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 第129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镇子的渡口冲垮了,在临时码头下船之后,李白一直处于这种“积极准备见客”的状态,好像那位波金粟随时会闪现街头,和杨剪打招呼并且要他自我介绍一样。是弟弟,是家里人,是……我们远道而来,一起找答案。他可以这样说。

李白感到愉快,对着苗绣铺子门口的大镜子微笑,整理自己的头发,也整理了杨剪的。在汛期的急流段坐了这一趟船,两人的鞋子、裤腿,全都免不了泛潮,弄得上身也发冷,只有那只被杨剪事先套了两层塑料袋的伤脚得以幸免,镇里也是刚下过雨的模样,踩过积水的石板路,李白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只脚是暖和的。

信号恢复了一些,至少足够慢慢把电子地图加载出来,让李白失望的是只有靠水的河滩信息比较详细,一旦过了这小镇的外围,往内圈看,基本上就是大片的空白,以及显示林地的绿色,偶尔有几个图标显示的也是山峰的名称。用眼睛直接去瞧也能瞧明白,路在小镇中心渐渐变窄,变崎岖,太错综了,稍微走得深一点就能看见远处依山而建的村寨。吊脚楼层层叠叠,檐头滴水,木竹结构被雨水泡成更为饱和的颜色,黑色的更黑,棕黄也更浓,陈旧且静谧,仿佛人都没有住上几个。

只有河滩那边相对热闹一些,大概是最近几年古镇旅游刚发展起来,有簇新的水泥大路,也有水泥建筑,排水系统做得不错,沿街种着广玉兰和芭蕉,商店门面也基本没被淹上,就是小县城里常见的那副模样,有些稍微掺了些民族特色,却未能显得独特。杨剪对于地图倒是不存在依赖心理,信马由缰地走,和李白吃了顿艄公推荐的泡椒板筋跟小米鮓,打包了两杯蜂蜜米浆暖身子,他就径直领人往镇东去,抄近道走了小路,印象中那儿有家出租摩托的商铺,他需要租上一辆。

“咱们待会儿要骑摩托上山吗?”李白问。

“否则要走很久。”杨剪说,拐杖杵在石板上的声响却忽然停了,回头看,李白在一家装修光鲜的旅游商店门前驻足,橱窗灯光亮白,摆了苗女的银饰、花哨的绣品、成坛的酒,还挂了几个面具。看起来都是挺厚实的木质,色彩明艳做工精细,其中一个有着红脸獠牙,圆睁怒目,胡须短而粗地长满了一下巴,宛如触角。

“它怎么也长得差不多。”李白抬手指那面具,显得有些无措。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杨剪往回走了两步,站在他身边。

“就是‘傩神’吗?”李白的声音还是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是旅游纪念品。”杨剪却道。

李白愣了愣,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以为杨剪会给自己讲讲那些古远的崇拜,讲讲巫教文化,既然杨剪对这里是这么了解。可又转念一想,的确没这个必要,在这橱窗前留步都是浪费时间了,就像孤峰上那个戴面具的小孩,同样的木头他也可以买一块,他也可以去坑蒙拐骗——在杨剪眼中,这些大雾弥漫的山山水水大概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对形而上的东西他向来缺乏兴趣,无聊的骗术很多,真正的神秘很少。一年秋天李白拉着他去大觉寺看银杏,即便走到大雄宝殿跟前,他也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廊柱下,弄得李白也不好意思跨过那道门槛进去撅屁股磕头。

而对于李白自己来说,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做到见怪不怪。这感觉就好比有一颗毒苹果,你觉得它把你害惨了所以闷头追着它跑了好几个马拉松,千辛万苦跑回它的老窝,结果你发现这地方到处都种着苹果树,结着那样红红的果,而你要找的已经没了影——你不会觉得它无辜,只会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的每一颗都有毒。那杨剪又是怎样克服的,现在看来,杨剪也是同样追过毒苹果的人,他经历了什么,当时,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李白低下头去,默默地跟在杨剪身后,单脚在水洼里啪嗒啪嗒地踩着,他还是不想冒着触及旧伤的风险,去做鲁莽的提问。

