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但他们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内阁大臣们涨得满面通红,争吵的声音越拔越高,试图从气势上盖过别人一头,已然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砰!”
刺耳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别在路远寒身前的领带夹砸在了桌面上。
他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捡了起来,就仿佛刚才只是失手一样,但路远寒手背上骤起的青筋让众人意识到首相阁下正在隐忍着怒火,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议会大厦应该是一个神圣而又充满秩序的地方,不是吗?”
见下属们不再激烈争吵,路远寒这才侧首望向了外交大臣,朝对方颔首示意道:“莱恩斯女士,谈判的进展如何?”
“那些部族有了新首领,因此并不愿意按照以往跟帝国签下的条约缴纳赋税,但他们内部同样有着不小的分歧,若是能从此下手,让他们履行条约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那就继续推进吧。”路远寒没多说什么,视线转而落到了财政大臣身上,“至于埃德蒙,你去重新审查水军预算,削减不必要的舰艇维护费用,但必须保证陆军的正常拨款。查尔斯,无端镇压只会让局势恶化得更快,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分化联盟,拉拢温和派,非必要时刻尽量不使用暴力手段——但必须让他们知道,帝国的威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如您所愿,首相阁下。”
路远寒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指节抚过桌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道:“那么,今天的决议如下——莱恩斯继续谈判,埃德蒙调整预算,查尔斯处理土地联盟问题,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散会。”
得到他的示意,内阁大臣们陆续离开了会议室,没有人愿意跟这位上司多待一阵,哪怕谢司·维尔夏德在公众眼中是个完美的圣人。
只有下属才能体会到他的雷霆手段。
至于路远寒,他并不急着从议会大厦离开,那道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刚才坐着的位置,试图从体温、味道等一系列痕迹辨别出是谁有异样。然而那人藏得太好,路远寒没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只得略显遗憾地放弃了调查,临走前还蹭了一杯政府部门的咖啡。
他端着那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出门,搭乘上了停在议会大厦前面的列车。
蒸汽列车在塞诺阿的清晨下行驶着。
随着帝国的蒸汽技术日渐进步,路远寒本人的作用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军政部门、各大高校以及皇家学术协会提供的人才正在新能源衍生出的一系列分支领域下发挥着用武之地。他们制造着适用于海陆空多方面的设备,刚开通了从议会大厦到第一区各个街道的蒸汽列车,目前还处于试用期,仅对政府官员开放,而他们尊敬的首相阁下也享受到了这份福利。
路远寒本人对此没有意见,现在的蒸汽列车虽然还不能与数十年后的成熟技术相比,但至少可以让他免于寒风的侵袭。
列车到站的时候,路远寒杯中的咖啡早就见了底。他从门前缓步而下,从菲舍尔街的停靠点到首相府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半小时前雪就已经停了,除了路面会变得湿滑难走,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这条路上本不应该有其他人经过才对。
路远寒稍显意外地望着远处那道身影,没用多久,他就从记忆中检索到了与之相应的名字。
邦尼·施特劳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议员,出身不高,尽管他已经碾压了下议院的诸多同僚,在内阁大臣面前却还是黯然失色,他刚才开会时沉默寡言,却无端出现在了首相回家的路上……路远寒不禁想道,邦尼到底有什么意图?
联想到那时感受到的注视,路远寒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沉下肩膀绷紧了整条手臂,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平庸就放松警惕。
见他停下脚步,邦尼·施特劳斯竟然朝着路远寒走了过来,他的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因长期使用而磨损的领带从衣襟下露了出来,各种细节无不表明,邦尼只是一个生活窘迫的可怜人而已。然而他越是靠近,路远寒就越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这家伙看起来并不像人。
没有谁会散发着一身黑暗生物特有的臭味。
就在路远寒观察之际,邦尼·施特劳斯已经逼近到了他面前,那人上身鼓鼓囊囊地撑了起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胸腔下极为快速地搏动着,膨胀着。
霎时间,那股力量撕裂了他的外套,无数根黑色肉须破体而出!
