他虽然被迷/药和饥饿弄的浑身乏力、状态极差,但他到底是双儿,会些武艺,若是把那两粒药丸用上,未尝不能把图塔制住……
景璟却是一惊:“不要!”
夏眉更是脸色发白,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要……”
红棉嗤笑一声,视线扫过景璟、夏眉,再回到夏枢身上时,却是满面嘲讽:“大善人不愧是大善人!”
夏枢对她的讥嘲不以为意,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恨我吗?不是想拿我出气吗?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嗤!”红棉不屑地笑了一下:“就你这样的,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啊!除了瞎子,谁看的上?再者……”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
说着,便是毫不犹豫地打开药瓶,一小指甲盖的药粉说风就是雨地就冲着夏枢撒了去!
夏枢对她早有防备,但耐不住她突然变脸,再加上脚上紧紧绑着绳子,身子又被麻绳七缠八缠地捆在柱子上,除了暂时自由的手捂住唇鼻外,他连躲都没法躲。
然而那迷药效用到底是太厉害,夏枢捂着唇鼻没一会儿就憋得眼冒金星,他忍不住想换一下气,只是刚吸了一小口,连一个呼吸时间都没过,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
再次醒来,屋中又黑又冷。夏枢迷迷糊糊中听到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还以为是阿姐遭了难,心中一慌,一激灵便醒了来:“阿姐!”
他猛地挣了一下,只是这一挣除了差点儿把他胸腔给勒断以及带起哗啦啦一阵铁链碰撞的声响外,丝毫没有用处——红棉趁他昏迷,不仅把麻绳换成了铁链,还把他层层捆到木柱子上,叫他连动都不能动。
夏枢都给气无语了。
“小枢哥哥?”景璟动了动蜷缩的身体,带着困意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挣扎着半坐了起来,在地上一个翻滚,滚到了夏枢身边。
夏枢这会儿眼睛适应了光线,发觉屋中除了缩在角落里的李垚、李留父子外,并没有其他人,阿姐还没回来。
景璟头依着木柱,屁股一拱一拱,好一会儿才依着夏枢坐了起来。
夏枢的手无意碰到他的手,一片冰凉:“你怎么睡地上去了?”不知是不是景璟弄的,他的屁股下面垫着一层不薄的麦秸秆,虽然还是冷,但比先前直接坐在地上,凉意透过屁股传遍全身,人几乎冻僵的感觉好受了许多。
“本来是靠着你的,睡着就滚跑了!”景璟有些小窘迫。
夏枢:“……”
他动不了,胳膊被镣铐捆着,也没法抱着景璟,只好道:“你趴我腿上睡吧。”
景璟实在又冷又困,没有拒绝:“我只睡一会儿,累了你和我说。”
“嗯。”夏枢轻轻地应了一声,等他趴好之后,叫他把手放在自己袍子之下暖着。
不知是不是睡意断了,景璟本来还很困,但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手也暖和起来之后,他反倒睡不着了。
“小枢哥哥,其实……”景璟想到夏眉现在的处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夏娘说她给那孩子找了个养父,并告诉那个养父,孩子是她和前夫所生的。还有……”
顿了一下,景璟继续道:“夏娘说那孩子已经成婚,但她拒绝告诉王爷那孩子的消息,说哪一日王爷彻底安全了,她若还活着,才会把那孩子的消息告诉王爷。”
“那孩子嫁的是高门,且和王爷是敌对状态。”夏枢把景璟的言外之意说了出来:“阿娘担心淮阳侯府会转头支持她所嫁之人,背叛王爷,所以选择了对王爷,或者说对淮阳侯府隐瞒。”
“所以姐姐她……”景璟欲言又止。
虽然他与夏眉也才认识了几个时辰,但毕竟同出一门,他并不想看到她被人欺辱。
当年北地战乱,夏娘托人送信,很有可能那封信并未送到夏家人手中,所以夏家是否是富贵人家,根本不能拿来证明夏娘不是月娘。
夏枢闭了一下眼:“这里是望京镇,到处都空荡荡的,往北是靖远镇,靖远镇多年前有屯兵,可能会有粮食。异族想要穿越靖远镇以北的雪原回到王都,必会在离开靖远镇之前准备足够的口粮。所以到达靖远镇之后,他们外出寻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你们两个必须得逃出去。”再往后拖下去,后果绝对会不堪设想。
景璟一愣,忙从他腿上爬起来,急道:“你也得和我们一起。”
夏枢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还没看出来吗?红棉不会让我逃掉的。”他不过是起了个挟制图塔的念头,就被红棉撒药,她是不想给他半点儿机会。
甚至夏枢有种感觉,相比于图塔,红棉更不想让他逃跑。红棉是想把他一路带到王都的。
景璟想起红棉滴水不漏的提防,顿时一阵无力,气道:“这个叛徒!”