跟着走就好了。

跟着去看看,杨剪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结果没跟上两步就下起了细雨,来不及走上坡,细雨又骤然倾盆。杨剪眯眼看了看前路,走进街边小店买了烟和伞,香烟塞进背包,背包挂上李白肩膀,雨伞也塞进他手里,“尽量举稳一点。”他说,随后就背上李白大步跑了起来,李白又得夹拐杖又得举伞,一身的摇摇晃晃,伞面就像随时要被风给掀翻过去,他把重心拼命往前放,怕自己从杨剪背上滑掉,也想给杨剪多遮一点。

最后还是湿透了,两个人都是,杨剪跑得太急风也吹得太刁钻,仍然只有塑料袋下的石膏幸免于难。飞奔并非毫无理由,再回头看,坡下那段街道已经泡了水,还有高处的木盆木桶在往下滚。好在那家租摩托的铺子还在营业,可选余地很小,杨剪把身份证押在那里,还交了八百块钱的押金,最后矮子里面拔将军,开走一辆相对比较新后座也比较宽大的铃木。

半扶半抱地把李白弄上去坐,轮胎旁边有个固定的横杆可以搁伤腿。

“要不休息一会儿?”李白回头看着小店的LED招牌。

杨剪抹了把眼皮上的水,把眼镜甩了甩,戴了回去,人也坐上摩托,李白的伞就这样一直追在他头顶,“很快就到了,”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举高,别挡我眼睛。”

配合很难,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维持一个适中的高度更不容易,李白手臂举得发酸,水珠噼里啪啦打上伞面,也要把他的手腕震麻了,而这满山的蜿蜒似乎没有尽头。李白只知道商业小镇已经远离,他们正在上坡,进入了当地人真正生活的村寨。杨剪开得不快,即便山路完整,乌黑的沥青几乎崭新,他也小心翼翼。但李白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心急,急于赶到某个地方。

去见“老朋友”吗?

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会就是红面具本人吧。

他想不通还有什么事值得杨剪这样时不我待了。

然而最终,当摩托车缓缓减速,他们只是驶入一个寻常的村寨,停在一户寻常人家门前。李白在雾气一般的细雨中看到亮起的暖灯,杨剪下车,要他等,好像爬上阶梯敲开了门……有交谈声传回来了。

随后回来的是杨剪,他好像一个影子,沉默地把李白扶到地上,一步一步搀着他,走上吊楼下的台阶。守在门口的人提了盏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油灯,把两人迎进屋里,接着便轻轻合上房门。

不是她不想使劲,大概是没有力气——李白一只眼被雨水浇得倒睫,用另一只眼看,那是个瘦小的老太太,一身都穿得黑不溜秋,头发雪白,盘得却散乱,面目是模糊的,浑浊的,那只提灯的手也在颤抖。似乎没有灯,那便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了。杨剪帮她把那扇自动滑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插上门闩,和她大声说了几句,李白听懂了“阿婆”和“谢谢”,她就领着两人去到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更窄,吊顶也修得不高,李白总觉得杨剪走两步就会被房梁撞到头顶。屋里也还是没有灯,但潮湿的雨味儿瞬间淡了,反而有股好闻的草药味,混合着干燥的烟气。地上放着几片竹席,几个蒲团,炉火被它们围着,上面还架了一个铜壶,咕嘟咕嘟烧着热水。

老太太招呼两人坐下,拎起铜壶倒了两杯,李白费劲把腿搁好,说了句“谢谢”端起竹杯来尝,顿时被冲得眼角发酸,冷不防打起了喷嚏。

“花椒茶,驱寒的,”杨剪抿了一口,又把背包递给他,“把药吃了吧。”

