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银山堆
“没有设指纹。”秦宝灵答道,呼吸急促,仍然飞快地按那串密码,李玉珀盯着她的指尖,忽然发现那串密码似曾相识。
秦宝灵终于按对了,1979090909090909,整整十六位,她的生日被重复了三遍,回环往复,全是9,秦宝灵都能笨拙的按错那么多遍。
房门打开,所有布局潮水一样涌进她眼睛里,秦宝灵说:“还给你,全带走吧。”
李玉珀踏进去,仿佛踏进的是十六年前的旧时光里。她想起这个位置原本该是大荣府的储藏室了,但里面布局是惊天的改变,像是一个有人在住的小一室。
沙发上靠着一排靠枕,比起奢侈品牌,她更喜欢有创意的,可爱的,所以这些靠枕全部带着造型,五彩缤纷。床上的四件套整洁洁净,上面一只雪白的大屁股鸭子静静地趴着,那是她的趴趴鸭,显然是被打理过,绒毛细腻,蓬松柔软。
满墙的书柜和衣柜,她的那些书一本不落的全放在里面,衣服也是一样,一拉开,柔光四射,她终于见到了那种熟悉的颜色,秦宝灵给自己做那套正装,怪不得令她似曾相识。
浅浅的银在偏浅的灰褐色中流动着,她终于想起来,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块布料,最喜欢的一套正装,秦宝灵曾经说,那是、那是她眼睛的颜色。
房间里没有茶几,只有一张书桌,上头放了全套的笔墨纸砚,北方灰尘大,应该是定期清洁,指腹抚上去的时候,仍难免有灰迹。
她注意到上头有样东西和这些显得格格不入,是一个浅棕色的真皮票夹,她轻轻打开,里头的演唱会门票已经褪色,脆弱的仿佛经受不起一个抽出来的动作。
旁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她最觉得满意的字,一张《春江花月夜》,纸是砑了花的熟宣,秦宝灵一时兴起,买了砑花板要替她砑花,只砑了一张就不愿砑了,觉得无聊。
但那花纹确实漂亮,她便写了这首诗,简单地画了一轮明月和一棵树木,算作月落摇情满江树了。
还有几张,都是临的碑帖,秦宝灵不懂书法,看什么都好,却知道哪几张是她本人觉得好的。因为她觉得满意,会在最后盖上一个小印,形状似玉,中间刻着一个小字,珀。
这些贴在墙壁上,底下全刻着她的小印。其中还有一两张,秦宝灵淘气的时候,故意在上面也印上自己的小印——她非让李玉珀请人给她也做一个,不写名字,刻了一只卷尾巴的小猫,印在旁边,尾巴慵懒的卷着她的那一个珀字。
房间最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展柜,她望过去,全是熟悉的东西。一件件首饰,耳环,戒指,项链,琳琅满目,一只只手表,那只她曾问过秦宝灵的百达翡丽5002天问,也赫然在其中。
没有卖掉,只是放在这里,暗无天日的,永远放在这里。
房间最深处还有一道门,一拧把手,轻易就推开了。依然是玻璃展柜,一只只的巴塞罗小熊,多的令人愕然,各种样式,各种服装,每样都好几只,不变的是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鼻头,憨态可掬地向她露出微笑。
原来,都放在这里。
“全都带走吧。”秦宝灵说,“这是你留在大荣府的东西,树海和壹号院的,我和李玉璋抢了一场,全放到珠港那栋别墅去了,方便的话,你顺路都带走吧。”
“你说得对。”秦宝灵说,“宠物最可贵的品质是忠心,只可惜我不是宠物,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为什么背叛你,对你而言想必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见风使舵,吃里扒外。李玉珀,你对我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你开心吗?”
“我没有任何的苦衷,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呀!”秦宝灵笑吟吟的,“李玉珀,实际上,你知道吗,我真希望你摔倒得再狠一点,我真恨不能,你再失败一点,最好把你那高高在上的傲气全部给摔碎才好。”
“我有时候想,我最恨你,其次恨自己。”秦宝灵望着她,真切的,真心实意地说,“有时候又想,我最恨的其实果然还应该是自己,恨你恨得太多了,恨到讲不出原因了,恨我呢,恨我不该这么恨你,恨我没能向你学习,把十年当成不值得就这样轻易地混过去。”
“恨我为什么……恨我为什么……”
秦宝灵忽然问:“李玉珀,你一直说不恨我,不值得恨,原因是什么,是因为我不值得爱,所以不值得恨吗?”
李玉珀像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她就又笑了:“我就羡慕你这种态度呀,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呢……”
她徐徐地说:“因为我很爱你。”
没有惯用的语气词,她出奇平静,轻轻地说:“因为我很爱你,做你情妇的时候,做梦都想和你谈恋爱,想让你和别人正式地介绍我,是你的女友,不是你的情妇,不是你的宠物,不是一个廉价的贱女人。我想爱你。”
46谈爱46
◎这个世界正在汩汩地涌出鲜血。◎
几乎是诉说的语气,秦宝灵对她说:“可能你就是一点都感觉不到吧,在你眼里,我该是个没有心,没有爱,只为追名逐利的女人。我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有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要,但你问我,好像我必须要,没关系,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于是我就要。”
“或许你感觉到了?”秦宝灵说,“可是那样就更残忍。即使感觉到了,也置若罔闻,因为我不配,是吗?或许你认为那也是惺惺作态的虚情假意,只为了让你更宠爱我,让我爬得更高?”
