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130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这座吊楼修在寨子的高处,四周很静,有什么热闹声都能飘上来。老婆婆显然被吸引了,李白站起来,从她身后透窗看去,坡下的空地上聚了一撮人,中间围了团干柴一样的东西。

篝火?

是篝火。

火光窜起来的时候,杨剪站在吊楼下,喊了李白的名字。

破天荒了,杨剪要去凑热闹,叫上李白一起。算上这天,李白生平只看过两次篝火,第一次是在大凉山,彝人的火把节,他抱着绝症病人死而无憾的心态,跟杨剪说他想去看。两人就在江滩上途径一簇簇火,也途径学生、同事、相互追打的狗、侧目的村民,杨剪始终牵着他,手心很软,很热,手指有粉笔磨出的茧,从黄昏走到天黑,火光映红了江水。

那时的江还是金沙江。

却也不免让李白单腿蹦着下过最后一级台阶,抬眼便瞧见杨剪对自己伸出的左手时,产生这许多年也不过一瞬的错觉。

太快了,太短暂了,极轻极细的流沙似的,这几年也只够他站上杨剪身前的地面。

有他这个伤员拖着速度,两人没走几步山路就被老婆婆赶超了,走到篝火前时仪式已经开始。又是面具,一个人在篝火前舞蹈,脸上戴一面,两条胳膊各上绑了三面,胸口有背后也有……哪怕是腰和腿!哭的笑的慈悲的嘲讽的,这个人全身都是面具,动作如木偶一般有着古怪的停顿,却又多了木偶不可能具有的力度,一高一低,一曲一直,全都依循火光的跳动。

寨子里的人们围着他,老人们吟唱,那位好心的老婆婆也在其中,歌声粗糙尖锐混杂,形成某种奇异共鸣,年轻人们则闲聊着,笑闹着,举着手机录像。

杨剪在最外围停步,拉住李白的手臂,不让他继续向前蹦跶。

“这才是傩。”他说。

“我烤火的时候查过了,”李白轻声道,“扮成傩神驱鬼消灾,一种很古老的祭祀仪式,正统的已经快失传了。”

“嗯。”杨剪看着那火。

“是因为最近雨下得太大成天灾了吗?他们要祈福。”李白试探道。

“你们刚才聊了很久。”杨剪却转了话题。

“嗯……那个老婆婆好像和你很有渊源,我当然好奇了,”李白把重心往拐杖上倚了倚,“原来她是波金粟的妈妈。”

“她是一个人把波金粟带大的,”杨剪蓄起薄薄的笑意,“当时我也是坐在那里烤火,波金粟放了几个月的排回家,看见我就打,他觉得我不怀好意,不能和他妈妈单独待在一起。后来说开了,又和我称兄道弟,要留我喝酒。”

“……”李白有点生气了。

“现在波金粟在哪儿?”他盯着面前影影绰绰的人群,“你给我指一指。”

杨剪侧目看了他一眼,却道:“死了。”

李白转头,有些迟钝地迎上那目光:“死了?”

“被卷进江水里。”

“……她没跟我提,或者我没听懂。”

“另一间房里供了遗照,”杨剪说,看不出什么情绪,“去年七月的事。”

两人都静了一会儿,歌声在面前此起彼伏,好像飘到了更高的地方。

“那个老婆婆叠了好多金纸,金穗子……还让我学着叠了一点,”这次是李白先开口,顿了顿,他又道,“她说玉人谷有个山崖,上面的公路,中间有一段特别险的弯,雾也老是特别浓,经常有车从崖边滚下去。”

“确实。”杨剪点了点头。

“她做那些是要往山崖下撒的,就是给那些死在这条路上的人,要他们不要再出来害人。”

杨剪仍然没什么意外的表现,低头看了看手机,又把它揣回裤袋。

篝火又添了柴,浇了油,烧得越发旺盛了。傩神周身也围上了更多的角色,演起更为复杂的故事。

“哥,你相信有鬼魂吗?”李白忽然握住杨剪的手。

“不太相信。”

“那你相信有轮回吗?”

杨剪答得慎重:“我相信人死之后,仍会以某种形式存在,进入循环。”

“如果有来世,”李白却自顾自道,“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想认识你。换一种方式,要简单一点顺利一点,我们总不会那么倒霉吧,每一辈子都那么磕磕绊绊。比如我们做同事?还是同桌比较好,认识得早,然后再做同事然后同居……或者不做人了,你做鸟,我是你捡回窝里的玻璃珠子,你做房子,我就是你长了一墙的爬山虎……随便了,做什么都好!如果我先死,我就会等的。”

他说得有点刹不出车:“傩神都听见了吧?我绝不反悔。”

杨剪笑了,没有说他傻,也没有对这种超时空巨大许诺的抵触,指节在他手心跳了跳,笑得却很舒展。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外来户,大喇喇地举着摄像机到处录,镜头从他们面前划过去,又扭了回来。

好像拍了特写。

“我去回个消息,”杨剪任他们拍了一会儿,忽然说,“教导主任。”

哦……对了。三天假期是不是已经过了?好像是的。但杨剪少有地言而无信了,他好像不打算就此离开,他绕过那团篝火,走到比较清净的高处找信号去了。李白的目光一路追着他,直到他举起手机通话,又很快隐入黑暗,之后李白才注意到偷拍,直直地看过去,或许阴恻恻的,那几个姑娘小伙才故作寻常地转开。

而与此同时,李白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想完了来世,满脑子就只剩下那座山谷,是山谷中的悬崖,还有险峻的转弯、恶灵的诅咒。他强烈地意识到——只有上去,进入那片充满迷雾的山地,才能得到真相。可真相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杨剪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深埋心中的,却又呼之欲出的。

什么问题需要走过这样的万水千山来回答。

是很复杂的吗?

是很无奈的吗?

是能够把杨剪也缠住的吗?

电话是不是已经打完了。

李白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影子,却看见火舌的跳跃,恍然已经窜到需要仰面去看的高度,与空地外的小树平齐,它用火星和热浪安抚这片土地上被浸湿被冲垮的千疮百孔。圈子围得更大了,好像有无数张面具无数首歌,那些先祖的舞姿和祝祷,那些雨后的星光,融化在一起,便成为宽广的银河……那些生与死的交错,轮回。

漫漫长夜,始于千年之前的祭礼仍未结束。

上一篇:我想要你的信息素

下一篇:乔大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