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韵小尸
终于,两人再次来到了云城医院的住院部。
医院里一如往日一样,嘈杂喧闹。
病人、家属、医生、护士,忙忙碌碌,人来人往。
贺临带着黎尚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了肿瘤科,然后直奔1436号病房。
病房的门虚掩着,贺临推开了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负责的护士看到他们,走过来解释道:“姚翠是早上的第一台手术,已经被推到手术室了。”
姚翠是嫌疑人同时也是病人,都进了手术室,他们总不能把人拉出来进行审问。反正人在医院,不怕找不到,贺临道:“我们先去和医生护士聊聊吧。”
黎尚跟在他的身后,取出了记录册拿在手中,准备随时记录重要信息。
护士长还在忙碌着,一听说他们想要了解姚翠的情况,就拿出了一叠病例:“1436房的病人啊?姚翠是这里的常客了,住过好几次院,她年轻的时候做了乳腺全切手术,后来又扩散到了胃部,又做了胃全切,吃饭只能吃流食,一次只能吃一点,吃多了就会吐。”
贺临问:“她的病情严重吗?”
护士长叹了口气:“我们这里哪里有不严重的?姚翠虽然自己还能行走,但是最近精神不太好,具体的要看今天的手术情况。”
贺临又问:“其他的呢?唐爱莲是什么时候开始照顾她的。”
“姚翠的脾气有点怪,还很挑剔。我记得换过好几个护工,小刘和王姐都照顾过她,后来换到了唐阿姨才没闹了。”
护士长补充道:“去年姚翠住院,也是住这间病房,唐姨照顾了她一段时间,结果今年姚翠的癌症转移了,就又住了进来,我记得是上个月十号入院的,点名还让唐姨照顾她。”
贺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又问:“她的老公对她怎样?”他的心里清楚,这些护士未必知道这些情况,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问了出来。
果然护士长摇头:“这个没听说过,她来这里看病的时候,老公就已经去世了,我们只知道她的儿子在国外,没来看过她。”说到这里,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声,“所以……人老了,生病了,有钱有儿子又有什么用呢?”
贺临问:“二十九号的晚上,你们注意到姚翠有什么异常吗?”
护士长想起了什么,翻了翻记录册:“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夜班护士和我抱怨,说是特别地忙,各个床都出了不少的状况,一直有人呼叫,九点以前,她们忙得一刻都没能歇息。”
贺临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护士长开始摇头,表示不太清楚,贺临见从这里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便结束了问话。
护士长反过来问他:“唐阿姨没事吧?”
贺临道:“她还在配合我们的调查。”
护士长有点惋惜:“唐阿姨是这边最好的护工了,有她在,我们也省了很多力气。”
刚聊到这里,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护士长急忙走过去接起电话,喂了两声以后,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知道了,我们马上处理。”
护士长挂断了电话,转身对两人道:“姚老师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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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之前,贺临不是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当护士长面色严肃而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时,他又觉得还是有点突然。
贺临带着黎尚下楼到手术室去看了姚翠的尸体。
女人的脸上已经被盖上了白色床单,贺临轻轻撩起,露出了老人苍白削瘦的脸。确认死亡,而且是因病死亡。
主治医生有些遗憾:“我们打开她的身体以后,发现肿瘤已经全部扩散,没法治疗了,本来准备缝合后再转保守,没想到她没挺过来。”
一旁的医生也道:“手术前她的状态就不太好了,病人的求生意志不强,我们做医生的也没办法。”
核实情况后,两人回到了病房,那间特需病房已经被腾空了。
护士们早就见惯了这种事,一听说人已经没了,就有人去了1436病房,把唐爱莲和姚翠的东西分别拿出来存放,等着后期有人来领取。
她们的动作太过娴熟了,手脚麻利,一共没用半个小时,连床铺都已经完成了消毒,铺好了密封罩,仿佛姚翠从未在这里住过一般。
站在1436号病房里,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黎尚合拢了记录册望向贺临。
贺临轻轻摇了摇头,人死了,事已至此,他们准备好的拘捕和问话都没了意义。
护士长走进病房问:“都收拾好了,你们还要搜查吗?”
“我们简单看看。”贺临检查着姚翠留下来的遗物,他的眉头轻皱,“没有手机。”
护士长凑过来看了看,果然手机不在:“也许是拿到手术室里去了,我和他们说一下,如果发现了等下给你们送过来。”
贺临问:“我们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吗?”
护士长点头:“可以,只要不封了这间病房就行,下午会有新的病人进来。”
床位紧张,早有人在排队,没有人忌讳这边是不是刚死了人,这里的床位可没有空窗期。
贺临和黎尚在病房里仔细搜了一圈,一无所获。
病人们陆续知道了1436床去世的消息,有几个病人来到了病房门口,小心地往里看了看,随后脸色灰暗地走开了。
没有人悲伤,没有人哭泣,就像是一片树叶轻轻落地,这里的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了空荡荡的病床上。
过了一会,有位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走到了门口,她往里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姚姨没能回来啊。”
黎尚冲她点了下头。
几分钟后,女人再次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一袋子东西:“你们都是警察吧?我就住在隔壁。这是姚姨昨天晚上找我,让我帮忙保管的。她在手术前特别叮嘱了,如果她没能回来,让我帮她把这封信和这个手机交给来的人。”
女人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里面装有一个手机,一个信封,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贺临接过来问:“她没说什么其他的?”