秦宝灵字句清晰:“反正我也没有爱过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所以,你也别把我说的放在心上,毕竟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不是吗?”
李玉珀喉头哽塞,秦宝灵那些话,对她而言,好像是发疯一般的无稽之谈。
这个女人懂爱?这个女人懂得什么是爱吗?爱自己?所谓的爱,难道就是背叛?
一股深刻的疲倦和劈裂般的痛楚袭击了她,刹那之间,复仇的地狱之火熄灭了,她开口,发现嗓音发哑:“别再胡说八道了。”
“是胡说八道。”秦宝灵唇畔浮起一丝微笑,“你就当是胡说八道吧,昨晚我哭了,全世界都觉得我是为你,可你呢,觉得我是神经病,发疯,胡说八道。”
“你还欠我一个要求。”李玉珀说,她望着秦宝灵,她一向做事是最谨慎的,可这一刻她不需要深思熟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做出了决定,“秦宝灵,到此为止,好吗?我说不恨你,说到做到,我也不再报复你,我们一切两清,谁都不用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了。”
秦宝灵一定会接受的。她想都不用想,不接受干什么呢?做了那样的事情,两清就是对这女人最大的宽恕。她不考虑自己之后是否会后悔,就这一刻,她想一切两清,所有粘连的,难以分辨的,报复或者报答,全都无所谓了。
对方的爱字不管真心或假意,我们一切两清。
秦宝灵扑哧笑了一声:“李总,你还是忘了,我是人,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你也欠我一个要求呢,凭什么你讲两清,我们就可以两清,我们一辈子都两清不了!”
“往后……”她没能说下去,抚过李玉珀那半边发烫的脸颊,“总之,不管怎样,记住你说的话,不恨我,我不值得,往后不准给我下绊子,李总,否则我就要自作多情地认为你对我也是余情未了了。”
“东西请人慢慢搬吧。”秦宝灵坐到沙发上,靠着那些往昔幻梦里的靠枕,“把礼物拿走,火机在桌上,记得许个愿。”
李玉珀没有点燃那些蜡烛,她拿着礼物出去,在汽车里拆开,里面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一只百达翡丽和Tiffany联名的鹦鹉螺手表,还有一样,是一只蠢的惊心动魄的巴塞罗小熊摇铃。
小熊软绵绵的肚子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圈,刚好供人放手,她小心地握住,随后摇了摇,从熊头处,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
蠢得惊心动魄!
居然是一只婴儿摇铃!
李玉珀持之以恒地摇着铃,寂静的车厢里,铃声穿透心脏,就这样不断地响着,一刻不停。
爱,她反复咀嚼,回忆着这个字眼。爱?秦宝灵爱她?
换做其他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并相信,因为任何人对她说爱都是情有可原,她知道自己优秀,知道自己美丽,知道自己哪怕狠毒一点,冷厉一点,也有无数的人愿意扑上来爱她。
唯独秦宝灵……
这个女人怎么懂什么是爱呢?她好像只知道什么是名,什么是利,什么是辉煌,什么是奢侈。即便这女人有爱,爱的尽头是什么,她们已经都得知了答案,是背叛。
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说了那么多话,逻辑像天女散花一样散了,字字句句的核心到底在哪里?恨自己不恨她?还是只为和自己说出一个爱字?
太怪异了。她只能用这两个字形容。怪异,怪异得令她难以思考,铃声还在响,她机械地摇铃,摇出满车厢的脆响。
她爱我。到最后,李玉珀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句话,她爱我。她想爱我。
因为我很爱你。
换做其他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并相信,因为任何人对她说爱都是情有可原……可是除了秦宝灵,从来,从来没有任何的一个人,其他人,对她说过,爱。
这个字眼对她而言太陌生,太遥远,她的生活中什么都不缺,同样的,也不缺爱啊。她不缺爱的,爱触动不了她,更何况是秦宝灵的爱?
