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第176章
“一些事情还需要办。”夏娘看了一眼来人, 并不意外,随手指了指角落的椅子:“坐吧。”便拐过头,继续收拾东西了。
看着灯光下她单薄的身形, 元州眼眶有些红, 嘴巴张了张,艰难地开口问道:“这么些年,你……”
“我很好。”夏娘没有抬头, 她从柜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利落地塞进包裹里, 把挂在墙上的刀取下来, 检查了一下,便也同样塞进了包裹里。
“你阿爹、大哥还好吗?”夏娘低着头将捆好的包裹放在枕头边,然后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浮灰, 这才转过身来, 面对着元州。
“还、还好。”元州想了想, 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夏娘:“这是阿爹和大哥的来信, 今日刚到的……你要看一看吗?”
夏娘没有去接,她摇了摇头,神色淡淡的:“好就可以了。”
元州看她这模样, 顿了一下,只好讪讪地收回了信。
他想,若是真的惦念家里人, 夏娘早就回到燕国公府了。她隐姓埋名二十多年, 生活在偏僻的小乡村,燕国公府谁都不知道她还活着,想来她是不想深入了解过往之人现在的生活的。
那日他深陷地牢, 夏娘拼着九死一生过去救他,他还以为夏娘想认他,但后来回到候庄,却发现夏娘并没有那个意思。日常除了给他诊病治病,夏娘从不多说一句话,元州每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被夏娘冷淡处理……他本也不抱希望了,但夏娘却认了小弟做干双儿。
元州想,夏娘对故人还是有深入交往的想法的,可能只是因为和燕国公府昔年存在龃龉,暂时接受不了他们这些长在燕国公府的,原本他也没想再试探着接近夏娘,但今晚上夏娘言笑晏晏,他心里突突跳,总觉得夏娘态度不对劲,过来一看,她果不其然是要走了。
“你若不喜我待在这里,我可以离开。”元州有些难受:“你不用这样……”
夏娘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既惊讶又有些失笑:“不是因为你。”
想了想,她搬了把椅子,在元州对面坐下,一副愿意长谈的模样。
元州虽然欣喜她态度有所改变,但看她神色以及听她话中意味,就知道她还是要走,忍不住道:“那你能不能不走……”
夏娘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感慨似惘然:“我最后一次见你,你才六七岁模样,没想到一转眼就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也长得这般高大了。”
云焱若是还活着,想必会非常骄傲有这么一个俊朗的儿子。
夏娘想到故人,难免有些感性,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元州却是一愣,惊讶道:“东宫大火后,你回过燕国公府?”
兴隆三十二年东宫大火,太子妃褚熙及其女官、宫女、侍卫全员葬身火海。元州那个时候才两三岁,他自是不记得元月这个做东宫女官的堂姑姑。他是来封地之前,才被阿爹告知,当年葬身火海的堂姑姑可能还活着。他后来又打听了一下,知道这个堂姑姑“死前”和他阿爹闹了矛盾,不欢而散,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可能是对他阿爹不满,所以堂姑姑就算从东宫大火里逃生出来,也没通知燕国公府一众人,也没再回燕国公府。
只是没想到,堂姑姑竟然回过燕国公府?
元州算了一下时间,眼睛微微睁大:“我阿娘……”
“你阿娘临死前,我见过她最后一面。”几十年过去了,想起当日情景,夏娘冷硬无比的心还是忍不住产生触动,她避开元州目光,站起身来,走向窗前,抬头看向天空明月,才道:“那晚是大年初一,你二叔元英和褚三战死北地的消息还未传至京城,我连夜赶到京城,想最后一次给燕国公府提个醒,谁知进了燕国公府,瞧过你们兄弟俩后,到你阿娘处,却发现她刚生产过,产房外一片混乱。”
那夜燕国公被皇上叫进宫里,君臣两个待在御书房里,一个坐立难安,一个欣喜若狂,都在等着下人来报燕国公夫人生产的消息。
“燕国公府那晚被禁军重重包围,你如何进得燕国公府?”元州那个时候六七岁,他大哥八/九岁,对当时的紧张气氛记忆犹新。因为除夕夜阿娘突然发动,他们兄弟俩就没守岁,一直守在阿娘的小院外,后来天太冷,夜也深了,他们却还是紧张的睡不着,丫鬟们就给他们兄弟俩喂了些安神的东西,还告诉他们第二日起来就能看到小弟和阿娘了,他们才乖乖地去睡了。
他提出异议,只是疑惑,不是怀疑夏娘。
其实他至今都没明白他小弟是怎么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人偷走的,问他阿爹,他阿爹却是一副不想提起的模样,他一直以为是阿爹不愿回想伤心事,毕竟阿娘生产、小弟失踪的时候,阿爹都不在身边,但听夏娘这么一说,他怀疑有什么事情是他年少忽略过去了。
“那些禁军都被下了短时间会昏迷过去的药。”夏娘道。
“下药?”元州皱眉:“谁敢在阿娘……”
他话说一半,就突然说不下去了。
瞪着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阿娘?”半晌,他才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对,药是你阿娘下的。”夏娘肯定了他的猜测。
元州难以接受:“……为什么?”
