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走廊灯光明亮,余寂时和程迩并肩而行,走到审讯室门前,梁方叙和陶淞正站在旁边等待两人。
梁方叙一如既往仰着头,正懒洋洋打着哈欠,干涩的眼眶涌出泪水,神色有些麻木,见两人走来,终于松了口气:“听说人抓到了,恭喜。这儿交给你们了,这个徐锐阳不怎么理人,我俩都熬很久了,就先去休息了。”
说着,他便抬起手腕,揉弄着眼眶,随意拍拍程迩的肩膀,手臂搭在陶淞肩膀上往电梯口走。
余寂时望了望两人难掩疲惫的身影,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见他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膀,心神稍安,唇角也抿开淡淡的弧度。
已经很晚了,徐锐阳被轮番上阵耗了一整日,此时此刻正瘫坐在审讯椅上,抻着脖子仰起头,露出下巴密密麻麻的胡渣,宽阔的肩塌着,厚实的背佝偻着,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听到动静,徐锐阳缓缓抬起头,极其不耐地掀了掀眼皮,目光从余寂时身上一晃而过,毫不犹豫落在程迩神色,灰暗的瞳孔里闪烁着细碎的暗芒。
余寂时凝视着徐锐阳,见他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身旁,下意识望向程迩,一时间心底泛起疑惑。
徐锐阳的眼神极其复杂,如同万丈深渊,漆黑而不可测,他也根本无法透过表面覆盖的那层冷静的面具窥探到他内心想法。
审讯室中寂静无声,程迩手肘撑在桌面上,宽大的手掌托着下颌骨,毫不畏惧回视徐锐阳的目光,目光是一贯的沉着冷静。
漫长的一分钟,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僵持着,仿佛时间都凝固于这一刻。
徐锐阳终于还是忍耐不住,轻轻阖上眼皮,吐了两口浊气后才缓缓睁眼,几乎面无表情,低哑的嗓音没有夹杂任何情感:“程迩警官。”
余寂时微微一愣,余光扫了程迩一眼,见他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一时有些怀疑自己记忆出错。难道程迩什么时候在徐锐阳面前讲过名字吗?
程迩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更没有发问,只是冷淡地陈述:“你知道我。”
“真是你啊,之前听见那两个警察念叨你的名儿,我还不敢相信是你。”徐锐阳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眯缝眼里的瞳仁如同两颗黑珍珠,泛着淡淡的光泽,似乎等待着对方的发问。
却不想程迩仿佛对此不甚在意,没有任何好奇心,只是轻轻颔首,双臂交叠抱于胸前,向后靠在椅背上,依旧不冷不热地凝着他。
两人不知在打什么哑迷,余寂时保持沉默,目光在两身之间缓慢徘徊。
徐锐阳深吸一口气,额头暴起了明显的青筋,眼神渐渐沉淀出几分阴郁狠戾,故意开口刺激道:“你居然真的活着?可是不少人以为你死了。”
程迩眸中被掀起一丝波澜,只不过这一次的打量多了几分凝重与认真,语气冷肃:“你知道什么?”
徐锐阳耸了耸肩膀,一脸无所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大概都不知道,你要知道我三年前才入伙的,你的事只是道听途说。我认识的人和我念叨过,想当年在你手上吃了不少亏,但他们说很久没见着你了,以为你和那块硬骨头都死在……”
程迩似乎听到了什么忌讳的字眼,立即冷声打断:“你是活的死的?”
“……废话,当然活的啊。”徐锐阳下意识回答,眼神充满疑惑。
“那你说我活的还是死的。”
“……”
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沉默起来。
余寂时抬眸看向程迩,略微昏暗的光线下,他眼底是难掩的失望,但转瞬即逝,似乎是释然,唇角竟挑起一抹弧度,紧接着便悠悠开口:“那说说你知道的,就关于高迎晨和孙润南。”
“你问我我就要告诉你吗,程警官未免也太天真了吧。”徐锐阳冷嘲道。
程迩转头看向余寂时,狭长凤眸轻微眯起,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摊摊手,毫不在意道:“你随意。我们来找你当然是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倒是没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徐锐阳轻蔑一笑:“比如?”