“其实不说红棉。”夏枢淡淡地道:“就算没有她,我也逃不掉的。”
从听到阿姐说异族要拿和谈换取他,他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景璟忙安慰他:“你别怕,我们想办法,实在逃不掉,王爷肯定会想办法从异族手里换你,燕国公府现在估摸着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也会想办法,还有……”
夏枢摇了摇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他背靠着木柱轻轻叹了一口气:“异族四月份从红棉那里知道了我的身份,但一直悄悄潜伏,按兵不动。七八月份陈兵北地边境后却突然提出议和,条件是让李朝拿异宝来换。除了与异族达成逼宫合作的李茂,朝堂上竟无一人知道异宝是个人,还是燕国公府的双儿。异族人冷眼看着朝堂上寻宝求和谈的人,私下里却绑了我一路急奔王都……”
夏枢看向景璟,神情淡然地笑了一下:“大皇子李旭一派的官员压榨百姓,党同伐异、官官相护,造成定南郡惨剧,差点儿引起暴乱。为逃脱惩罚,威胁朝堂,他们突然牵头与异族和谈。你觉得异族是会在朝臣们的期许下在新年与李朝签订三十年的和平协议,还是会在新年那日借兵给李茂逼宫造反……亦或是在李茂、李旭兄弟两人的各怀心思、引狼入室之下,直接攻下京城,发动攻南之战?”
景璟一下子愣住了。
夏枢没等他的回答,继续道:“分别的时候,褚源说会与韩大人一起尽量拖延和谈时间,给李朝争取一年半载的和平时间,你觉得可能吗?”
景璟嘴唇颤了颤,一把抓住夏枢的手,却眼眶通红,哽咽的说不出来话。
“我在这些事情中其实无足轻重。”夏枢眼睛也有些发红:“但既然做了明面上的筹码,我就不能让人有机会攻讦褚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自己的原因,百姓们被异族踩在铁蹄之下。我总要去做些什么。”
第226章
隆冬的夜还很长, 但聊过之后的景璟却再也睡不着了。夏枢担心着阿姐那边,也无心睡眠,两个人沉默着依偎在一起, 睁着眼睛, 听着门外呜呜刮过的西北风,静静地等着黑夜过去。
正是在这么个沉寂环境中,刚刚出现在夏枢迷迷糊糊睡梦中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压抑、酸楚、痛苦、亦还有其他情绪,夏枢懒得去分辨了。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听那声音呜呜咽咽没个停止的意思, 便开口道:“你若还有力气,就把他抱过来。”
那声音突地一停,似乎没想到他还醒着。景璟也是一愣, 抓着他的衣袍, 坐了起来:“小枢哥哥?”
夏枢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衣料摩擦、腿脚踉跄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沉重不稳的脚步声响起,从角落里, 慢慢朝房中移动。
眼尾一暗,李留抱着李留脚步不稳,在夏枢身侧噗通一声摔下。景璟吓了一跳, 瞬间跳了起来, 警惕地瞪着两人。
尽管已适应了黑暗,但黑布隆冬的,根本无法分辨人脸上的表情, 夏枢只能看到李留脸上隐隐的泪光。
双手被绑,没法像往常一般灵活地给人诊脉,夏枢神色淡淡地指挥着李留把李垚稍移动位置,胳膊摆好,手腕放在他手指下,这才捏着李垚那毫无温度的手腕诊脉。
预料之中的,诊了片刻,他便移开了手,摇了摇头:“早做打算!”