夏娘却收了温情,倚着窗子,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那得问问你阿爹啊!”
元州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夏娘却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转头看向窗外,神情冷漠地道:“你阿娘生产前找了人,想让他们把孩子偷偷运出京城,送到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
只是连赵云焱都没想到,想抢她孩子的又何止永康帝,还有正和北地将士们决战的异族人。
夏娘道:“异族在北地决战前制定了两个策略,一个是策反北地某些将领,一个是派人南下,抢走燕国公府的新生孩子,用来威胁你二叔,挑拨他和褚三的关系,若是不成,则将你小弟作为天赐异宝,逼李倓割地赔款。”
夏娘神情极为讽刺。
元州知道她说的李倓是永康帝,心中觉得无比荒谬,但却知道这可能都是真的。
“那淮阳侯府……”元州听夏娘没提到姓褚的,就提醒道:“褚琼当时是不是也安排了人来抢小弟?”
“没有啊!”夏娘意外他怎么会这么问,她道:“你阿娘生下孩子后,本来是等着先前安排的人来取,但那些人没在商量好的时间出现,异族人却突然闯入产房,抢走了孩子。”
赵云焱本就身中剧毒,身子虚弱,难产生下孩子后,若是好生休养,说不得还能吊回一条命,但异族人来抢孩子,她是怎么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然而她一个产妇,本就有些大出血症状,一番对战后,人是彻底不行了。
夏娘赶到的时候,产房里外到处都是残肢断臂,赵云焱躺倒在血泊中,只说出最后一句话,就咽了气。
夏娘想想当时的场景,就觉得一切都好讽刺。
她没有等那个还在皇宫的大堂哥,也没有再回头去看两个堂侄,眼里噙着泪,骑着马就朝北追去。
“他们早有准备,所以撤退的速度非常快。”夏娘快马加鞭一路赶到京城,尚未休息片刻,就又掉头去追异族人,人困马乏之下,很快就把异族人给追丢了。
她已经做好了单枪匹马闯异族大营的准备,谁知道在云河边上,褚琼的亲随褚柏拦住了异族人的脚步。
“褚柏本是要回京处理一些褚三生前交代的事,但路经云河边的客栈时,听到隔壁房间几个腔调怪异的人在商量怎么处理燕国公府的孩子,他发觉不对,悄悄跟在后面,才发觉是几个异族。”夏娘道。
可惜她赶到的时候,褚柏已经不行了,告诉了她孩子在哪艘船上,就去了。
元州神色怔怔地看着她:“所以他断了的那只手抓着小弟的襁褓,不是在抢小弟,是在护着小弟,是吗?”
夏娘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为何会问褚琼有没有安排人抢孩子,顿时脸色难看,气的破口大骂:“你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元州被骂的如此难听,脸色也非常不好看:“褚琼勾结异族,杀害二叔,我就怀……”
“你怎么不说是你二叔勾结异族,杀害褚琼呢!”夏娘厉声打断了他。
元州瞠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夏娘气的脸色铁青,怒道:“你当场看到了,还是亲耳听他们说了,你就敢如此给一个赤胆忠魂的英烈冠上叛国的名头?”
元州咬牙:“二叔绝不可能,褚家早有扶持褚源的念头,所以……”
“所以就必须是褚琼吗?”夏娘再一次气急打断了他的话。
她看着元州,眼神讽刺:“看来我在你们燕国公府众人的眼中,怕是跟叛国贼无异了……”
“我没有……你什么意思……”元州懵了。
夏娘冷笑一声:“什么意思?你问问你阿爹,当年是谁第一个提出要扶持褚源登位的。”
元州:“!!!”
“……是你?”半晌,元州才说出一句话,声音抖的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冷厉的女人,觉得一切都难以置信。
“是我。”夏娘嗤笑道:“是不是现在又觉得你家双儿是我抢了,送给异族的?”
“我怎么会那么想……”元州被她冷漠、鄙夷的眼神看的心里极度难受,他连忙道:“你追小弟追了一路,又尽心尽力地给他找了个好人家,他才得以平平安安长大,出现在我们一家面前,你现在又收他为干双儿,显然是极喜欢他……”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夏娘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神色有些莫名:“小枢不是你家双儿啊!”
元州:“…………………………”
他脑中一片空白,耳朵也嗡嗡响,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夏娘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少有的耐心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小枢不是你家双儿啊!”
元州:“!!!”
第177章
夏娘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跟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声音里的嘲笑都掩不住:“你在想什么呢,小枢怎么可能是你家双儿?”
