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乔斯林下意识尖叫着,怒吼着,这个认知混乱的家伙很快就远离路远寒,跑进了仿佛要将人烫熟的阳光底下。路远寒注视着他的皮肤开始腐烂,然而里面露出的不是新鲜血肉,而是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黑暗物质……不过片刻,乔斯林就崩溃成了一个遍地乱爬的怪物,毫无理智可言。
路远寒没让他再痛苦下去,直接给了乔斯林解脱。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乔斯林的死活并不重要,但这件事暴露出了【回溯】的弊端。
【回溯】只能实现物质层面的倒流,却无法修改已死之人的意识,像乔斯林这样受刺激的没能坚持多久就变异了……那么当初被他复活的那个孩子呢,路远寒想,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这条世界线彻底经他之手走向毁灭,路远寒反倒不着急走了,他从科考站内部拖了一把带靠垫的椅子出来,微微倾斜后背,在极地等着太阳风暴的降临。
那实在是一种震撼至极的感受,在粒子流到达大气层前十分钟,北极的夜晚刚刚结束,路远寒脚下的黑色山脉濒死般微微起伏着,无数道蒸腾的气浪从地底喷薄而出。骤然间,天空中央迸发出瑰美而又壮丽的颜色,犹如烈火熔金,铁树银花,撞碎的气流很快就将如风暴般扩散至全球表面,天地间只剩那耀眼的红。
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庞大的还是渺小的……所有事物都浸透了这层漉漉血色,路远寒只觉得那颗炙热天体正在不断靠近自己,而触碰它的代价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承受的沉重。
在它彻底爆发的前一刻,路远寒完成了跃迁。
但这次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路远寒降临在了深海之下。醒来的时候,他只感受到毫无边际的黑暗与寒冷,隐约有道微弱的光芒被路远寒吸引了过来,看清他的尊容后,那条海洋生物瞬间暴毙,流出的血液浸透了一片水域。
路远寒不得已化出巨大的尾鳍,游出了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潜行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无数座城市的遗骸。它们来自不同文明,有着截然相反的意识形态,最后却都沉没在了无边深海之下,一切美好事物化作泡影,只有藻类和鱼群会在这里繁衍生息。
路远寒的预感告诉他最好不要抱有希望。
直到浮出海面以后,他才得知这条世界线上曾经爆发过一场灭世的洪水,整个地球沦为了海洋生物的统治区,现世代的人类只能靠漂泊的建筑物为生。路远寒收起恐怖瘆人的形态,试图靠近那些承载着幸存者的庞大圆环——然而人类见到他之后,只将这个拥有银白长发与鱼尾的存在视作魔鬼、从水下来的噩梦,不惜在顶楼摆满篝火与鲜血淋漓的尸体来驱逐他,其愚昧程度让路远寒叹为观止。
在他观察数月以后,这个世界也迎来了毁灭,至少对人类而言是一个糟糕的结局。
“不要靠近祂……啊!”
