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冬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宋乔薇胸口起伏,也没有继续追问,因为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如一副空壳的傅氏,对于利亚姆和其背后的隐形巨人来说,已经失去了谈条件的资格。

傅寒变成了兄弟二人间更有价值的那一个。

船体再度颠簸晃动起来,这一次却没有再继续下沉,而是随着海浪被抬高了一大截!失重感让宋乔薇惊慌失措地看向舷窗外,但见在一片漆黑之中,正有金色光芒一闪而过。

厚厚的诗集再度发挥作用,将追上来的人鱼头颅悉数砍落!血月被乌云遮蔽,片刻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紫色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和一瞬间的光亮,可以清晰看见在游轮周围的海面上,正浮动着数千、甚至是上万条人鱼!他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如同AI软件在接收到指令后,绘制出来的诡异画面,手环显示目前的环境并不存在精神污染,但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行动队员们依旧觉得头皮发麻,胃里翻涌。

“Liar——”

在这场逃亡之后,人鱼族关注的重点似乎已经从公主变成了国王的谎言。

诗集从易恪手中飞出,金色光芒一直没入数百米之外,沿途不断有人鱼化为松散砂砾。鱼群们愤怒咆哮,却又无计可施,所有试图撕咬诗集的,都会被诗集吞噬。

绝大多数人鱼都浮在海面,只有极少一部分成功攀上了船,他们很聪明,滑腻鱼尾悄无声息溜过甲板,以浓重夜幕为掩体,凸起的眼睛死死锁定着易恪,诗人死了,就不会再有诗集!于是鱼群屏住呼吸,像蛆虫一样缓缓向前蠕动起来,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距离越来越近,甲板上、栏杆上,甚至桅杆上,全都挂满了贪婪而又兴奋的人鱼。

他们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终于,当那本金色诗集再度飞向海洋深处时,人鱼们终于抓住了自以为最好的进攻时机!腥臭利齿流淌出涎水,利爪紧紧抠住甲板,然后猛然借力,炮弹般冲向易恪!天空中,十几条巨大的身体挂在桅杆缆绳上,也正在如荡秋千一般直直下坠!

人鱼利用数量优势,在失去诗集的诗人周围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肮脏口水混合着雨水,淋淋漓漓飘洒在空气里,却没有一滴落上诗人洁白的袖口。因为忠实的听众抛出了他的摘抄本,写满华美诗句的纸张划过夜空,狂风翻动着书页“哗哗”作响,银色扣环早已被事先打开,所以所有诗篇都脱离束缚,轻盈自由地飞了出去!它们在空中整齐划一地起舞旋转,为诗人挡住了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根雨丝,而胆大包天的鱼群甚至没有得到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撤退时间,就已经在银色锋刃下化为潮湿砂砾。

上一任摘抄本的使用者艾丽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一直以为摘抄本的杀伤力取决于诗集,但庄宁屿却让摘抄本拥有了比诗集更强的攻击力!

半小时后,鱼群终于暂时放弃寻仇,再度回到了海底,海面重新恢复宁静,不过只是短暂的宁静,因为按照游戏规则,人鱼会在每一个午夜时分重复出现。

庄宁屿接住了从空中飞回的摘抄本,而易恪手中的诗集,又开始隐隐发烫。

“Liar!

人鱼伴随怒吼潜回大海中央,

危险却仍如苍白的幽灵般在船里四处游荡,

为了结束颠沛流离,

为了前程与命运,

三重冠冕,各做抉择。”

几分钟后,行动队员们聚在青岗的房间里,一起看着诗集上最新出现的这首诗。

三重冠冕,无疑就是指国王、王后与公主。

青岗忽然举起自己的角色卡:“快快,有提示!”

钟沐凑过去看了一眼,不解:“在哪?”

青岗被问懵了:“你们看不见?”

其余行动队员和钟沐一起摇头。

角色卡上的文字如同游戏中的加密对话,只对指定人开放。青岗给大家念道:“公主的厄运虽已注定,却也并非毫无生机,王国深处藏着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若想求得活路,就拿它来换取。”

“没有了?”易恪问。

“就这些。”青岗点头。

其余人的角色卡则暂时没有变化。叶皎月说:“按照小易的诗,国王和王后的角色卡上应该也有提示。”

傅冬和宋乔薇自从登船起,就一直待在船舱里没有出来过。人鱼群的撞击使得所有家具都散落一地,眼下宋乔薇正在一件一件地收拾,傅冬则是靠在沙发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翻转着手里的角色卡,并没有任何要给妻子帮忙的意思。

宋乔薇并不擅长干家务,顶多能把从墙上震落的装饰画胡乱塞进垃圾桶,正准备坐下休息,胸口却传来一阵烫意,她皱着眉把属于自己的角色卡掏了出来,明显一愣:“老公,有字。”

“是什么?”傅冬视线淡淡扫过,却没有接住,只是稍显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念。”

“王后站立在交叉路口,彷徨踟蹰,身陷两难,一边是夫君的权杖,一边是骨血的目光。”

宋乔薇念完之后,问自己的丈夫:“你的呢?”