元州犹是不愿相信:“不可能, 他明明那么像阿娘……”
“你是不是在骗我?”他瞪着夏娘, 突然他想到一种可能,神情一下子变得急切起来,疾走到夏娘身前:“你是不是恨燕国公府, 所以才故意说……”
“是啊!”夏娘冷冷地截断了他的话:“我是恨燕国公府!”
不待元州情绪缓和,她就接着冷声道:“所以若是我找到燕国公府的双儿, 别说不叫你们相认了, 我连面都不会叫你们见,会直接把他送到深山大川,叫你们一辈子找不到他在哪儿。”
元州听出了关键, 一下子愣住了:“你没找到小弟?”
夏娘从窗台又走回床尾, 双手抱胸, 在椅子上坐下来,嗤笑了一声:“你当那些异族人是好杀的吗?”
元州突然想起先前的事, 神色怔怔地看着她:“两个月前那些异族找你寻仇,可是因为这?”
还有十几年过去了,异族人至今惦记的“异宝”……元州就算再迟钝, 也反应过来夏娘这十几年来,因为小弟,过得是什么日子。
那一日图塔突然认出夏娘这个仇人, 张牙舞爪地攻击夏娘, 夏娘却连惊讶都没有,还知道异族人至今在求李朝“异宝”,显然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类寻仇以及寻“异宝”的行为, 图塔他们这一批人也不是第一批寻仇或者寻异宝的异族人,以前夏娘可能是躲过去了,也可能是把人给悄悄地杀了,但无论如何假定,有一点必是肯定的,夏娘这十几年来必是在时刻警惕,怕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元州想到侯村长介绍夏娘说她是死了丈夫,才独自一人寡居于候庄。现在看来,她怕是连婚都没有成过,怕被人发现行踪,才在气候不好、不易走动的季节,蜗居此处,暂时安歇些时候。
“对不起!”元州想清楚之后,非常愧疚,眼眶通红地道歉:“我不该那样冤枉你!”
夏娘微怔了一下,嗤笑一声:“你倒是比你阿爹强些,知道认错。”
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语气到底缓和了些。
她看着地面道:“你也不用道歉,我说的是实话,若是真的找到你小弟,我会按照你阿娘的遗愿,把他送到你外公那里。但是你也知道,你外公行踪缥缈,谁都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能做的也只是把你小弟送入深山,给他找一个好人家,叫他在有生之年都足不出山,谁都别想找到他。”
“只是……”她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杀了五个异族人之后,还活着的那个为逃命,就把你小弟的摇篮扔进了水里。我水性一般,加上大战之后力竭,跳入河中没多久,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已在千里之外的北原郡。”
元州一惊:“小弟呢?他没有被一同救起吗?”
夏娘摇了摇头:“那地方河流分支,水流湍急,我被冲进流向北原郡那支,路上被过往的行商救起。你小弟则进了朝东北方向那支,进的是镇北郡。”
“后来我沿途打听,但因你二叔和褚三战死,镇北郡那段时间正被异族肆虐,到处都是流民,河道中也遍布饿死的幼童尸身,人心惶惶,没谁对一个河流中的摇篮有印象。”
元州听到此处,心中却突然升起一丝希望:“你没寻到,那小枢也不是他养父的亲生孩子,有没有可能是小枢养父路过,救了小弟?”
夏娘的眼神非常同情:“我原是也抱着他被人救了的想法,后续又多方打听,寻了他许多年。永康七年的时候,北地发生饥/荒,许多北地人辗转逃往东原郡,我也去了那里,然后就在那里见到了你小弟。”
“不过……”夏娘声音低沉道:“他已经去了,饿死的,瘦瘦小小的,看着比刚出生时也没长大多少,被后来的家人用小时候的襁褓包了起来,埋在地下,只是尸身却被野狗挖了出来,被我路过瞧见了襁褓碎片,才发觉他的身份。”
“我把野狗赶走,又重新找个地方把他埋了。之后辗转找到他后来的家人,他那家有一双姐弟,迁徙的时候也后他一步饿死了,阿娘和阿爹倒是还活着,只是两个人都疯疯癫癫的,一个挑着扁担,一个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每日傻笑着不停地哼着摇篮曲,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一问他们孩子的问题,他们就哭,什么话也打听不出来。后来我把他们安置在北原郡一个村子里,请了婆子帮忙看着,只是有一日我出门办事,回到家之后,却发现婆子看管不力,他们点了火把自己连同房子一起烧了。”
夏娘轻叹一口气:“本来想把你小弟的事情写信告知你阿爹,但考虑到他的为人,我怕他为表忠心把你小弟的骨灰给埋进皇家陵墓里,给李倓那狗东西做陪葬品,那样的话,你阿娘就算是死了,怕也得晚上托梦来骂我。我就压下此事,把你小弟和他后来的家人们合葬在一起了。”
她说的如此详细,元州就算不想相信也得相信。
他愣愣出神了好久,鼻头发酸,眼睛发涩地问道:“那我小弟他一家人埋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