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那就说牛吧。朝廷合计采办耕牛六千头,其中两千头用于朝廷军队屯田,余下的四千头,已按照陛下所说,向外张布公告,凡司隶百姓都可向官署申请租赁,用于耕田犁地,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
“你是觉得,我们这般费心劳力,也很难因这份投入,多得到多少赋税进账?”
“是。”司马朗回答道,“按说,河东原本用于开采盐田而打造的盐铲,被运送了一批来到洛阳,可供给洛阳家业被烧的百姓借用,已是陛下广施恩德了,春耕之时,有铁耙荆耱犁地整土,有朝廷令工匠打造的耧车协助播种,又改造了毕岚生前所造的翻车用于灌溉,已做得够多了。现在陛下还将牧鸭与养牛之事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会否……过犹不及?”
刘秉听得明白司马朗话中的意思。他是担心洛阳的百姓以为当今陛下对百姓有愧,为了尽可能填补先帝犯下的错误,于是各方包揽,处处尽心。可这样的包揽,有些时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当然,若非司马朗几乎是陛下流落乡野之后的第一位文臣,他也不敢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
一句担心陛下失了方寸的话。
“朕明白你的顾虑……朝廷不止有司隶的土地,就像朕先前要亲自前往荆州一样,还有其他各州尽在治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这些好处都只由洛阳百姓享受了,像是马超这样的边地武将来到洛阳,又会想什么呢?若是处处包揽,让洛阳百姓误以为可以坐享其成,那也同样不是朕想看到的情况。”刘秉拧着眉头,徐徐说道。
他也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有时候难免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地倾倒在人前,看看能否在这个天灾人祸频频的时代,帮上些忙。
可正如司马朗所担心的那样,他可以帮扶百姓,但不能,什么都帮。
刘秉的脸色忽然轻松了几分:“伯达也不必如此担心,起码到目前为止,还远不到过犹不及的地步!”
“可那牛与鸭……”
“洛阳才遭遇了董卓乱政,纵火烧城,百姓不止苦于连年天灾,还因大火损失惨重。越是这样的时候,朝廷也就越应该将不稳定的支出承担在自己的头上。就拿治蝗来说,朕不能下旨,勒令每家每户都主动饲养鸭子,由鸭子食用蝗虫,只能由牧鸭校尉来统一养殖。牛也是同样的。”
“原本养得起牛的人家,未必愿意在此时冒着遭人劫掠的危险,继续养着这一份行走的财物,原本的贫户也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份这样的支出。这种大手笔的调控,也只能是由朝廷来做。”
“伯达若是担心此举影响太深,倒也容易!再对外增补一句话,就说这朝廷出借耕牛之事,仅限于灾年,其他的时候要用于均输调度,如何?”
对刘秉来说,以国家角度宏观调控,简直是脱口而出的话,听在司马朗耳中,却又忍不住在心中一声轻叹。先帝自民间加征重税,打造铜人,只为将财富聚集在手中,以供赏玩,到了陛下这里,同样是天家凭借着清算叛逆,聚集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却是用在了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他拱手答道:“陛下圣明。”
“我猜,陛下早年间没少看《管子》。”司马朗下得车来,与卫觊各乘马行在车后时,顺口说道。
“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府不争货,藏于民也。陛下说的外法内仁,也尽数显露在此了。”卫觊点了点头,开口答道。(*)
以洛阳这两月间,虽无陛下居中指挥,也如期推进的租赁耕牛,分发农具等事,更能看出,陛下重回帝位时日虽短,朝臣们受到陛下的影响却不小。
他刚说到这里,忽见前方的马车被叫停了下来,他也随之拉住了缰绳,停住了马蹄向前的脚步。
再向前看,就见陛下跳下了车,信步向着官道旁延展的田地走去,似是要亲自看看近来洛阳官员之中有无阳奉阴违之人,看看这重新生于洛阳的田中作物,是否茁壮繁茂。
日光泼洒在陛下负手缓缓而行的背影之上,让人忍不住即刻跟上陛下的脚步。
不过这令人忽觉宁和的巡视还未走出几步,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打断了。
刘秉蓦地抬眸,向着南方望去,自觉自己并未听错,在风中送来的,是孙轻的声音。
没过一会儿,他也果然看到,孙轻这被规劝着留守在此的家伙策马行来,卷起了一路的烟尘,见陛下身在田间,连忙跳下了马,脚步匆匆地赶来。行到近处,就见他满头都是因赶路而沁出的热汗。
“这么着急做什么,最迟还有一日,朕就回洛阳了。”
孙轻喘了口气,连忙答道:“战报这种事情,能不急吗?陛下——”
他目光炯炯,满脸惊喜:“您说巧不巧,您说将要回来的消息一至,荆州那边就传来喜讯战报了!”