傅冬把指间的卡片递过去。

宋乔薇面露疑惑:“没有字?可是它在发烫。”

傅冬回答:“刚才有。”

宋乔薇不疑有他,问:“是什么?”

傅冬和妻子对视片刻,然后张开唇瓣,轻飘飘地说:“所有人都必须听命于他们的王。”

……

“所有人都必须听命于他们的王。”

叶皎月回来之后一五一十复述。

满屋子一片“切”声,嫌弃惨了,没一个人相信,就连叶皎月自己也不信,但,傅冬确实是这么说的。角色卡的字迹只有角色本人能看到,也没有其他可验真的途径,姑且只能说什么是什么,听个响吧。青岗连连摆手:“可算给他装了个大的。”

王个屁,而且我们秩序维护部有自己的大皇帝!

易恪问:“那宋乔薇的呢?”

叶皎月答:“王后已决意追随她挚爱的王。”

如果傅冬没有说实话,那宋乔薇当然也有可能在撒谎,这两口子的话,都只能拿来当个参考。

庄宁屿扯扯易恪的衣袖,易恪会意,说出了两人之前的分析:“人鱼群称国王为‘说谎者’,公主卡上又说‘王国里藏着秘密’,那很有可能谎言就等于秘密,所以国王肯定是秘密的知情者,至于王后到底知情与否,暂时还不能确定。虽然角色卡上的王后愿意为公主献出生命,不过现在游戏才刚开局,宋乔薇肯定不会和我们站在一起,所以可以先把她暂时视为傅冬的队友,后期边走边看。”

“这一次游戏的解法,应该就是找出隐藏的秘密。”叶皎月用食指敲击着桌面,“但现在线索远不够。”

“没关系。”易恪开口,说的也同样是庄宁屿的想法,“假如国王知道这个秘密,而他又不想和我们分享的话,就一定会想办法隐瞒并阻止,只要他行动,我们就有机会顺藤摸瓜,去寻找线索。”

艾丽斯不解:“可国王也是玩家,如果解法是找出秘密,那他隐瞒的意义在哪里?隐瞒不就等于游戏失败?”

“在绝大多数规则区里,群众和行动队员确实是紧密共同体,必须共赢共输,怪物是他们的唯一对立面。”易恪说,“但这种情况并非百分百适用,还有一种游戏,是两路玩家分别对抗,两种结局都是解法,守护秘密,国王赢,暴露秘密,公主赢。”

哪一方输,哪一方即被视为任务失败。

艾丽斯点头:“了解。”

庄宁屿微微蹙眉,在想另一件事。照目前的局势来看,国王身边只有王后,王后还随时有可能会因为公主而放弃国王,傅冬似乎不占什么优势,颇有点孤家寡人的意思,赢面不大,但是,他习惯性捏了捏易恪的手指,如果在游戏规则里,国王能和人鱼族达成交易呢?

等众人开完会,天已经完全亮了。

甲板上的怪物船员们还在费力清扫着腥臭砂砾,“沙沙”声被双层玻璃隔去大半,再落进耳朵里,就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安眠曲的白噪音。庄宁屿和衣靠在床头,闭起眼睛休息,易恪则是在旁边抱着他,宽大掌心覆在眼前,帮恋人隔去了一大半雨后新升的刺目晨光,自己也跟着眯了会儿。

海浪悠悠然推动船只,床也跟着摇晃起来,比起惊悚片一般的午夜,白天的大海要友好光明许多。睡着的易恪手臂微微下垂,阳光透过他的指缝,悉数喷洒在庄宁屿薄薄的眼皮上,唤醒了原本就没怎么睡实的人。他拉开挡在自己眼前的手,又小心侧过头,发现易恪还在睡,于是就准备扶着人躺平,谁知对方却冷不丁换了个姿势,朝着熟悉的香香的味道轰然一倒,手也顺势一抱,就差整个人挂在老婆身上,呼吸热热落在脖颈处,庄宁屿很快就被闹得出了一层薄汗。

一米五的薄木板床被压得“咯吱咯吱”响,至于为什么会响,因为易恪在睡了两三分钟后,可能是觉得不舒服,遂“吭哧吭哧”地往上挪了挪,手臂环过怀中人的身体,再把脸惬意侧埋在胸前,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左拧右拧,实在伸展不开,最后终于勉强在床的两侧找到了空位,屈着分开一趴,就这么像一只青蛙……一位青蛙王子般,压在庄宁屿身上又睡了一个小时。

你不难受吗?当易恪醒来后,庄宁屿很想问他这个问题,但最终没问,因为易恪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才刚打着呵欠撑起上半身,还没等展露慵懒迷人的笑容给老婆说早安,就又“啪叽”一下趴了回去。庄宁屿毫无防备,有防备也没地方躲,被压得眼前一黑,差点闭气。易恪听着老婆发出的奇妙一声“呃儿”,心道大大不妙,但又实在爬不起来,只能嗷嗷嗷地说:“腿麻。”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麻的不止腿,还有尾椎和屁股。庄宁屿无情拒绝了给老公按摩一下屁股的提议,只把人平移到了床的内侧,又从行动背包里摸出来一个艾草经络锤,开始对着他的穴位“邦邦邦”地敲。

