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溪未央
一连看了几本,她便看不下去了,挥臂将奏折全部扫落在地,她趴在案牍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猩红的眼眸。
她……该拿她怎么办?
哪怕已经这个时候了,她依旧狠不下心来杀了她吗?
真贱啊。
无数罪名叠在世家头上,一项一项地清算。装备精良的御林军破门而入,抄家灭族。
菜市口的血流了三天三夜也不止,皆是被满门抄斩的世家子。
曾经繁荣昌盛左右皇权的世家一去不复返,留下断头的尸骸。
唯有丞相府是个例外,无数御林军奉命将其围得水泄不通,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连她们也没有踏入一步。
就连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也搞不懂这位如今执掌大权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么。
牢房里痛苦的嚎叫声越来越少,声音离她也越来越近。
宋时微在心里默默数着,仿佛这就是她生命的倒计时般。
想必应该快到她了吧。
她怕是等不到院里的海棠再一次盛开了。
喉间像是卡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她缩在稻草堆里剧烈震颤,气音破碎成了断断续续的闷响,最后几声咳得弓下了腰,整张脸涨成不正常的潮红。
指缝间渗出的血沫顺着惨白的手掌一滴一滴落在稻草上。在忽明忽暗摇曳的烛火下,唯映出她嶙峋的肩胛轮廓。
陛下可得快点处置她,若不然,她的身子怕是撑不下去了。
睫毛垂落的阴影中,往日凌厉的眸光早已干涸,仅剩一摊凝滞的死水。
嘎吱一声轻响,紧闭多日的牢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明黄的身影慢慢靠进了她。
宋时微艰难地立起身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重重喘着粗气,唇瓣皲裂如干涸的河床,只得发出砂纸摩擦般的气音,她微乎及微地唤了声:陛下……
祈宁……
身着玄色锦缎裁制的龙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武祈宁一身正装前来。
将两物放在一旁的桌上后,她垂眸凝视了她许久,半蹲了下来。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太傅,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的?”
宋时微努力抬起眼眸,珠玉垂帘后的面容泛着病态的青灰,眼窝阴鹫地凹陷了下去,往日望向她清澈灿烂的丹凤眼蒙上一层浑浊的翳,只剩殷红的血丝在眼白里纠缠。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休息好。
还是个孩子啊。
无论她是否有苦衷,有何身份,逼宫叛乱都是真的。帝皇都应该将其斩首示众,以示效尤。
帝皇至高无上的权柄向来是由血肉铺上去的,尸山遍野下,她高坐其上。
不过,她这个做太傅的好像还没有教到这。
都已经到了这时,宋时微却弯了弯眼角,笑了一下。
“若臣说,臣是为了陛下,陛下会信吗?”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朕如何相信。”冕旒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声响。武祈宁朝宋时微怒吼着。
起伏不平的胸膛,武祈宁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她从桌上拿起自己带来的两物,摆在了宋时微的面前。
宋时微疲倦的眼神一顿,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寒意顺着脊椎骨攀岩而上。她难以置信地抬眸望着那物。
一只匕首和一件玉势,一件如婴儿手臂一般大小的玉势。
“太傅选一样吧。”
“要么太傅将这个匕首捅进朕的身体,要么朕就用它,捅进太傅的身体里。让太傅一寸寸地吞下去。”
嶙峋的手掌裹挟着劲风,朝她脸上扇去。武祈宁的脸侧向了一旁,五道指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脸上,就连齿间也皆是血腥的铁锈味。
武祈宁朝地上吐了口血水,张开血淋淋的牙齿,冲宋时微笑了下。
“所以,太傅是选它吗?”
宋时微悲怆地闭了闭眼,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格外的荒唐。
她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吗?
轻轻摇曳的玉珠,晦暗不明的眼神,眼前的少年与那个孩子的面容在她眼中不断交织,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甚至比那个孩子还要大逆不道。
冰冷的刃尖划破龙袍,径直没入肩胛,武祈宁踉跄地朝后退了两步,鲜血潺潺而流,她颤了颤睫毛。
悬在半空中漂泊流浪的灵魂在这一切似乎找到了归处。一切尘埃落定。
她想,她终于能够狠下心来杀她了。
无数个夜,她都动过将她囚禁在深宫里,锁在榻上,做她一人禁脔供她玩乐的心思。
只是,她怕极了她眼中流露出的对她的厌恶,又觉得她不该如此。
这不应该是她的归属。
她哪怕逼宫犯上,也应该有尊严的死,而不是被她那样对待。
太过屈辱。
刺入她肩膀的匕首被武祈宁生生拔了出来,她刚举起匕首。
就见殷红的鲜血在空中划出刺眼的弧线,溅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龙袍上。
宋时微喷了一口血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如断线木偶般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第105章 修长的手指颤抖地触碰着溅在她脸上的液体。 武祈宁
修长的手指颤抖地触碰着溅在她脸上的液体。
武祈宁僵立在了原地,鲜血的血迹糊了她满手,是温热的红色。
惨白的嘴唇微张,却吐不出半点声音。眼底翻涌的惊慌如同惊动下四散而飞的燕子,她直勾勾望着掌心狰狞的血迹,整个人像是被无数根隐形的箭矢刺穿一般,钉在了原地,就连呼吸都被这抹刺眼的红凝滞成冰。
是宋时微的血,是她的太傅的血。
她要死了!