虽然没给李垚摸骨,但图塔那一脚将李垚踢到墙上造成的骨头断裂声却是听的分明。平常时候,若是刚受了伤就施药正骨,可能还有救,但此时此刻,骨头刺进肺脏里,流血过多又没药没粮,李留那么大的动作,李垚都全程没有反应,很明显他身体虽然还没硬,人也没咽气,但已经不行了。
“呜——”李留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无知无觉的李垚失声痛哭:“阿爹!”
哭声酸楚又悲恸,景璟就算防备着他,也不由得有些动容,轻叹了一口气:“待在候庄不好吗,非要来这一出。异族人畜生不如,又怎么会把李朝人当人看,你们怎么会想到与他们合作,真是……”他想说自作自受,但听着那哭声,到底把难听话咽回到了肚里。
李留抱着李垚呜呜咽咽地哭着,没有回应。
许久之后,李留似乎哭够了,才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你外公周良作为皇上的走狗,功名富贵、权势荣华应有尽有,你自然无法体会我们这些被皇权玩弄之人的苟且偷生。再者……”他语气嘲讽:“当年你外公和异族合作,可不是你这样说的,他可是相当自豪呢。”
景璟阿娘自嫁人后就和娘家人断了来往,外边人传是阿娘嫁给阿爹的时候未婚先孕,有辱门风,被外公拒之门外,但景璟却知道是阿娘主动和娘家断的关系,因为他懂事的时候,阿娘亲口/交代过遇见周家人就当作不认识。阿娘自己也多年不和娘家联系,景璟记忆中,也就阿娘死前几日与外公见了一面。景璟阿爹在朝堂上做官,他要外出和同龄人交际打听官场及后院消息,表面上自然不会如阿娘要求的那般同周家人关系生硬,不过他也没主动和周家人交际过,都是态度温和地应付过去。他外公高居吏部主事,日理万机,要找也是找他阿爹,找不到他头上,所以两人实际上就没怎么说过话。景璟印象中,上一次说话还是外公在元宵宫宴上逼他嫁给褚源,否则就叫他去死的时候。
景璟受阿娘影响,对自己外公其实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李留的话还是叫他生了气:“你别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他自己心里清楚。”李留神情平静地道:“他要是没有把柄抓在我们手里,受我们胁迫,你以为他为何要屡次在皇上动杀心的时候,劝谏皇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夏枢嫁进侯府后留在京城的时间短,不知道周良在朝堂上做过什么,但他有自己的疑问:“李倓不杀你们,难道不是因为他和你阿爹是谋害宣和太子的同伙,他需要你阿爹帮他顶下全部罪名?”
“不是……”李留想反驳。
夏枢却摇了摇头:“我不信。若你阿爹没做过对宣和太子不利的事情,你也没必要在我们定居安县之后,日日忧惧,以致于眼疾恶化,后又担心我们不给解药,选择铤而走险,陷入今日境地。”
他道:“你从我与王爷待普通百姓的态度上就应该知道,若是没有大错,我们通常都是轻轻揭过,给机会让大家重新来过。你们如此,不过是心中有鬼罢了。”
李留沉默。他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虚弱又充满了愤恨的声音:“我当年是被逼的。”李垚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阿爹?”李留没想到他还能醒来,差点儿喜极而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阿爹,你感觉怎么样?”