如同高压电流灌入身体,麻痹和剧痛混合出的奇妙感觉直击天灵盖,易恪“嗷”地叫了一嗓子,当场飙泪,双手紧紧抓住床单,英俊的脸和灵魂一起扭曲变形:“老婆老婆轻点轻点——啊嗷嗷你出门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

路过门口的钟沐和艾丽斯脚步双双一顿,然后又双双加速离开。

饭厅里并没有多少食客,只摆着最简单的面包和黑葡萄汁,还有一些酱类和罐头果蔬。钟沐觉得自己有必要向首都同事解释一下,庄队和小易在工作的时候并不会经常发生这种状况,他们可能是在……钟沐组织了半天词汇,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按摩!对,就是按摩!”

“嗯!”艾丽斯很配合地点头,“我知道。”

两人端着餐盘趴在阴凉围栏边,一起吹着清爽的海风。艾丽斯吃了两口东西,又说:“我们单位之前传了很久,说庄队要调过来,后面没来成,我们老大那段时间,脸那个黑啊,简直听不得一个‘霍’字。我还纳闷呢,至不至于这么夸张,结果昨晚看到庄队使用那个摘抄本,真的太牛了,怎么就能想到事先拆开银环,让每一页都飞出去单独攻击的?”

钟沐:“小意思,小意思,我们庄队厉害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他人也很好,平时有事没事就给我们按摩。”反正三句话不离按摩,势必要把刚才小易的鬼哭狼嚎圆回来。

102的易恪还在持续哼哼唧唧,即便此时剧痛已经变成了一种麻木迟钝的热意,舒服了起来,也还是哼哼唧唧,侧过头撒娇,来亲亲。

庄宁屿丢下经络锤,不亲,好了就赶紧起来。

易恪拒绝起来。

庄宁屿转身,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易恪:“往上坐。”

三个字勾起了庄宁屿不太能细想的一些回忆,心很虚,于是无事发生地一摆手,站起来去浴室冲澡。易恪赤脚跑下床,趴在奶白色的半透明磨砂玻门上讨嫌地问:“老婆你的耳根为什么红了?”

庄宁屿把手里的花洒调转方向,密集水流带着不轻不重的力度,在玻璃上打出“啪啪”声响,本意是想表达一下不满,顺便把人赶走,谁知起到了反作用。奶白磨砂面在被水打湿后,变得更加透光,使得原本朦胧的影子瞬间清晰了不止一个度,水雾中的腰线弧度收拢得如同艺术品,两条腿又长又细又直,不管了!易恪“哗啦”一声拧开门冲进去,老公帮老婆洗澡,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有理!

庄宁屿猝不及防,被他撞得整个人都贴在墙上。

“谨防大型犬暴冲伤人!

——福星苑街道办·宣”

……

一个小时后,两人去了自助餐厅,正好撞见傅冬和宋乔薇。双方依旧没有交流,只用眼神的短暂碰撞维系着表面上的“队友”关系。易恪给庄宁屿捡了一餐盘食物,挑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好,一边涂抹果酱一边说:“他心里肯定清楚,就算展露出友好态度,我们也不可能放过他,所以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至少能给自己保留一点面子。”

庄宁屿认可这种说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展露出友好态度,无非基于两种可能,第一种,发自内心,第二种,想要通过友好态度骗取相应好处。套用在傅冬身上,第一种是绝对不可能的,而第二种,就目前秩序维护部对傅冬的观感而言,哪怕他友好上天,也不可能骗过任何人,这么一想,确实没必要白费力气客套交际。

傅冬和宋乔薇在用餐完毕后,就回到了住处。傅冬依旧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指尖转动着角色卡,昨晚出现过的那些字迹虽然已经消失,但却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王曾庄严立誓于神明之前,

然今却背信弃义撕毁诺言!

听啊,人鱼正在齐声唱响,

‘背弃神者!必遭神罚!’

‘背弃神者!必遭神罚!’

‘背弃神者!必遭神罚!’

趁丧钟还未敲响,

迷途的旧王,

是否要重建盟约,

拾起那柄落满灰尘的权杖?”

……

“滴滴滴滴——”下午的时候,桌面上那台信号传输仪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正分散坐在各处的行动队员们瞬间来了精神,齐刷刷地扭头看,就见屏幕上的字正在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狂飙,与此同时,每个人的内部手机都有了满格信号!

驶出失联区了?庄宁屿心里一喜,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还没等他拨通霍霆的电话,何墨已经先一步打了过来,张口就是:“小易。”

庄宁屿深吸一口气,本来想“啊”一嗓子以示抗议,结果被易恪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这种可爱声音必不可能被除老公以外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吧,因为还有个医务工作者王主任,听到。他接过手机,沉稳地说:“何组长,是我。”

“好消息,我们已经重新建立起了规则区内外的联系,不过仅限于内线。”何墨说,“不包括傅冬和宋乔薇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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