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湮秋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那些个内容,猫猫龙闻所未闻,听得云里雾里,要撑着才能不睡着。
一起上课的孩子们常常会看她,说笑话逗她玩,在她头上插花,把她的头当花盆,还说她的眼睛像猫一样圆。
先生教她做人,总是严厉,别的内容就有些不在乎。上课要是上烦了,她就溜达出门,去找捕快。
早年间,捕快唯一的女儿被拐走,她痛失孩子,就格外喜欢孩子,挣得不多的钱,都拿给猫猫龙花,给她买好吃的,买新衣服,还让这小家伙骑在脖子上,带她出去玩。
猫猫龙时常睡在她家,时常睡在先生家,时常跑到厨子的酒馆里休息,日子过得悠哉。
那时,先生爱喝酒,却不愿在教书育人的地方喝。她与捕快是好朋友,合计合计,一道出门觅食。都是嘴挑的人,寻寻觅觅,最后在靠近城外的地方,发现一家又便宜又量大的酒馆吃饭。
她们常去,久而久之,和酒馆的老板也混熟悉了。经常自己下厨炒两个小菜,弄点新鲜吃食。三人结成好友,在酒招下喝酒吃菜。一张方桌,三人各占一边,猫猫龙补上了最后一条。
先生虽爱酒,但不能喝多,没控制住,几杯就醉。平日里严谨克制的人,醉了便粗犷起来,口中没个把门,说厨子的菜难吃,下一瞬,自己已去厨房爆炒。
捕快不爱喝,随时要干活,不能贪嘴,就只是尝尝酒味,得空了才敢放开喝,喝多了也不闹,还是安安静静的。
厨子非常爱喝,醉了之后,显出几分文艺,望着月色,吟诗作对。
瞧着她们,捕快常常笑道:“诗人喝醉了炒菜,厨子喝高了吟诗,可真有你俩的,再来个什么?”
先生说:“再来个捕快喝多了偷鸡摸狗。”
捕快道:“谁偷鸡摸狗了?”
先生道:“你没当上捕快之前,不是爱摘别人家的杨梅吃吗?”
小时候吃不饱饭,路过巷子,看别人家的杨梅生得漂亮,瞧着鲜嫩欲滴,偷偷摘来吃,结果被抓住,扭送到衙门。
那是捕快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但也是这个契机,让她后来走上了当捕快的道路。
“那都多少年前了?谁小时候没点丢人的事。”
厨子说:“还是我来讲吧!白猫喝醉了上天入地,成仙啦。”
经常听她们说这些话,猫猫龙也能对上一两句:“谁曾想,白猫千杯不倒!”
她说着,便仰头干下一大杯酒。先生说:“喝酒,要品,你这样囫囵喝下去,不就像是水一样吗?”
猫猫龙说:“我本就是为了解渴,管她琼浆美酿,喝什么不是喝?”
这话说完,她便醉倒,再也爬不起来。
天蓝水清,酒旗艳红,她躺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缓缓飘动的云层。三个大人喝酒,商议事情,说些镇上的事,什么都聊一聊。这样的安闲日子,过了好几年。
突然,爱影拦在慕千昙面前:“师尊,后面的,不要看了。”
料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慕千昙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爱影抿着唇,忽而扑上来,抱住她的腰,摇摇头:“不好。”
“没关系,”慕千昙道:“你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几年过去,那件桌布被猫猫龙穿得破破烂烂,捕快将她捉住,喂她只鸡,自己扒来衣服,帮她补上。次数多了,补丁一个叠一个,看着无比斑斓,瞧着倒像是乞丐穿的衣服了。
捕快想给她换新的,衣服不穿就算了,就算是新的桌布,也比这旧得舒服呀。乞丐龙不愿意,认准了似的,还是要穿。
日子一天天揭过,快乐的时候大同小异。三人吃饭时,乞丐龙就坐在一边,用奇怪的姿势握笔,听先生的话,练习写字,常常弄不好,搞得满身是墨迹。若是先生没看见,她便偷懒,用鸡翅沾墨汁吃,这样脸上便也漆黑一片。
先生瞧见,总是无奈:“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吃啊。”