她的爱和她本人一样,自私,冷漠,比起火焰,更像烧成一片的灰烬。
这种爱,不值得她动容,不值得她珍惜,不值得……
小熊摇铃跌坠到她的膝盖上,她的手腕酸痛难忍,再也拿不住这只毛茸茸的小熊摇铃了。李玉珀竭力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霓虹散射,一片红粉颜色,这个世界被打出了一个鲜明的孔洞,正在汩汩地涌出鲜血。
茫茫世界,鲜血长流。
-
秦宝灵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过了一会儿,起身走出房间,把门像以往一样严丝合缝的合好。
蜡烛没有燃烧的痕迹,好好地插在蛋糕上,想也知道,李玉珀不可能点燃,更不可能许下愿望。
她拿起桌上的火机,慢慢地哼着歌,还是《玫瑰玫瑰我爱你》,完全习惯性的,哼着雀跃的曲调,一根根地将所有蜡烛点燃,一、二、三……一共二十六支,从1998年到2024年,二十六年的时光倏忽而过,现在已经是2024年啦。
背叛的滋味好受吗?秦宝灵想,普普通通吧。算不上好受,也算不上难受。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不会如此。但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她必须如此。
她是个最自私的女人,如果李玉珀愿意爱她,愿意和她付出同样的情感,那她会投桃报李。可惜李玉珀对自己,是一以贯之的瞧不起,哪怕再宠爱,也是一以贯之的轻视。
论迹不论心?天哪,说得好像她俩有心可论一样。
她很愿意向李玉珀承认,我毫无苦衷。没错,我毫无苦衷,没有任何难言之隐,我就是背叛了你,怎么样?
要找理由,要找隐情,不是不可以。难道李玉珀自己不清楚吗?一离开中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程声通几人也是得到消息之后倒戈的。
李玉璋把她关在办公室一天一夜,说了两件事,第一,公章不是传国玉玺,爱给不给,但是给,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二,毁掉你轻而易举,李玉珀怎么把你捧起来的,我就原样把你毁掉。不要想着她会回来救你。而且,她绝对回不了国了。
但是她不找,没必要为自己粉饰,她难道不可以拼死一搏吗,办公室中电话机是畅通的,这十年间,她认识太多的人了,倘若李玉珀真对自己有爱,她拼着那份感情舍了自己未尝不能赢回一两分。
可惜她最自私了。
她更愿意向李玉珀承认的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很爱你,从来没把爱说出过口,最后可能是因爱生恨,可能是有一点这个原因,也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反正就这样了。
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
总之,就这样了。
秦宝灵想,两清,凭什么呢?李玉珀,凭什么这段关系的主动权永远在你?
两清,你想得美!
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呢?烛火一点一点,在昏暗的客厅里仿佛满天火红的星星在闪。时间怎么过得是这么快呢?
十年时间,爱找不出原因,十六年时间,恨也说不清楚了。
和李玉珀说了两次恨,可每次零零碎碎,总觉得还不够,还没有说透。
不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说,是说不清楚了,不知道为何,大约是时间太久,就是说不清楚了。
这么多年,她谨慎的从未使用过爱这个字眼,就这样坦坦荡荡的和所有人装作不知道。假设有人再逼问,她就说是因为李玉珀给她的太多了,由奢入俭难。
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认可,李玉珀地位太高,条件太好,在金主方面,那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她经常骗自己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钱财利欲熏心,她仍然疯狂,嫉妒,流泪,痛楚,为什么看到李玉珀和别人亲密会落荒而逃,她假装不知道。
整个十年,她处在狂热的上升期,思维却始终不越雷池一步。李玉珀离开中国,离开她身边之后,有天晚上她忽然哭了,思绪冷冷地转动,想破了脑袋,想出了一个巨大的,在她脑海中隐着形,蹒跚的爱字。
秦宝灵觉得还挺高兴的,承认爱之后,她反而舒服了很多,没那么难,不就是爱吗,渴望爱,想要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尤其是爱这个字,对于李玉珀那种人,甚至是一种武器。
算了,她和李玉珀的一切都是不清不楚的,她很想说算了,但是算不了,怎么算得了呢?
她俯身,试图一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她可是唱歌的,肺活量够大,但烛火顽强,密密麻麻,无论如何也无法同时吹灭。
她便一直吹,一直吹,是否是因为没有许愿呢,她于是许愿,许愿什么呢?她茫茫然的,许愿一切都好,许愿事业顺利,许愿锦上添花,许着许着,烛火一点一点地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淹没了全部的火光。
我们两清不了。她一股脑地想,一口一口地吃着蛋糕,我们两清不了,我们怎么两清的了呢?李玉珀,你做梦,我们这辈子都两清不了!
-
那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李玉珀5月8号离开的,她忙得不可开交,她要拍戏,她要红毯,她有广告,她接到无数的邀请,那年京城还举办奥运会,那年她三十三岁,和那时候的京城一样风光,还被邀请去演唱《京城欢迎你》,只有一线的演员和歌手才能得到那个邀请,而她两样都占。
如果不做出明智的决定,她就要跟着本就大势已去的李玉珀一起殉了好吗?
事情发生得太仓促,她根本没能做好准备,而且那时候谁像现在一样,有自己开公司,开工作室的意识?
她没日没夜地忙,忙到9月9号的晚上,她躺在床上,突然哭了。
秦宝灵突然哭了,名利前程是万能胶,将她的心脏粘合的严丝合缝,但是她不能流泪的,一流泪,胶水变软,缝隙松懈,她的心就碎了呀!
她哭的昏天黑地,偏生思绪冷静,她一直在想,想的头晕目眩,想李玉珀今天该怎么过她第一个在美国的生日,想当初发生的一切,想现在的一切,她想破了脑袋,轻而易举地想到了那个字。
上一篇:盲眼公主和她的保镖小姐
下一篇: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