路远寒仍然记得人类见到他时那种极端的惊恐。他穿梭在一条又一条世界线上,直到这双眼睛不会再产生任何情绪,他曾以人类身份混迹在那些濒临灭亡的社会中,为其提供帮助,但这样也无济于事,他们仍然会走向终焉。
即使路远寒用上【回溯】的力量,也只是将那些世界线变得满是怪物,他注视着命运走到既定的位置上,随后一切归于虚无。
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维度裂缝,路远寒想。
那条通往深渊的裂隙永远位于地球上方,如同观测着世界运行的眼睛,也正是它引起了所有无可挽回的灾难。
路远寒起初憎恨着它,不愿意再跟维度裂缝产生任何联系,但当他的回归重复了十次、一百次、一千万次以后,这个近乎癫狂的流浪者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维度裂缝俨然成了他精神疲惫时的锚点——只有看到那旋转着的黑洞,路远寒才能确认自己还在地球上,而不是漂流到了什么荒凉、偏远的星系。
无数次回归之中,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他见到了大雪落下时死寂的湖面、地心爆发时炽烈的岩浆,以及那些在绝望中死去的人类。
有时候,人类将他视作所有灾厄的起源。
他们恨不得将这个灭世魔王绑上耻辱柱,让他万箭穿心而死,这种强烈的情感足以将有着慈悲心肠的人变成盲目的怪物。有时候,路远寒又被他们尊为救世主,无数英雄豪杰追随在其麾下,犹如神座前最为忠诚的仆人,自愿替那位伟大主宰戴上至高神的冠冕,就是为了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路远寒开始感到厌倦了。
永无止境的时空穿梭正消耗着他作为人类的认知,路远寒不禁想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荒诞的、没有尽头的噩梦?他眼中的世界早就已经变成了充满死亡与鲜血的地狱。
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逐渐渗透进了路远寒的内心,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是被信徒崇拜着的无名存在,就连他自己瞥到水中倒影都会感到一阵意外。
就在这颗心脏被彻底侵蚀的前一刻,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而这是路远寒的第74950458次回归。
“簌簌……”
飞扬的大雪将整个塞诺阿覆盖于其下,而这正是帝国的凛冬,一个酷烈到能将无数底层人冻死的季节。
现在的气温已然降到了零下二十费氏度,狂风呼啸,城墙上遍是冰面冻裂的痕迹,警务司设置的岗亭亮着灯,几名负责巡守的执法人员持着枪待在里面,但凡有人敢靠近塞诺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将对方射杀。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滥杀无辜,但那是陛下的命令,这群警察不照做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月前,下城区爆发了一场小型鼠疫,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重视,但患者跑出来撞上了索兰殿下的座驾,险些伤害到尊贵的继承人,引得皇帝震怒,肇事者当天就领了死刑。
审判庭很快查出了致病源在流动人口身上,从那以后,塞诺阿就被禁止接收外来者了,谁都不敢违抗这条法令。
好在一切都很正常。
岗亭里警务司的人正在烤着火,他们满面通红,蒸汽灯嘶嘶的鸣叫隐没在了聊天声下,就在这时,一名警察忽然转头望向了窗外,神情从面带微笑变得颇为凝重,他下意识喃喃着:“……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视线落在了外面迎着风雪而来的身影上。
他们辨别片刻,发现那是一个神秘而高挑的家伙,只不过他的长发和落雪融为一体,才让警察们产生了难以置信的错觉。
“——砰!”
枪声呼啸而至,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感到如坠冰窟。倾泻而出的弹壳打在那家伙身上就像金属碰撞,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能让他停下脚步,又或者流出一滴血,警察们只觉得满心紧张,那……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直到那个陌生访客带着满身雪痕走到城墙下,伸手敲了敲门,他们才发现对方有着一双猩红的、不似活人的眼睛。
“我要见你们陛下。”
第347章 莫比乌斯之环(5)
韦根·维尔尼亚做了一个梦。
这是绯红宫出事以后的第十年, 那场烈火近乎烧毁了整座主殿,它悄然蔓延过每根雕柱、每个角落,让无数没来得及逃走的仆役葬身于此, 对帝国而言可谓损失惨重, 但没有人敢指责犯下滔天大罪的皇储,毕竟他本就是个疯子。