捕快说:“她是要成仙的人,吃多点也没事。”
厨子道:“成什么仙,还是做人自在。你们晓得嘛,她们当仙人的,还要辟谷,吃不得饭,哪里还算是好日子。”
当然不算好日子,乞丐龙觉得可怕,又要辟谷,又要清心寡欲,才不要去修仙!只是,她还不知道不幸会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快过她的认知。
酒馆里的“杀人”和诅咒之事发生后,没几年,先生就因为再次病发,没得治,离开人世。
死之前,她握着乞丐龙的手,告诉她,就算自己没了,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叫她不要再偷偷摸摸,好好做人,做个善良的人。
乞丐龙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意义,还要她去喝酒。
先生说,再也不喝了。
她一死,私塾也散了,那些喜欢调戏自己一嘴的同窗去了各处,曾经一起喝酒的人只剩下了三个。再后来没多久,捕快大人在追查一起惊天拐卖案的时候被残忍杀害,于是鲜红的酒招下,方方正正的桌子边,永久空了两条。
乞丐龙还是不知道何为死亡。一天,厨子做了顿饭,有鸡有鱼有兔子,店里少有的佳酿都拿了出来,摆在桌上,占满了桌面。厨子说,要一顿全部吃完,放不得了。
乞丐龙欣然同意,没有她吃不完的菜。
那晚,厨子一边喝酒流泪,一边给她夹菜,说,未曾想到不久前还鲜活的人就这样没了,再也无人与她们共饮。乞丐龙说,下次再喝就行了。厨子说,没有下次了,我得回家。
原来,厨子在老家的娘亲病了,得回去照顾。这家店的地方太偏,卖不出去,将会荒掉,今天的菜格外丰富,是因为以后不会再有。
厨子惋惜自己经营起来的店铺就这么没了,也担心她,一个小姑娘,余下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乞丐龙说,遇到她们之前,她本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厨子把店里东西处理得差不多,房屋都拆了卖柴火,而后,买了辆板车,回家去了。他把当年三人常常喝酒吃饭的那张方桌留下,托朋友照看她,还留了一笔钱,写了封信,告诉朋友,这个小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但很乖巧。
朋友来时,就看见空荡荡的城外,只剩下那张桌子,小女孩趴在上面,似乎在等人。
她叫乞丐龙跟她回家,乞丐龙不愿意。
趴在桌上睡了几天*,乞丐龙看着人来人往,发现熟悉的面孔始终不再来。于是,终于明白了死亡和离别的意义。
就像那个咸菜坛一样,是破碎的意思。
这时,慕千昙忽而听到一阵下课铃声,且来自她的小学。
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不知道多少年没听到的铃声,乍一听到,让她怔愣许久,脚底都升起寒气。
她惊讶回头,发现世界被分作了两边。
一边,是明白了离别之意后,抓着白猫面具,失落走在巷子里的乞丐龙,而另一边,是高楼大厦,精致的排排小洋房。穿着西式校服,背着皮制双肩包,手拿试卷的小千昙在路边慢吞吞地走。
看到变化的世界,爱影先是吃惊,继而看到小昙,喜笑颜开,抓住慕千昙的手,指着道:“师尊,是你!”
两个小姑娘不在一个时空,背景截然不同,却同样垂头丧气,郁郁寡欢,沉抑窒闷。不是并肩,却也算是并肩。
小昙喃喃自语道:“这是我凭借努力得到的最好成绩,熬了好几个大夜做充足的准备,就因为我不是最优秀的那个,我就不值得夸赞了吗?”
乞丐龙也说道:“是那个老家伙先欺负我的,说难听的话,还要欺负人,我只是还手,为啥要这样对她们,为啥要这样对我。”
小昙道:“妈妈买的习题我都各做了两遍,上课视频我都录下来了,该看的都有看,我又没有荒废时间,这还要怪我?”
乞丐龙道:“先生好久没骂我,对呀,我没做错事,干嘛骂我。可既然我没做错,为何要惩罚我?她们再也不来见我了?还是我的错吗?”