“我无事!”李垚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对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声音极尽温柔,努力提起一口气:“等阿爹与他说完话……”
“哎,好!”这个时候李留哪里敢拒绝,眼中含着泪,赶紧应了。
李垚胸中剧痛,血沫子不断从口中涌出,但他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不敢浪费一点儿时间:“当年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无意皇位争夺,只想在成年后获封一块封地,带着阿娘出宫安享晚年。李倓野心勃勃,意与宣和太子争夺皇位,就拿我阿娘的命要挟我,让我在朝堂上参奏太子皇兄谋反。但我真的不知晓李倓已事先着人在太子东宫里埋了巫蛊娃娃。我想着太子皇兄清清白白,应该无事,迫于无奈才写了奏折……”
“驴子手里有李倓当年胁迫我以及诬陷太子皇兄的证据。”李垚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夏枢:“你只要想法救了驴子,给他一颗解药,他就会把证据交到朝堂上,你们可以把李倓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把安王推上去,到时候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皇……”
汹涌的血流从李垚口中、鼻中涌出,他瞪着夏枢,用力抬起头,想要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但脸都扭曲了,都没能再吐出一个字,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夏枢,抽搐了两下,彻底软瘫了下去。
李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垚话没说完就一命呜呼了,登时扑到李垚身上,放声大哭:“阿爹!”
哭声伴随着呜呜的风声,凄凉无比,也让人同情无比。
但夏枢对这个老者前面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
褚源曾说过,李垚阿娘出身官婢,外家均是重罪流放,他在朝堂上被百官鄙夷,在先皇那里被极度厌恶。先皇子嗣不丰,只有三个皇子。东宫案之前,宣和太子居太子之位十五六年,李倓被封亲王七八年,李垚年岁与他两人差不多,却连个王的封号都没有,先皇把他给无视了个彻底。按正常情况,他一个及冠皇子,先皇不封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封号,更别提封地了。他口中所谓带着阿娘到封地颐养天年,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他自己夺位或者坐拥从龙之功,从新皇帝那里获得。很明显,宣和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随宣和太子就无从立功。而与李倓合作,把李倓推到那个最高位置上,才是他获得封地的捷径。所以他说只写了奏折参奏,别的没参与,且参奏宣和太子也是被迫的,夏枢一个字都不信。
夏枢自认受足了偏见的苦,所以对人尽量抱持着宽容之心,也尽量别用一件事定义了一个人的品行。
但就算反复提醒自己该客观,他也难以掩饰内心里对李垚的厌恶。
他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一个人。
只说绑架他这件事。若只是单纯想要解药,才剑走偏锋绑架他,说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求活,一副慈父之心,夏枢可以给予谅解。因为夏枢知道,若他的孩子面临危险,他也会拼却一切为孩子谋划,这是天性。但李垚对自己儿子好,对别人却无半点儿慈悲之心。景璟和猫儿口头上和李垚有过龃龉,他想报复两人也算能理解,毕竟触到了李垚的逆鳞。但红杏却从未对李垚、李留有过半丝不敬,甚至因为侯魁和李留兄弟相称,红杏待李垚也与自家长辈也无异了。李垚竟然为巴结图塔,积极把怀孕的红杏推出来……宋大夫说他的双儿是怀着孕被异族人虐杀的,夏枢都可以想象,若不是当时王府被禁军层层包围,这些人进不了王府,红杏会有什么下场。
人性复杂,夏枢愿意去包容苦难下的迫不得已,但他包容不了李垚这样的人。
这还是李垚无权无势之下有心无力做的恶。若是永康帝稍微做个人,没让李垚为他顶罪,李垚真的坐拥从龙之功,位高权重……夏枢都不敢想象他这般没人性,能做出多少恶事来。
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倓这个恶人压制了李垚,倒叫旁人少受些苦难。
不过李垚虽恶,他说李留那里有永康帝诬陷宣和太子的证据,夏枢是信的。
李垚都能拿周良的把柄威胁周良为他办事,夏枢不信他如此一个恶人,会不对同是恶人的永康帝抱着戒心,留下一手。
有时候,恶人才最了解恶人。
夏枢想明白了之后,最后又瞥了一眼父子俩,便淡淡地移开了目光:“节哀!”
第227章
后半夜屋中的三人都没睡觉, 睁着眼睛等待着天亮。
天快亮的时候,外边雪地上传来了或轻或重的脚步声。没一会儿,房门砰地一声踹开, 鬓发散乱的夏眉被猛地推了进来。
“阿姐!”夏枢一惊, 扫了一眼她的状态,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阿弟!”夏眉一见他犹如见了救星,脸色苍白地赶紧朝他身边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