直到现在,韦根都能闻到那股血肉与脂肪一起被烫熟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个滚烫的刑场, 毕竟消失的不只有那些被烧死的人, 还有他的老师。
那天, 他看到了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怪物。
墙根下骤然张开的裂隙像要将一切吞噬, 它是如此恐怖,韦根感到胆颤的同时又有些熟悉, 但他没有时间多想, 所有目击到“它”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一个神情惶恐的年轻人怔在原地。
最后那怪物以奇异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视野, 就仿佛不曾存在, 即使是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仆从,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黑洞。
审判庭找到韦根·维尔尼亚了解情况时,对这部分提出了疑问,希望他能够保持冷静。很显然, 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外界更愿意相信皇储殿下精神失常了,就连女王都遣派了几位医生过来, 定期检查他的心理健康……只有当事人承载着这份癫狂而又离奇的记忆活了下来。
至于消失的谢司·维尔夏德, 则被定性成了意外身亡。
审判庭的调查本不应该结束得如此草率, 但觊觎着那个位置的人实在多到数不胜数, 想要扳倒谢司的政敌借此引发了内阁会议的重新洗牌,他们声称帝国朝政不能没有主持者,更不应该为了一个死人停滞不前。
仅仅两个月过去,代理者就接手了以前由首相阁下处理的所有事务。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要知道特情处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那位处长,参与到此事中的大臣接近半数都遭到了利刃血洗。
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政治家,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曾经传遍了塞诺阿,他摆在中央广场的雕像下放满了花篮,但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快到所有事物都在蒸汽驱动下更新迭代着。
第一年,无数公民沉痛缅怀着英年早逝的首相阁下,表现得如丧考妣,第二年,警务司将雕像拆了扩建议会大厦,第三年,年轻的贵族们在这里执着手翩翩起舞……等到十年过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它在历史滚滚的浪潮中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那么,三十六岁的韦根在做什么呢?
他设下阴谋,杀了远在亚尔利金的格斯·维尔尼亚,然而竞争者的死亡没有平息皇储殿下内心的怒火,就连逐渐露出老态的女王也未能察觉到这位继承人有多疯狂。
有了上届反贼惨死的案例,韦根学得非常聪明,他买通了侍奉着陛下的内务官,让对方在狄娜每天服用的药物中掺入微量紫藤花粉。这本身并不致命,真正置那人于死地的是韦根为母亲献上的贺礼——龙涎香跟紫藤花粉相遇,就会产生让人一瞬间暴毙的毒性。
如今,他才是那位尊贵的陛下。
接管了整个帝国的统治者躺在那张不容他人酣睡的卧榻上,韦根生性多疑,就连休息时也提防着潜在的危险,然而就在那夜,他却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完全沉浸在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梦中。
梦中的他不过是一个少年,毫无城府可言地尾随着谢司·维尔夏德。
韦根不曾停下脚步,因为他实在太好奇那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了,直到那些恐怖的触手将他卷了起来,韦根才幡然醒悟自己面前是个多么震撼人心的怪物。
霎时间,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韦根陡然摔下了床,疼痛感将他的思绪带回了现实,那套睡袍已经被悄然渗出的汗水打得湿透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悸感电流般贯穿了他,但韦根的眼睛中毫无恐惧,反而充满了某种激动的、势在必得的渴望……事到如今,他终于搞懂了自己追寻多年的真相。
“老师,我想要成为像您那样的神。”
他知道,这注定是一条难以实现的道路,但韦根已经见到了那种能够颠覆世界的力量,又怎么可能甘心沦为一介平庸的凡人?
