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宁远
孔郁琛单独带孩子的次数非常少,脑子里没有那根弦。
这个距离可以打电话,他一边打着工作电话,一边去货架上拿东西,问女儿想吃哪款小零食。
这便松开了女儿的手。
他无法想到,自这一松开,再握住竟是七年后。
把林棘想吃的面包拿下,放入购物筐,和电话那头的股东没好气地对骂了几句,挂断电话,想拉着女儿去结账。
转头,林棘不见了。
孔郁琛把手机放入口袋,喊了几声,一排排货架找过去,没有人应他。
整个超市、外面的加油站,疯狂走了一大圈,走得浑身汗,依旧没能发现女儿的踪迹。
孔郁琛又冲回便利店,问老板看没看到她女儿。
老板事不关己地靠在椅子上扇扇子,指了一下后门说:
“是不是孩子贪玩,从那儿跑了?”
不会,女儿性格稳重,没什么玩性,从不会乱跑。
孔郁琛都忘了自己有没有回答这句话,直接冲到了后门。
这是个不显眼的后门,距离刚才的货架是个直线距离。
此刻已经关上了。
孔郁琛打开后门,面对着便利店进货的乌黑小巷。
路上满是凌乱的脚印,散发着夏夜独有的气味。
犹如一张黑色的嘴,吞噬了他的孩子。
报警,心急如焚地打电话。
天眼还没全面普及的年代,拐卖事件频发。
公认的事,一旦孩子走丢,想要找回来比登天难。
林雪泊听到消息赶回到J城时,人都是呆愣的状态。
看到失魂落魄的丈夫,怒从心起,一巴掌抽在他头上。
“我就让你带一次孩子,你就把她弄丢了。”
林雪泊浑身发抖,喉咙里都是血味。
面对妻子的责问,孔郁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垂着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一个劲打电话。
亲近的家人和好友赶来了,乔槿看林雪泊的状态怕她碱中毒,带她坐到一旁,让她喝些水,帮她调整呼吸。
林雪泊看似还有理智,也在打电话,实则手抖得无法自控。
林雪泊和孔郁琛在整个J城绕着找,再扩散到其他城市,走遍整个大地。
不眠不休,花了数不清的钱。
乔槿一直陪着她,跟她轮换着开车,每条小巷子都钻过,每个可疑的地方都摸排过,所有线索都满怀希望去寻过。
换回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绝望。
奶奶在听说孙女走失的消息时,第一时间确定是那晚自己让她来家里过生日导致的。
深深的内疚情绪扎根在奶奶心底。随着线索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都知道孩子回家的希望很渺茫了。
即便林雪泊没跟她说过埋怨的话,奶奶也在无限的自责中,在年底的第二场大雪后过世了。
那一年,林雪泊的事业几乎因为这毁灭性的打击而停滞。
日夜思念着女儿,一夜白头。
是乔槿为她东奔西跑,和一众亲朋将她撑了起来。
乔槿帮她染发,陪她说话,一个电话就飞到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寻找线索。
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任何关于林棘的消息。
人类的双腿,无法丈量动态的大地。
“她没了。”
某日破晓时分,蜷缩在沙发上的林雪泊看着初升的太阳,红肿不堪的双眼已经流不出泪了。
像在对自己说,也像在对陪着她的乔槿说。
“我女儿没了。”
在全家人陷入极端的痛苦时,距离J城一千多公里的某个山区小村子的黑暗柴房中,紧抱着肮脏小兔子玩偶的林棘,又一次因饥饿昏迷。
买了她的这家人,是想把她当童养媳和劳动力养着,养大了嫁给残疾的儿子。
让她忘记自己是谁,摧毁过往的人生,用一切手段清洗她逃走的意志,是最最开始就要做的事。
刚被送到这户人家时,他们给林棘起了个名字,叫小梨。
让她喊他们爸爸妈妈。
林棘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蜷起身子紧抱住怀里的玩偶。
自然挨了顿毒打,被关到柴房。
什么时候愿意叫爸妈了,什么时候再给她吃的。
没想到撑到了第五天,脱水和饥饿已经让她昏迷,她还是不愿意改口。
性子倔得要命。
这家女主人给她灌了些水,继续饿着。
看谁能熬过谁。
短暂的清醒时分,林棘摸摸空荡荡的脖子,想起奶奶送给她的青黄玉龙凤佩已经被拐走她的人贩子扯走了。
不是没试过趁着夜晚逃走。
她知道自己年纪小,体力弱,又对周遭完全不熟悉,能顺利逃走的概率非常低。
而柴房所有窗户都被钉上了木板,无法逃脱,也无法观察外面的环境。
只能趁着夜里,那一家三口熟睡的时候,用柴房里的木头去撬窗户的木板。
不发出大动静,不吵醒屋里人。
她很有耐心也很聪明,每天只撬一点点。
这一切都需要体力支撑。
长久没进食的她,动一动就心跳加速,胃里灼烧得难受,干呕连连,手根本抬不起来。
逃离的计划进展非常缓慢,但起码在一点点推进。
只是,终究是被发现了。
就在那夜她差一点跳窗逃走时,被同村的人发现,抓了回来。
换回几天都站不起来的遍体鳞伤。
那日之后,她被关进更小的柴房。
小到堆满了柴火,挤得她根本无法展开四肢。
没有窗,只有很高的位置凿了几个透气的孔。
黑暗的屋外还多了两只比她体型还大的狗。
只要她一发出动静,狗便撕心裂肺地狂吠,那对夫妻听到立刻进屋,没有任何理由直接痛下狠手。
之后但凡听到狗叫,即便还没遭到毒手,记忆也会一瞬间唤醒剧烈的皮肉之痛。
她对狗的恐惧,就是那时埋下的。
在暗无天日的逼仄柴房中忍受着极端的身心折磨,唯有怀里毛茸茸的肮脏玩偶,能给她一点点的安慰。
可惜后来那只可爱的垂耳兔玩偶,还是被丢了。
她只能抱着自己。
濒死的幻觉里,她回到了家人的怀抱,睡在家中温暖洁净的床上,被妈妈和爸爸带着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吹着清爽的风。
甚至回到了温暖的海岛,牵着妹妹的手,走在面粉般细软的沙滩上。
妹妹困了,就要她抱。
她抱起妹妹,亲亲额头,不舍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等我,等等我……
是在腹部的剧烈抽筋中惊醒的。
所有美好的幻觉消失,眼前只有恐怖的黑暗,让她无法伸展手臂和腿的憋闷和狭窄。
见她性子这么烈,宁愿饿死也不肯改口,夫妻俩都有点无措。
到底是花大价钱买来的,要是真饿死了就亏大了。
只能给了点食物和水。
每次只给一点点,勉强能维持她不死的分量。
同龄的孩子在明亮的教室里,家人朋友的陪伴下,或专注或散漫地学习着,成长着。
而林棘则在那间充满霉味,根本打不开四肢的幽闭房间里,在生与死那条窄窄的界限上,痛苦地体悟着。
某日清晨,她敲响了柴房的门。
她改口了。
只有学会伪装才能活下去。
保住这条命,才有希望离开让她窒息的狭小空间,才能再走进开阔的阳光下,再见到她思念的人。
从那日起,她被允许到柴房之外干活。
每天要做完家里所有的活,为了防止她逃走,只给最少的食物。
走到哪里都有人看着,不给她离开或者和外界联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