“我看看。”刘秉伸手,孙轻就将那两份捷报,送到了他的手中。
那确实是喜讯!荆州攻克黄祖,打过江去,行将平定荆南四郡的喜讯!
刘秉逐字逐句地看,心中也难以克制地涌起了一份欣喜。
刘备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荆州北部从容处理了春耕后,因他发出的诏令,发起了向荆南征讨的行动。在与孙坚两路会合后,又继续分化整治那些荆南望族与宗贼,必要趁此机会,整顿荆州多年弊病。有郭嘉和蒯越蒯良协助,最迟在秋收前,能够初见成效。
而孙坚的这封奏报,就更像是对渡江之战的战略总结。一路,是他所率领的楼船队伍,吸引黄祖等人的注意,一路,是刘备孙策等人领兵,接应关羽在夏口处充当的内应。从里应外合到两路合击,直取黄祖和苏代等叛贼的性命。
孙坚的据实以告,还真是从将领的角度,把这渡江之战的一路路进军,一次次过招,都精准地表达了出来。
饶是刘秉只能在此地看着这份战报,都仿佛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战场之上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又是怎样的振奋人心!
这群在原本历史上无缘配合作战的人,现在竟因他的缘故,打出了这样一场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战役!
在看到那赤壁的地名,看到江上纵火,看到黄祖因前后夹击而死,宗贼非死即逃,望风归降的时候,刘秉更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大赞了一声“好”。
一句诗词,也在这一刻,蹦入了他的脑海中,正是那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只恨他虽然骑马已掌握得不错,却终究不能亲自在战场上驰骋,便仅能从部下送来的书信中,窥见这些英雄人物的风姿。
哎,等等……
光是书信怎么够,一想到后世可能不知道何为关羽舍身卧底,孙策投枪杀黄祖,孙坚水上夺船,只知朝廷兵分两路,会合渡江,他就觉得大有不妥。
孙轻也就忽然看到,陛下欣喜异常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如今洛阳……是不是没有史官?”
后汉修编史书的常驻官员,一个是兰台令,一个是校书郎。
但兰台令,因洛阳大火的缘故,被刘秉安排去修书了,校书郎则暂时无人出任。再算下去的话……
“先帝在世时,着令蔡公、卢公、杨公、马公几位大儒,修编《东观汉记》,也就是我后汉的史书,可是他们如今,都在长安。”
都被董卓劫走了。以至于洛阳,确实没有史官!
孙轻并不完全听得懂陛下的遗憾,但一听这句“都在长安”,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吗?
他连忙回道:“陛下如有吩咐,我等即刻攻向长安,把他们全抢回来!”
一见刘秉转来的目光里写满了无语,他脸色一变,改口道:“我是说,把他们全救回来!”
刘秉摇头,忍住了因为孙轻这话生出的笑意:“……朕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抢回来救回来的,和他顺着这战功记事想到的,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是想说,如今洛阳并无史官,我们是否正该顺势培养出一批自己的史官?”
孙轻一愣,就听陛下继续说道:“就如今日,司隶田地间五谷生发,欣欣向荣,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可这样的情景本无需记载于史册中,因为大多执笔之人并不知道草木是如何生发,田地又是如何耕耘的。”
“凉州之战,并州武将大显身手,荆州之战,孙刘联军各展所长,但这些将领虽比之黑山军来历稍好,却仍是出身草莽,难得文人青眼。”
……
“或许,朕需要一批新的史官。”
第109章
“新的史官……”孙轻听得耳边嗡嗡回响,本能地又重复了一次陛下的话。
他说,往日的史官,看不到五谷生发,百姓温饱,也未必看得到,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背后,有多少底层将领的辛酸苦楚。
既已重定江山,为防朝廷无人可用,官员都是重新选拔出来的,为何不能连史官也重新培养一批呢?
