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溪未央
喘喘不安不得安生的灵魂终于真正地落在了实地。落在了宋时微的身旁。
她颤抖地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宋时微嘴角的血迹,小心翼翼为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她想,她如今都是大权在握的帝皇了,为何不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自己的私心。
太傅不似那群鱼肉百姓的世家,恶贯满盈。她心忧苍生,殚精竭虑,全身上下唯一的罪名也不过是谋逆逼宫,只要她不追究,任何人也无从摘指。
她只是不喜欢她而已,她只是看不上她这个傀儡皇帝而已。
她确实做得不好,她不精农事,不通庶务,隐户苛税这些问题也是被她点拨了她才重视了起来。
她看不上她很正常,她可以赎她无罪,可以放她离开。
她甚至可以将荆州给她,封她做异姓王。这样她既不用看到她,又可以享受封地里土皇帝一般的待遇,想必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此生。
她只要她活着。
若是在几年一次的朝拜之时,她能心平气和地站在她面前,能唤她一声陛下就更好了。
骂她昏庸,骂她无道,骂她卑贱她都认了。
她只不过是想让她活着而已,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她这个大权在握的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趁早下位让贤吧。
武祈宁守在宋时微的身旁,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白发年迈的太医进进出出,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
前些日子武祈宁拒绝与宋时微有关的一切,如今瞧着她这幅模样,玄鉴怕事情越发的复杂。
她躬身汇报道:
“启禀陛下,太傅府里宋凛求见,她言她手中有先帝特赐的免死金牌和先帝遗旨,求陛下饶太傅一命。”
宋凛脱下了威风凛凛的盔甲,身着单薄的白衣,捧着一小匣子,孤身进谏。
她恭敬地将手里的匣子奉给武祈宁,瞧着眼前哆嗦着手慌忙打开的帝皇。
宋凛有些恍惚,她忽而想起了那个清晨,太傅起兵谋逆的那个清晨。
她原以为太傅依旧会将她带在身边,让她侍奉左右,护她周全。
哪知太傅竟不允,她命令她守在府上,守在安宁的身侧。
她将这个小匣子递给了她,言若她败了,陛下抄家灭族的时候,将里面的遗旨和免死金牌奉上去。
她说,哪怕陛下再恨她,只要她死了,看在遗旨和她尸首的份上,武祈宁不会再杀她们的。
她会放她手下党羽一条生路的。
宋凛也不知道遗旨到底写了什么,就见武祈宁指尖死死抠住泛黄的圣旨,圣旨在剧烈颤抖中发出细碎的脆响,仿佛随时要被她捏成齑粉。
朱批墨迹在她眼前晕成血色,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砸在她的心头。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都是她将太傅害成如今这个地步的。
喉间涌上腥甜,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撞上了廊柱,玉冠坠地发出清越碎裂声。
她哇地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明黄的圣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染上了帝皇的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三十载,每念社稷安危,未尝敢懈。今卧榻弥留,唯忧一事——太傅宋时微所作所为,皆遵朕密令而行。彼周旋于奸佞之间,忍辱负重,或结党以探敌谋,或矫饰以蔽圣听,实乃朕安插于朝堂之利刃,非为私欲而犯国法。
宁儿若继承大业,铲除奸臣后,不得记恨于她,当以太傅之实敬之。若实在怨恨难忍,也当留她一命,削籍罢职,放归乡野,使其残躯得以善终。
其女宋安宁,乃你大皇姐的遗孤,介时你大皇姐被害于宗人府,朕放心不下,将其托付于她。若宁儿大权在握,将其认祖归宗,好生养之。