程迩语气平静,面不改色地道:“高迎晨和孙润南表面舅甥情深,实际互相利用,孙润南发现高迎晨杀人作阵,以此作为威胁,自以为掌控一切;高迎晨则是假意被他操控,一步步获取他的信任,同时也成功策反了孙润南的左膀右臂,你。”
见徐锐阳规律抖动的双腿忽然僵住,他毫无感情地继续说,“你和孙润南之间早已离心,早有矛盾,维持着表面的合作关系。高迎晨凭借敏锐发现这一点,并且他早就通过孙润南抓住你的弱点,威胁你为他所用,你帮助高迎晨制造谣言,杀害孙润南,买通孙兆胡乱攀咬拖延时间,准备成为他的替罪羊,对吗?”
“……”
程迩的语速很平缓,没有迟疑的停顿,更没有胡编乱造的心虚,双目直视着徐锐阳,唇角的笑意丝毫未减。
审讯室内一时间静默下来,余寂时心脏跳动疯狂加速,一下下掷地有声,手指已经紧张地蜷曲,但面上依旧一片冷静,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虽然他也是往这个方向推测的,但尚不敢像程迩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程迩虽然避重就轻,但添了不少细节,可一旦哪个环节猜错,徐锐阳就会有底气编造谎言糊弄他们。
漫长的半分钟,空气中忽然响起沉重的吸气声,徐锐阳嘴角下垂,两腮肌肉紧绷,面容阴冷,眼神狠毒。
“你们怎么知道的?分毫不差。而我们的恩怨中,分明没有第四人,这不像是高迎晨嘴里能吐出来的东西,他惯是会装无辜。”
余寂时心下松了口气,却也有些疑惑,连细节都分毫不差,难不成只是运气成分?
程迩见余寂时期待地看向自己,微微侧过头,抬起手,掌心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语调多了几分漫不经心:“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很难猜么?邵文峰你可能不认识,但是替他进去的那个李昶,你大抵听说过吧。”
余寂时心中一震,忽然想起梁方叙曾经单独找过程迩,此时也瞬间明白他话里的暗示。
高迎晨就像是当年的邵文峰,而徐锐阳无疑是李昶。有人逍遥法外,无事一身轻,继续享受生活,有人则要替人背负罪名与骂名,在牢狱中寂寥一生。
你甘心吗?
没有人问出口,但徐锐阳心知肚明。
徐锐阳忽然笑了,仰起头,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白里浮现清晰的血丝,隐约有泪水积蓄在眼眶里。
“是,我这一辈子窝囊啊,走到哪都是受制于人,一口口锅扣在我头上,我自己都数不清了。”他嗓音沙哑,可眼神却愈发清醒,苦涩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后悔,最终都凝成坚定,“就当是我疯了吧,无论是孙润南还是高迎晨,都不值得我成为李昶。你们想知道什么?”
某些猜测已经得到徐锐阳的默认,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他便立即接过话头,又询问了一些细节。
在永彻县这一片贩/毒团伙里,徐锐阳级别不高不低,这恰恰是最痛苦的。一方面,他知道太多秘密,最是遭人忌惮,另一方面,他权力不够,一切行为都受人牵制与摆布。
他和孙润南的矛盾源自于一批被警方缴获的冰/毒,孙润南的疏忽导致他险些暴露,他们起了争执,不欢而散,后续孙润南都有意无意针对他。可孙润南毕竟是他多年的上级,掌握了他太多的弱点,撕破脸皮他绝对是弱势的一方。
高迎晨博取孙润南信任后,也借此抓住了徐锐阳的弱点,并借助他对孙润南的恨意,让他帮自己做事,自己则是向他透露孙润南的行踪,引导他去杀害孙润南。
徐锐阳当然明白高迎晨同时也在利用自己铲除孙润南的威胁,但仇恨上头,他已经计较不了这么多了。
徐锐阳毫无隐瞒,对这些事和盘托出,在笔录上签字按完手印后,看向程迩眼神有些诧异,似是不明白他铺垫这么多,竟然只问了关于高迎晨的事儿。
程迩垂眸,笑容寡淡,漠然道:“旁的不归我管,你就歇着等着,会有人对你知道的事儿感兴趣的。”
说完,似乎有些遗憾,摇了摇头,语气透着一丝嘲笑,“别忘了叫那位没用的梁警官来感谢我啊。”
程迩这番其实也间接帮了梁方叙他们,毕竟徐锐阳面对一整日百般的讯问都未曾开口吐露分毫,梁方叙和陶淞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苦恼。
徐锐阳上承贩/毒团伙的运输链,下接贩卖链,作为重要的中间人,若是完全坦诚,能吐出的东西应当也不比邵文峰少。
余寂时瞥见程迩眸底涌起浓浓的兴味,似乎在期待梁方叙的道谢,一时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奈地笑了一声。
深夜,走廊,天窗大敞,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潮湿与清凉,比封闭的审讯室内温度稍凉,却也因为两头通透而显得空气清新。
头顶灯光不不甚明亮,地板上的瓷砖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踏过地面,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余寂时跟着程迩走到监控室里,值班的民警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而主屏幕上,钟怀林搭档着覃析审讯高迎晨。
高迎晨坐在审讯椅上,满脸颓废,死气沉沉的,无论钟怀林和覃析如何发问,他都垂着脑袋保持沉默。
第122章
程迩接了杯温水递给余寂时,余寂时接过来,轻声道谢后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便跟着程迩一同到审讯室和两人轮换。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迎晨有了点动静,抬起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浮现出点点光亮,唇角挑起一抹纯粹真挚的笑意。