小昙道:“我还得练钢琴,练个屁,一点用都没有。练得好她们不讲话,练得差就听到了,不都是由差变好的?她们生下来就会弹了?”
乞丐龙道:“我还以为我无所不能呢,可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会治病救人,有打架的本事,去没为她们做什么,为啥这么不恰好?”
背后的世界如同残酷现实,倾扎而来,迫使她们在尘世中奔跑,想从痛苦中逃离,一路跑到了长大,依然没能释怀,却学会了沉默。
乞丐龙的世界逐渐被隐去,高楼大厦塌缩为华美的大厅,繁复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黑白相间的仿古砖上铺着地毯,香气弥漫。
大厅角落摆放着一架钢琴,像衣着考究,头发鲜亮的舞者。小昙坐在后头,被过度打扮造成的难受捆住,表面反光的木色钢琴见证最后一个音从她指尖流过。
她在颤抖。
隐在巨大盆栽后的女人,被摇曳绿意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但小昙知道,那绝不是快乐轻松的。
钢琴支起的顶盖如同断头铡,在母亲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时,轰然下落,斩去小昙的头。她的血无声流下。
因为弹错了一个音,所以再次失败了。
历史一次次上演,小昙被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她握紧拳头,离开钢琴,魂不守舍地走开。
爱影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不解道:“你怎么了?”
真是好些年没见过钢琴,慕千昙有了怀念之感。
她走到琴边,与这位老朋友叙旧,手摸了下那微凉的木质。以她母亲那种凡是都要求最好的吹毛求疵性格,这架已显老旧的钢琴大概率也被从家里铲出去了,就像她一样。
十来年后,她在另一个世界挣扎求生,这架钢琴会去哪里呢?
无从追寻小昙的下落,爱影注意到女人的行踪,蹦蹦跳跳到她身边,眼里有光在闪:“我刚刚听到一点,这个声音好好听。”
慕千昙垂眸:“你喜欢?”
爱影道:“喜欢。”
方才小昙走时,心情太糟糕,把谱子落下了。见状,慕千昙坐到琴前,过了一遍谱子,双手悬于琴上。
须臾,她开始弹奏。
修长的手指,控制钢琴键黑白起落,充满命运感的旋律响起,回荡在大厅中,时快时慢,抑扬顿挫,一片旧时光的滤镜罩在厅内。爱影听得入迷,完全沉浸在她不知道的故事和情绪中,不可自拔。
一曲很快结束,慕千昙知道母亲再也不会评价她的表现,却还是再次感到紧张。
她太长时间不练,那么多时光阻隔她与钢琴之间,让她的手指木讷,技艺生疏。方才那一首曲子,从前能一口气流畅弹下来,顶多一两处停顿,而方才那次,至少有数十个错误,连她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果然,还是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吧,现在不是怀念这种事的时候。
“师尊!”爱影兴奋得满脸通红,语调高到破音:“我好喜欢,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好像是从天宫上传来的!叫什么呀?”
不太意外的反应,慕千昙按下浮起的心潮:“《ComptineD'unAutreté,L'après-Midi》。”
这拗口的发音可难倒爱影了,但她不纠结于搞不懂的部分,依然回忆方才的曲调,越想越是开心:“我还想再听一遍。”
于是,慕千昙再弹了一遍。
爱影的快乐丝毫不减,她趴在钢琴边,手直捶地面,眉峰扬起,激动神情丝毫不作假。
慕千昙手心微热:“错了那么多,你都听不出来,对牛弹琴。”
爱影不解道:“我的确没听出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但我想说,就算是错了,又怎么样呢?我可以只听正确的部分呀,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我觉得那也不叫错误,只是另一首有点不一样的曲子罢了。”
慕千昙微怔。
从前,她为了让母亲满意,为了成为兼具学习成绩和艺术的完美女儿,每一次练琴都竭尽全力,但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十来岁的孩子,睡眠时间硬是压缩到五六个小时,就算拿出了全部的精力,依然难求完美,总是会错漏一个音。
她的母亲,总是会抓住那一个音,从而认为她全盘失败。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正确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慕千昙豁然开朗。
是啊,本来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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