朕在位时,她为朕分忧,朕驾崩后,亦望宁儿宽仁,勿以常人之罪苛责。
她这一生,及笄入世,被母皇封为六首状元。此后,沥血披肝十余载,其心昭昭如日月。
愿其爱之敬之,勿伤她。她的身子骨弱,经不起宁儿的蹉跎。
她亦是母皇看着长大的孩子。上面的字迹越来*越凌乱,显然是先帝病重时写的。
武祈宁忽而想起母皇当时逼着她立誓留太傅一命的严厉,又想起莫名倒伐向她的御林军统领林声,在那一刻所有的不解全都连成了一条线,刺入她渗血的心脏。
她蜷缩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青砖,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着。
喉间溢出痛苦的悲鸣,像是啼血的杜鹃一般。
那时候,太傅该多疼啊。
第106章 宋时微睫毛颤了颤,像深秋枝头将坠未坠的枯叶。混沌的意识在粘稠的……
宋时微睫毛颤了颤,像深秋枝头将坠未坠的枯叶。混沌的意识在粘稠的黑暗里浮浮沉沉,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铅块,却在反复挣扎中终于透出一线微光。
她艰难地掀起眼帘,耳旁隐约伴着激动唤太医的声响。朦胧中,她的身旁进进出出闪过不少人影。苍老的手指搭在她脉搏上,似乎言了许多话,却没一处真正落进她耳里。
许久,她的瞳孔艰难地聚上了焦,玄色帘幕垂落而下,其上用金丝绣的蟠龙纹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着冷光,雕刻在床柱上的鎏金龙首张牙舞爪地瞧着她。
宋时微想要转动脖颈,却发现浑身像被浸泡过的棉花,绵软得使不上力,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气音。侍奉在左右的宋凛立即将她扶了起来,让她倚在床边。
随着视角的进一步扩大,她有些愣神,这是永宁殿?
宋时微蠕动着干涸的嘴唇,艰难地唤了声:“宋凛?”
“臣在。”宋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水,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去。
直至将武祈宁细细嘱咐的事一一做完,瞧着宋时微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她才稍微舒了口气。
相处了这么些年,哪怕宋时微一句不言,宋凛也能够明白她眼中的意思。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陛下看完那道圣旨后,便恕了太傅的罪,将太傅所言所行一一昭告天下,并特封太傅为一等忠义侯,官复原职。”
“安宁的身份也被陛下昭告天下了,前日刚认祖归宗。陛下特让钦天司算了良辰吉时,不日将册封安宁为太女,入主东宫。”
宋时微皱了皱眉,陛下刚及笄不久,尚未广纳良人,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子嗣,她如今就立太女,将安宁和那孩子放在何地。
宋凛读出宋时微的疑虑,轻声道了几句这几日朝堂上的热闹。哪怕她一直待在此处照看太傅,也能看出其中的剑拔弩张。
臣子从金銮殿一路跪到了永宁殿,雪花一般多的奏折堆积在她的案牍前,皆被武祈宁压了下来。
“陛下一言落,一下激起波涛汹涌。朝堂上的大臣也不甚理解,她们恳请陛下三思,至少待安宁长成后再做打算。陛下说……”宋凛迟疑了一顺。
“陛下说了何?”宋时微沙哑着声追问道。
“陛下说……她自幼就对男女之事不甚兴趣,让她们日后莫要再上奏让她纳良人了。她不会睡男人,也不会有子嗣。让那些气急了的大臣庆幸太傅替武家养了位小皇女,没让武家绝后。”
宋凛言罢,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看的宋时微,原本心底那点猜测如野火般烧得更旺了。
陛下,陛下不会对太傅……起了心思吧。
原本她觉得近来宫里那荒谬的传闻纯纯是无稽之谈。
她们太傅为了先帝和陛下殚精竭虑,一日未得安生,如今身体亏空成了这样,陛下身为太傅的徒儿,出于师生情谊和对长辈的敬重,稍微照顾些太傅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这些天她看下来,眼神越发的古怪。
陛下是不是对太傅过于的敬重了。