李白翻出自己的几只药盒,那背包防水好得惊人,纸壳只是微微泛潮,封在药板里的胶囊和药片更是保持了干燥。李白屏住呼吸,就着一小杯水,把几种药全都灌了下去,回过味来才发觉那股花椒味也不是那么难接受,手脚也慢慢暖和起来,被炉火烘得舒适。

袖口和裤腿拧一拧水,好像都快干了。

老婆婆热情极了,见水都喝光,就又给他们添满,之后便静静坐在两人旁边,好像他们是多么难得的客人。李白在她皱成枣核的脸上隐约辨认出了一点笑意,便做出微笑,礼貌地回了过去。杨剪烤了会儿手,大概恢复了正常体温,也在这时坐近了些,检查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觉得我没有加重,头不疼,身上也不是很冷,”李白说,“你听,我嗓子也不哑。”

“嗯。”杨剪没有多说。

李白看着他漆黑的头发、眉眼,仿佛能看出从中渗出的蒙蒙雾气,心中却已经懂了——杨剪为什么执意要一口气开到这个地方落脚,哪怕气喘吁吁也不留在摩托店里休息。那地方就跟公共厕所一样狭窄阴暗,不会有这样的炉火,也不会有这样辛辣的茶。原来自己的感冒是那么重要的事啊,李白有点想笑,要是现在没人看着他一定要亲杨剪一口,或者咬他的脸,以此展示自己的活力。

可惜有人看着。李白双手捧着茶杯,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边冲着老婆婆眨,一边告诉了杨剪自己此时的想法。觉得普通话不保险,他用的是英语,杨剪听了,先是诧异,接着是僵硬,总之是一脸的不自然,又大声说了几句,那老婆婆就起身缓缓走出了房间。

还真把人支走了?

李白迫不及待地履行了自己的吻,两手勾在杨剪肩上,他黏着不愿意撒开,杨剪就这样被他啃咬着脸颊,无奈地解释:“人家是去给我们弄吃的。”

“那谢谢她咯。”李白心不在焉。

“可以在这里等雨停,”杨剪挠他肚子上的痒痒肉,终于解放了自己的脸,“上一次我来也是她收留的我。”

“谢谢她,谢谢她,”李白被挠得发笑,听完最后一句,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上次你也碰上大雨了?十二月那会儿?”

“没有,”杨剪又在背包里翻找起来,“但也是差不多狼狈。”

他找出烟,找出还剩大半电量的手机,好像在思考,思考一件事要跟李白从哪里说起。但到最后也没有说,老婆婆提着油灯,端回来了两碗油茶和一盘糍粑,全都冷冰冰的,架在火上热过之后又变得很烫,一时半会没法下咽,可就是折腾了这么半天,有这么多说话的空档,直到放下碗筷,杨剪都没有续起方才的话题。

他拎上先前挑出的几样工具,去帮老婆婆修房子去了,有门闩,裂开的床板,坏掉两条腿的椅子,他跟李白说了这些,很熟悉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修了。而李白静静坐在炉火前,被自己拖累着没法去打下手,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在后备箱前杨剪执意背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用意。

杨剪看得可真够远的。

注定要来,注定要路过,要给这个独居的老太太修一修东西,以前有着滴水之恩……路果然是规划好的。

但仅此而已吗?这里不应该是终点吧。那在终点是不是又有什么在等,三年之前,它能把杨剪弄得狼狈。

那边叮咣了没一阵子,老婆婆就独自回来了,她坐回李白身边,留杨剪一个人在隔壁忙活。当真一点客气也没有,同样也没有戒备,李白快被好奇压得透不过气了,“阿婆,您……听得懂我说话吗?”以这句话开头,他打开了话匣。

暴雨时的天色本就跟黑了没有两样,等雨停了,天仍是黑的,因为夜晚已经到来。这屋里却亮了,杨剪换了保险丝,修理好了电路,李白才知道这座吊楼原来是有电的。他与老婆婆之间的友好交流也在耳背、语塞,以及连串乱七八糟的比划之后,大概做到了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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