如果说陛下为了记录下荆州平乱、凉州除贼战事中将领的英姿,想起朝廷当下史官的空缺,已让人倍觉感动,那么,这一番增补的话,对新一代史官的考量,就真是让人心神动荡。
“对,新的,能把更多应该被记录的东西写下来,让后世以史料的方式记住它们的史官。”
刘秉迎着田间的一片青葱,继续说道。
其实最开始提到史官的时候,他还真就只是出于名场面打卡的想法,希望这个削弱版的赤壁之战,就算有可能无法变成演义里精彩绝伦的过招,也能让人记住这些为定太平而奋不顾身的将领。
但他越说,也越是觉得,这个新时代史官的选拔,真有其必要性。
“甚至有可能,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此次赤壁之战的将领表现,还有此战之中的小卒,能把这一代战争中的伤亡情形也一并记录下来,记录下冶铁技术、打造武器甲胄的技术。”
“看到的也不仅仅是洛阳的土地重新恢复作物生长,也把这一代的农耕技术用更为详实的笔触记录下来,留到下一代以便查阅。”
“朝廷近来指导军屯精耕细作,用的还是前汉的那本《泛胜之书》吧,但是从前汉到如今,相隔百年,百姓之中又有多少经由实践测试出来的新发展呢?它们都没法脱离口口相传的传播途经,达不到更多人的面前。可若是记载于史册,就算经由战火纷乱,到了下一个朝代,这份东西总能被保留下来吧?”
“这史书也未必只能束之高阁,大可以展示给天下人看,但凡有功,便可彪炳史册,留名千古!”
刘秉隐约记得,历史上其实是有这种把当朝国史展示出来引发血案的,但他一个本来不是皇帝的人坐上皇位,对前朝几位皇帝的历史又没什么讳莫如深一说,现在对自己的身份也已问心无愧,史官还少一份安全隐患呢。
怕什么,尽管去写,大胆而又详实地去写好了。让文臣武将都看到,朝廷不仅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还会让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名垂千古。
“这第一批史官……”
“先从应招贤令而来的人中暂挑两人,任校书郎一职,再从民间挑选有识之人,专门培养吧。”
刘秉缓缓用这份收拢起来的战报,敲打着手心,心中暗道,这么一看,还得早日在洛阳重建官学才好。
这官学虽然建立得要比董卓在关中的那一座要迟,但却起码有三处领先于对方。
其一便是这选拔民间贤才为史官,刻画一幅自下而上的图景画卷。
其二,也是刘秉早前主持河东大疫后所想,该留华、张二位神医在中央,于官学中增设医科。
其三,相比于依靠着大儒之名,将人吸引来此听讲就学,刘秉更希望这官学之中钻研的是经世济民、致用之道。
这官学之中招收的,也就不再是仕宦之后,而是另行一套标准,筛选出有向学之心的人。
“就这么办吧?”
“陛下,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孙轻眼神发亮地跟上了刘秉的脚步,总觉得这个从民间培养史官这事真是无比适合他。别的有没有记录到位不管,陛下从无到有的发家历史,他保证绝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刘秉脚步一顿:“你什么你,朕近来往返凉州与司隶之间,还没问呢,你这字新学了多少?”
孙轻一阵沉默:“……”
这个,这个问题嘛……
“陛下,我可以解释的!”
……
“连皇宫都还没重新修建,在官舍建完之后,就先重建太学了?”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坐在道旁歇息,与同伴听着一旁歇脚的商人交谈,不由面露几分讶然。
他问话的声音大了些,顿时引来了距离他最近那人的注意。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轻人,见他虽是身着长衫,却手掌上满是老茧,不似什么正统士族出身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先对其多出了几分亲近。
“你不是听到了风声,来做这第一批太学生的?先前,陛下对一众黄巾出身的将领劝学,洛阳就在传,待蔡师重新整理完毕了书籍,填充太学书库,便是此地要重建的时候,说不定也不再拘泥于门户之见了。有些自知学问不足的,没去参与选官的考核,就在洛阳周遭盘桓,只等着太学重开呢。”
年轻人回答得老实,甚至在这商人看来,不知为何还有几分窘迫:“还真不是因此前来的。”
一旁同行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开话题,向这商人请教道:“那不知,这太学重建后,要如何入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约莫还是要先多读过几本书的吧。”商人摇头答道,“不对,也不好说……此次太学重建,陛下让人放出了风声来,说有两类学生,在入学时的要求,可以没那么高。”
“一类,是从医的。张仲景先生,你们知道吗?”
听那商人操持着荆州口音,年轻人答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们虽是豫州颍川人士,但刚从荆州南阳来的,听过这位名医的传闻。听说他常为当地百姓看义诊,救活了不少人,竟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字,把他请到司隶来了。”
商人一拍大腿,对于家乡的名人被外州人士得知,大觉兴奋:“正是正是,这位神医在司隶,与那华神医联手,解决了河东河内的疫病,陛下大喜,便说要为传扬医道尽一份心,在太学增设医科。若是有些医术功底,或许也不需读过那么多书,也能入太学了。”
年轻人和同伴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这条门路虽说正如这商人所说,放宽了不少限制,但并不适合他们。
二人都是游侠出身,平日里也就能在打伤了人后处理处理伤口,如何能转道学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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