凡是有关于太傅的事,她皆亲历亲为,不假于她人之手。每日三次的喂药,数次的润唇,她为她清洗身子,捂热手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觉得陛下对先皇也不过如此了。
对武祈宁的那点怨怼在她无声细致的照顾下消散了些。她每日沉默地在一旁瞧着满目猩红,满脸憔悴的陛下温柔小心地照顾着太傅,身上那道极深的剑伤越发的严重,她固执地不让任何人救治,任由其发炎溃烂。或许,她那时真的觉得太傅想要谋逆吧。
听着她昏迷的这么些天,武祈宁竟干出这么多荒唐的事,宋时微顿了一下,耷拉的眉峰蹙了起来,狭长的眼眸忽明忽暗。真是出息了,她没在几日,便把朝堂闹成那样。
这个孩子她对她……
脑海中被她刻意遗忘的场景再一次浮现,漆黑的大牢里,摇曳的烛火下,她拿着玉势,望向她的眼神。
十二旒白玉珠帘微微摇晃,在她脸上投下浅淡不一的阴影,却依旧掩盖不了那双丹凤眼里浓郁的情绪,叫嚣着几乎要将她吞噬而尽。
她至今都记得那双眼睛,欲望是真的,恨意也是真的,交织缠绕在一起。那丝隐秘的期待如同暗夜里忽明忽暗的萤火,在漩涡深处忽闪。迅速纠缠成了荆棘,从她的胸膛直蔓上了喉间,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得攥紧衣角,任由汹涌的暗流将她吞没。
她怎么能对她……她是她的太傅,是先帝亲封的辅政大臣,先帝亲手将陛下托付给了她,她比她大了十岁。
她怎么能辅佐着,辅佐着,辅佐到床上去。
宋时微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挣扎地想要下床。腿刚一着地,便软塌了下来,踉跄地向前跌去。宋凛慌忙将她重新扶回了榻上。轻声劝阻了几句。
“陛下说太傅如今的身体不宜颠簸,便让您先在永宁殿安心地住下,静心修养,待有所好转后再做打算。”
“胡闹,回府!”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像冬日残雪上晕开的薄霞,却被紧紧蹙起的眉峰割裂成了破碎的纹路,眼尾浮着层薄泪。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刚要吐出训斥之言,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截断了,肩头在单薄的布料下起伏不平,连带着鬂部散落的碎发都在轻颤。这抹怒色裹着脆弱的病气,像是寒夜里摇曳将熄的烛火,一下就将她为数不多的生气耗散了。
她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稍微缓了缓。
“太傅您这身体真的经不住颠簸。陛下说只要您的身体稍微好一点,您想要去何处都行,她绝不敢拦您。”
宋时微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素来最听她话如今却违背她命令的下属,疲倦地重新躺在床上。
罢了,先养好身子再说吧,她如今的身子确实经不起折腾,日后再跟这些不听话的孩子算账。
见宋时微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宋凛替她掖了掖被子。将一切打理好后,出了殿。
武祈宁静静站在门外,布满血丝的眼睛旁是两个重重的黑眼圈,看上去憔悴极了。
她透过模糊的窗户,温柔望着里头睡过去的宋时微。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她仍弯了弯眼角笑了出来。
她的太傅终于醒了。
“陛下。太傅已经歇息了。”出来的宋凛撞见武祈宁,毫不意外,她对她行了一礼。
武祈宁摆了摆手,轻声询问道:“每日辰时太傅需要喝的药喝了吗?今日肩上的药换了吗?被子是否掖实了?……”
武祈宁的问题很多,宋凛花了不少时间回答。边回答边在心底腹泻:与其问她,倒不如进殿看一眼来得迅速。
陛下,她是愧对于太傅吗?
宋凛抬眸瞄了一眼,欲言又止。
若是因为谋反逼宫错怪太傅,伤她一事,陛下其实可以不必介怀。
她在太傅身边待了许久,看得出来,太傅之前是真的把陛下当自己的徒儿一般疼,耐心教导,悉心教诲,履行身为师傅的职责。
以太傅的性子,哪会怪自己疼了许久的孩子啊。
只是,又思及眼前这位陛下好似对太傅抱有一些不适宜的情感,宋凛又有些不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