那怪物呈现出的面貌像是将数人的尸体融合在了一起,强行塞进了邦尼·施特劳斯的躯壳中,那些受到污染的死者已经腐烂得没有了人样,可以说恶臭熏天,而他的脑袋悬在中央,神情看起来仍有一丝议员应有的谨慎、威严,但嘴角下露出的利齿却暴露了其怪物的身份。
那只黑暗生物在路远寒面前停了下来。
路远寒并不畏惧对方直接发起攻击,他有信心能够在一分钟内解决战斗,但它此刻展现出的性情才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
使用着邦尼·施特劳斯身体的怪物看起来对他垂涎三尺,用阴鸷、恐怖的视线紧盯着路远寒,但它又忍住了这种最原始的欲望,全身漆黑血肉微微颤动着,以一种堪称礼貌的态度开口说道:“首相阁下……您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
路远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香气。
就在黑暗生物开口的同时,数道低沉的、引人癫狂的声音重重叠叠地从血肉下面扩散出来,它们的音色与频率各不相同,让路远寒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畸变物聚合体。看来那些受到影响的行尸走肉彼此吸引着,竟然催生出了某种接近于智慧生物的意识,它狡猾、小心而又趋利避害,也难怪审判庭会被拿下一血。
在聚合体看来,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正散发着一股无法描述的气息,那种味道虽然跟它的同类非常相近,却有着微妙的差别,简直让人心痒难耐。
它虽然没有作为人类的社会认知,却也能察觉到那是比它、比它们所有个体更高等的存在,所以才忍不住想要靠近路远寒。
为了接近那位首相阁下,聚合体特意捕获了邦尼·施特劳斯,顶替了这个小议员的身份,正好他在外界看来是一个孤僻的、不善言谈的怪人,同事们都不会特意跟邦尼打招呼,除了内阁会议外也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场合,自然不会暴露出它的身份。而菲舍尔街是首相府所在,附近的住户寥寥无几,聚合体提前选取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耐心等着它的目标下班。
好想将他裹进来……
邦尼·施特劳斯不禁想道,作为它的同类,首相阁下能够完美地混迹在人类社会中,成为他们的领袖,一定有着超乎寻常的头脑和优越血脉吧?只要吞下他,理解他的构造,让那人也成为聚合体的一员,它想必能够进化成更高等的存在,以后就不用再过着这种躲藏在阴影下的生活了。
路远寒的直觉敏锐至极,当然察觉到了对方微妙的变化,他像猫科动物似的往后跃了半步,整具身体紧绷成了杀人利器。
首相阁下的衣角微微扬起,原本镶着耀眼碎钻的手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凌厉的弧线。
他的攻击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着能够碾压所有人、所有生物的力量,邦尼·施特劳斯的脑袋应声裂开,不仅里面黏稠灰黄的浆液泼洒一地,失去可以容身的器皿后,聚合体也溃散成了遍地无法集结的黑泥,就仿佛有谁往菲舍尔街倒了一大桶厨房剩下的泔水似的,那场景简直不堪入目。
路远寒很清楚,只是毁坏寄宿对象的话,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消灭聚合体。那些黑暗物质正在到处逃窜,它的每一部分都流往了不同方向,让人惊异于其强烈的求生欲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普通首相。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将暂停的使用功能扩展到了整片街区,黑水的逃离戛然而止,假如说他从白龙那里获得的权柄是让自身在接近于无的一瞬间行动,而他现在所做则是在控制其他个体,将它们从整个世界的前进中剥离出来,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些黑暗物质现在静止不动,犹如零下结冰,再要清理起来就方便多了。
等到路远寒离开的时候,聚合体的所有部分已经被他收拾完了。黑水划过的痕迹不复存在,而邦尼·施特劳斯以及其他死者的遗体也一并被降解处理,路远寒吞噬掉他的同类时,从对方的深层意识中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假如它有灵魂的话。
这只是他下班的小插曲而已。
路远寒看了眼他的腕表,刚过去十分钟,他要是加快步伐的话,应该还赶得上管家准备的早餐,只不过维度裂缝带来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他无法坐视不管,必须得想办法处理了。
刚跟怪物近身搏杀过的首相提起公文包,向着街道另一端的府邸走去,他看起来仍然风度翩翩,被他鞋尖碾过的残雪很快融化,它渗着让人胆颤的血色,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下水道中。
“啪嗒!”