显赫的地位、权力、无数条代表着财富的雾钢银矿脉……什么都不能再让韦根·维尔尼亚感到满足了,他竭力搜寻着老师的下落,又让影臣彻查了首相曾经居住的宅邸,最后在尘封的阁楼上发现了两个饥肠辘辘的怪物。
这个意外发现引起了韦根的注意。
特情处的余孽被他重整成了只听令于自己的地下幕阁,他们行事谨慎,绝不会惊动审判庭与警务司,这一点让韦根颇感慰藉。
影臣禀报道:“那些生物不同于已有的任何物种,它们有着极为强韧的战斗能力,只是在虚弱状态下才被我们轻而易举地带走。从其侵蚀严重的躯体内找到了圣裁骑士的徽章,经比对,正属于十余年前失踪的那两个人。”
韦根没能再接着听下去。
望着被绑在殿前的黑暗生物,他只觉得垂涎欲滴,某种压制已久的欲望倏然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就仿佛猎食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韦根让影臣退了下去,而他一步一步逼近了正不断打着颤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副恐怖、丑陋、见不得人的外表。
尽管和他心中那位神相差甚远,但韦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满面阴郁地俯下了身,两个黑暗生物瞬间被吸了过来,它们挣扎着,低吼着,最后却还是被撕扯着融进了皇帝陛下的体内,这份自助餐让韦根舒服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背部隆起了数个脑袋大小的肉瘤,但韦根并不在意。
既然老师圈养着这些家伙作为储备粮,那就证明他同样可以通过这种进食方式成神,韦根想道,只要他捕获的怪物数量够多,就不愁没有永生的那一天。
毋庸置疑,韦根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将这个国家治理得繁荣至极,曾被视作天外之物的蒸汽灯流进了千家万户,帝国银行、柯林顿生物科技公司等庞然大物撑起了整个塞诺阿的经济市场,隆隆的列车飞驰着开到了遍是黄沙的边境之地——无论是谁,都比不过韦根在维尔尼亚帝国史上的卓越贡献。但他老了,就像所有繁衍生息着的人类一样,韦根在位已经超过了五十年,这全然是个无法复刻的奇迹,然而再多的异种生物都没能延缓他的衰老。
韦根隐隐察觉到了,自从黑洞消失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黑暗生物诞生了。
老师,你到底在哪里?
韦根不禁想道。他现在就连呼吸都感到费劲,但仍然没有人敢挑衅他的权威,那股征伐世界的黑暗欲望灼烧着韦根的灵魂,从十三岁到八十八岁,他相信只要将全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一定能找到成神的线索。
他的视线投向了浓雾下的绝境。
帝国理工学院声称制造巨灵神这样的战争兵器已经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现在财政紧张,并不适合立即动用它们开战。
韦根虽然刚愎自用,却也清楚国库的情况,因此才秘密派遣了加西亚·安东尼奥作为勘探员前往蛮荒之地确认情况。他知道这家伙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完成常人无法企及的任务。
遗憾的是半年过去,加西亚仍然没有传回任何情报,就仿佛他真的被那片浓雾吞噬,没有一个人能够从魔鬼的巢穴中逃出生天。
韦根·维尔尼亚蜷缩在他的寝殿里,那些散发着热量的蒸汽管道将一切风雪隔绝在外,让这位老态龙钟的皇帝不至于被冻僵。但他的躯体实在是太庞大了,被黑暗物质覆盖的皮肉层层叠叠堆满了整座宫殿,点上熏香也无法掩盖那种腐败的气味,因此他的一切命令都由内务官代为转达。
“哒哒……”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韦根·维尔尼亚,最后在殿前停了下来。内务官恭敬而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有个自称是谢司·维尔夏德的人想要见您。”
韦根霍然间瞪大了眼睛。
内务官还在犹豫着,他本想说从警务司汇报的情况来看,那家伙并不像是正常人类,但陛下急促的、充满激动的声音从寝殿中传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呵斥道:“快!快让他进来!”
没有人敢忤逆韦根·维尔尼亚的决断。内务官立即退了下去,韦根剧烈地喘息着,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那人的一天。
他想起了年少时飞过眼前的银翼蝴蝶,想起了那些被布置下来的作业,想起了谢司·维尔夏德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想起了将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神秘黑洞……此刻,十三岁的韦根满面漠然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怪物竭力爬到了大门前,只差一步就能离开这个充满黑暗的巢穴。
那人垂下的长发从他面前滑了过去。
韦根·维尔尼亚下意识抬起了头,对方的面庞仍然年轻而俊美,和他印象中的老师如出一辙,就仿佛那人从来没有消失,也不曾离开过帝国。
他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毕竟自己看起来实在是太丑陋、太引人嫌恶了,谁都无法将他跟曾经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联系在一起。韦根正要转身逃进寝殿,前来觐见他的人就单膝跪在了殿前,膝盖触碰到瓷砖的声音让他定在了原地。
“陛下,还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