武祈宁浑身抖得如筛糠,泪水止不住地砸在她失去意识的脸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放在她的鼻翼上。
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打在她的指尖,似乎越来越弱。
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踉跄地撞开半掩着的铁门,冲候在外头的玄鉴尖声嘶吼道:
“太医!传太医!”
“救她!救救她!”
被捅穿的肩膀汩汩流着血,染红了半边的龙袍。冕旒歪斜地挂在鬓边,那双眼眸曾如燎原烈火般灼人的眼眸,此刻仅剩下零星火星在翻涌的灰翳下明灭。
她抓着玄鉴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太医被侍卫抗在马背上飞驰而来,她急匆匆地扑到宋时微的面前。
指尖探向她的脉搏,她急忙掏出银针在宋时微身上扎了几针。宋时微浑身抽搐了几下,嘴角溢出了一口黑血。
良久,太医舒了口气,她躬身对一旁哆嗦的武祈宁行了一礼,轻声道:
“太傅这是急火攻心,又兼长期的劳伤脾肺。再加上身上箭伤未愈,腐肉生蛆。”太医望着此处湿冷的环境,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藏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的武祈宁,出于医者仁心,她接着道。
“心火灼肺金,耗散真阴,日间忧思如沸鼎烹油,夜半不眠似寒泉浸骨,气血早成强弩之末了。”
“臣目前只是暂时控制了太傅的病情,仍有血崩气脱之虞。若不能得到医治,怕是……”
太医顿了顿,最后那句话没说出口,但谁都能听明白。
若没得到医治,她会死!
她真的会死!
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只需要将她扔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也用不着纠结痛苦。
如此想着,武祈宁垂下通红的眼眸,望着软在稻草堆毫无生气的宋时微。
单薄的白衣星星点点洇着殷红,从衣领蔓延至了胸膛,在枯黄的稻草上晕染开来。浸透的布料紧贴脊背,勾勒出她消瘦单薄的身形。
武祈宁微弯脊背,掌心虚脱住她的膝弯和后背,缓缓将人搂入怀中。歪斜的脑袋被她轻柔地安放在她的臂弯上,下颚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泪止不住地砸在她的脸上。
武祈宁将她抱了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外走。
她……她做不到。
先帝幼女,无意皇位,她的幼年,受尽宠爱,无论是母皇还是皇姐,都由着她顺着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们都能给她摘下来。任性霸道了极致。
此后,皇姐谋逆,先帝驾崩,她被推上了皇位。再也没有人能够护着她了。
于是,栽了几个跟头,知道疼后,她懂得了自己保护自己。压抑了自己的本性,学做一个听话嗫嚅的傀儡皇帝,唯唯诺诺,任人宰割。只有这样那些世家之人才能容得下她,
只是,年幼养成的性子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改变的。她任性,她重情,她就是喜欢她,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她,她依旧喜欢。爱之欲生恨之欲死。纠结矛盾到了极致。
而此时,残灰堆里焦黑的深处,奄奄一息的金光若隐若现。在宋时微的鲜血浇灌下,蛰伏的火蟒赫然睁开眼睛。
夜风掠过的刹那,猛地窜起半尺高,枯木余烬轰然炸裂,炽热火苗裹着赤红烈焰,如苏醒的巨兽般张牙舞爪,将四周的黑暗撕咬成跳动的碎影。
方才死寂的灰烬化作翻涌的火海,热浪裹挟着焦香,将冷寂的夜烧得滚烫。
她的喜欢如同枯黄的草籽,随意地钻进干裂的土缝,嵌入碎石缝隙,甚至攀附在锈蚀的铁链上,毫不起眼也无人在意。连她自己也不甚在意。
她一直认为,身为睚眦必报的帝皇,她必定能诛杀叛臣,证皇权,扬国威。
而那草籽在来年春风起时,以燎原之火蔓延,生机勃勃野火不尽,又一次压倒了满腔的恨意。
她将她抱回了永宁殿,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命太医院所有太医,停下手中一切事物,全力医治她。宫中珍藏的灵芝秘药皆可自取,无论偏方秘术,只要能救她,不惜一切代价。”
话音刚落,武祈宁忽而笑了一下,她伸手摸着脸上湿热的泪水,笑得很是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