“没有。”女人摇头道,“就和我说了这么多,大概希望你们能够转交给唐姨吧。”
贺临明白信封里的东西是什么,那可能是凶手的自白。
姚翠昨天应该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也知道警方必然会查到这里。
他打开了那封信,信有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这封信是姚翠的遗言,也是她的绝笔信。
贺临看着那些字,刚刚读了两行,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像是有根针在脑海中搅动,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闭目按了按晴明穴。
黎尚见状,把信主动接了过来:“贺队,我念给你听。”
贺临轻轻点了下头,就算已经推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他还是想要了解,这位凶手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了,贺临靠坐在病房外侧的飘窗台上。
这里只有他和黎尚两个人,时间都仿佛已经停止了。窗外是喧嚣繁华的世界,病房内却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到让人有些窒息。
黎尚展开了信,他的动作轻柔,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净。
“你好,唐爱莲: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去了。
按理说人死万事休,我也不用再顾及别人对我的看法,可是有很多事我还是想要说给你听。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你当初照顾我时,我们甚至没有好好说过话,可现在,我想要让你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又经历过一些什么……”
贺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黎尚读信,他的目光转向了病房的床头,仿佛那位白发老人正坐在床上,对着他倾诉自己的一生。
“小时候,我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我曾是个美丽天真的女孩,有着快乐的童年。
我还记得小时候过年,有个姑姑被家暴到无法来吃年夜饭。大人们议论起这件事都在长吁短叹。有位婆婆惋惜地说:‘她这辈子完了,年轻时候选择错了一个人,就能够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当时的我嘻嘻哈哈,完全不以为意。我觉得家暴这个词离我很远,想着我才不会这么倒霉,想着她怎么那么笨,离开那个男人不就行了。
可是当我真的经历过这一切,我才知道,老婆婆说的那句话是真理。
不是每个深陷泥泞的女人都有能力自己挣脱出来。
那是一座座难以启齿的坟,被名为家务事的薄土掩盖着,里面埋葬了一代又一代成千上万的女人。
我不是第一个,你们也远远不是结束。
我曾经是名普通的职员。我的老公做家具生意,他很有钱。我儿子的学习成绩不错,出国定居在国外。
别人都说,我的人生一帆风顺,非常幸福。
但是,这些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
我的丈夫成熟稳重,他在外面没有女人,平时很能挣钱,我的父母都很满意他。
只有我和儿子知道,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旦有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会对我们拳打脚踢。
我和儿子是他的私有物,是他的出气筒,他会从各种角度打压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在我的身上,让我百口莫辩。
我曾经被他打掉过三颗牙齿,两根肋骨,一次胃出血,脚腕韧带撕裂,我的背上都是伤疤,那是一次他把滚烫的粥倒在我身上留下的。我的头上至今缺少一块骨头,摸上去软软的。
我的儿子单耳失聪,腿骨骨折,他恨他的父亲,觉得不愿反抗的我就是帮凶。因此他远走他乡,再也不愿意回来。
在我丈夫活着时,我不止一次动过杀了他的念头。
我也曾经想要逃走,一走了之,可是又放不下年幼的儿子还有年迈的父母。
身边的人总是劝我,婚姻生活,柴米油盐像是温水煮着青蛙,我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这个家。
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我一直以为,等我熬到岁数大了,他就打不动我了,等我熬到他去世了,我就自由了。
这种强烈的愿望支撑着我,让我活下去。
他脾气不好时,每一天都像是在凌迟我的血肉。
我忍耐到整个人都麻了,浑浑噩噩的。
最终我忍下来了,熬过来了,挺过来了,我甚至不敢去回忆这些年我都经历过什么。
当他真的因为脑血栓去世时,我的内心里没有愉悦。
我忽然发现,那些岁月,那些事,早就在我身上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虽然他死了,但是我也已经成了一个身心俱疲的废人。
我老了,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的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我抵触别人的触碰,再也无法与人们有亲密的关系,甚至无法和其他人聊天。
我的身体早就垮掉了,伤痛会反复发作,看不见的还有心灵的创伤,在睡梦之中,我还会梦到他,被噩梦忽然惊醒,然后瑟瑟发抖,独自哭泣,直到天明。
我意识到,并不只有流血失去呼吸才是杀人。
他死了,同时也杀死了以前的我,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为了这短暂的,丈夫死去的自由岁月,我葬送了我的一生,这完全就不值得。
根本就没有什么坚持下去会变好,那是别人欺骗我,也是我自己自欺欺人的谎言。
儿子还是不愿意回来,我只有鼓起勇气,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努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