鲜血顺着那人裸露的身体落了下来。
韦根·维尔尼亚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对方被吊在了为犯人准备的刑具上,胸膛完全敞开在少年手下,只不过他的皮肤已经被血色浸透,脉搏微弱得像是快断气了一样,惨白的嘴唇渗着低喘,呼哧、呼哧……任谁都能看得出他非常痛苦,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韦根手里握着条鞭子,鞭身沾满了辣椒水,他刚才审问犯人的时候就是用它来逼供的。
皇孙殿下挑的位置非常微妙,他每一次挥鞭都会抽在伤口表面,辛辣无比的液体顺着缝隙渗进去,强烈的刺激将犯人的疼痛感放大到了原先的数倍,让这场折磨变得越发难捱。
但下手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
比起愧疚,韦根现在感受到的更多是愤怒,他阴鸷的声音就像蟒蛇逼近,游动着钻到了犯人的耳膜里面:“是谁让你陷害他的?”
第311章 帝国之刃(14)
韦根早就提前调查过了。
他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并不无辜, 对方混迹在整座宫殿最不起眼的那些杂役仆人中,试图用重金收买他们联名举报谢司·维尔夏德在绯红宫时行事不端。
对方不仅想要陷害那人受贿,还为首相准备了一顶威胁皇储殿下的帽子, 其心可诛。
这家伙非常狡猾, 下手时挑选的目标都是那些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同时满足了家境贫困、容易动摇两个条件,按道理说, 这样一件小事本不应该惊动皇孙殿下。
但不巧的是韦根发现了他。
被撞破时, 他正在教唆那些仆人往联名书上签字, 再过一阵这份文件就会被秘密送到审判庭, 让帝国的新任首相下狱接受调查。
韦根没想到自己身边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他简直怒不可遏,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教唆者被他的扈从带到了旁边的厢房, 而那些受到蒙蔽的仆人则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他们满面恐惧, 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哆嗦着说自己错了, 不应该谋害首相大人, 希望殿下开恩宽恕他们这一次。
但那位殿下懒得听他们狡辩。
作为维尔尼亚皇室的一员,韦根现在已经快到拥有继承权的年纪了,他就算要处置几个仆人也不会引起狄娜的注意。
韦根让扈从开除了那些仆人,并将他们贬为最下等的奴籍, 若是不带着整个家庭连夜滚出塞诺阿,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敢质疑帝国律法的权威。
这个教唆者的骨头倒是比他想象中要硬。
韦根已经耐着性子审讯了整整一刻钟, 血水飞溅, 惨叫与痛呼不绝于耳, 整个房间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腥味, 他握着鞭子的掌心都有些隐隐泛酸,对方却没有透露自己究竟归属于谁。
犯人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韦根开始失去耐心了,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扔下鞭子,一边嘱咐扈从给自己戴上手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直到他的指节连同掌根完全被黑色胶革覆盖,就算动手,也不会沾到那些下等人的血液:
“让我猜猜,幕后指使你的无非就是我那几个好皇叔,除了他们以外,没有谁会紧咬着母亲手下的鹰犬不放……你们知道老师有多辛苦吗?”
“为什么还要执意给他添乱?”
韦根将犯人的手臂从刑具上解了下来,对方充血涨起的胳膊正在微微痉挛,就连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皇孙殿下帮着犯人摊开手掌,紧接着拧断了他一根手指。
骨头断裂声后是男人的惨叫。
韦根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他现在已经不是审问了,而是在犯人身上宣泄着无法平息的怒火,他将对方的指节一根一根折断,直到教唆者的手掌变成了柔软无骨的状态。
等到他额际浮现的青筋逐渐消下去的时候,犯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行了,先这样吧。”
韦根略显嫌恶地微微颔首,示意扈从将犯人拖下去等待处置,那些扈从有着健硕的肌肉,干起活来非常利索,而且不会对雇主的决议提出任何意见,就像烈日底下照出的一道影子。
与狄娜·维尔尼亚指派给他的随身侍卫不同,这些人完全效忠于皇孙殿下本身,是可以为他调遣、利用的一把利刃。
他们都是韦根亲自从下属中提拔出来的。
皇室生活的浸淫让韦根·维尔尼亚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继承人们无不擅长口蜜腹剑、勾心斗角,而他的母亲就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韦根学得很快,他从狄娜身上学到了不少狠辣手段,但在成年以前,韦根没敢表现得太肆意,只笼络了几位效忠于他的心腹。
等到他受封离开绯红宫后,就可以进一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这些扈从确实比别人用着趁手多了,韦根不禁想道,但他下达的任务非常隐秘、血腥,要是能为他们安排一个明面上的身份会更方便,像托德·亚当斯那样有着爵位承袭的情况就不错。
韦根暂且将这件事搁置在了一边。
沾满血迹的手套被他脱了下来,考虑到等会还有一场舞会要参加,韦根认真检查了自己的仪容,发型完美、容貌英俊,就连发丝下的耳钉也打得恰到好处……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
对于韦根·维尔尼亚的举动,路远寒通过监视孢子观察得极为清楚。
但他现在顾不得考虑学生的心理问题,因为宫中急召,王室谕令一路疾驰着送到了首相府,将谢司·维尔夏德从他安静、舒适而又充满温暖的家中叫到了夜萨缇宫。
那是帝国最中央的地方。
在塞诺阿的公民们看来,绯红宫就已经辉煌得代表着整个帝国的荣耀了,但那仅是历任皇储殿下的居所,而夜萨缇宫才是帝王办公之处。只不过现任统治者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重病在床,任何人禁止入内,帝国的多数事务也都交给了皇太女以及钦差大臣去处理。
德普尔二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了。
皇帝濒死之际,受到召见的不仅有首相,还有统管着审判庭所有骑士的总使,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路远寒下意识跟那人保持着距离,而对方同样也对他充满了警惕。
只是他们刚踏进夜萨缇宫的主殿,路远寒就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地方太诡异了。
作为历任帝王传承到现在、并以夜萨缇明珠命名的皇宫,这里的装潢极尽奢华与辉煌,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只是轻碰一下都会冒犯到维尔尼亚的威严,却到处都是腐败、死亡的气息,以至于侍奉在宫中的内务官都表现得像是匆匆飘过的幽灵,他们满面苍白,毫无活人应有的温度。
没过多久,路远寒察觉到有股强烈的力量正盘旋在大殿上方,就像紧绞着猎物的吞天巨蟒。
他们虽然行在长廊上,一步一步前往目的地,却始终无法触碰到对方的存在……路远寒想,那是维度裂缝的投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若是前者的话,事情就太糟糕了。
没等路远寒思索出结果,他身边那位审判庭的总使就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德普尔二世的寝殿,引路的侍从将他们两人带到后就默然退了下去,只剩受召对象留在这里。
作为帝国新上任的首相,路远寒还没有觐见过德普尔二世,这本该是他的失职,但考虑到那位陛下已经病重得承受不住任何刺激,只差一步就要撒手人寰,也没有谁会怪罪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