恰如最初见面时一般,一张长相板正的脸庞带着笑容,看上去天真无邪、人畜无害。
余寂时静静凝视着他含笑的眼眸,沉默良久,须臾拿起手中的纸质笔录,朝着他晃了下,语气平和:“我们已经得到了徐锐阳对你的指认,他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
高迎晨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一次开口坦坦荡荡:“人证物证具在,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如你们所见。是我杀害了学校里的三个留守儿童,做了这个招魂阵,想要召回我儿子的灵魂。”
顿了顿,他双眸一黯,深吸一口气,鼻翼耸动,眼底泛红,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悔恨,“对于某些决定,我还真的挺后悔的。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得更完美,绝对不会就这样被你们轻易发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手掌从蜷卷到攥紧,狠狠地一捶桌面,坚硬的拳头在灯光下颤出虚影,他随即骤然抬头,视线越过电脑屏幕,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悔恨,竟是因为这个吗?
那无辜死去,成为祭品的三个孩子呢?他就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吗?
余寂时漆黑的双眸里,有一抹光芒如同幽幽烛火,颤动、摇曳着,再度开口时,声音都不再平静:“可是这些都是假的,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儿子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只有那三个孩子是真的死了!”
像是戳到了他的痛点,高迎晨双目圆瞪,温润的皮囊瞬间被满脸的狰狞取代,即便手腕挣扎被镣铐硌出红印,也要将坚硬的拳头重重砸向桌面。
他像是失了智的野兽,目眦欲裂,露出满口獠牙,身子前探,仿佛要冲破枷锁扑到余寂时身上将他撕碎,他不管不顾地大声怒吼道:“他回不来了也都是因为你们啊!都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他妈有什么脸再提这件事?”
余寂时缓缓阖上眼,手背上青筋隆起,他强忍着愠意,冷静地试图和他讲道理:“高迎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什么招魂阵,这都是封建迷信。哪怕没人扰乱这一切,你的儿子也回不来的。”
迎面一盆冷水泼过来,高迎晨脸上怒火淡了几分,却倏地笑了,低低哑哑的声音,阴森森犹如鬼吟。
很突兀的一声笑,让余寂时都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封建迷信,可我还能怎么办?”他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眸糊上一层水雾,灰蒙蒙的,让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模糊、消失,让一切归于空洞。
余寂时眼眶忽然一酸,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道:“就一定要儿子吗?你们还年轻,这一胎就是儿子也有一定几率,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不,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他,是我们的小鹤!”高迎晨双眸猩红,提到这个名字时,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眸中涌出偏执的爱意,近乎疯魔。
“我们只要我们的小鹤!我和妻子结婚十年了,那是我们千盼万盼,跑过无数医院、无数寺庙,求过名医、拜过神佛才得来的孩子!我们只要他!他还没睁开眼,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
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呼吸发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悲怜,便立刻清醒,拳头稍松,掌心覆着一层薄汗,上面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红痕。
他压下眼底的酸涩,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可是死去的三个孩子呢?他们被遗落在大山里,被父母忽视,他们也已经很不幸了,他们也没有走出洪波市这片土地,也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高迎晨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眼神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语气也极度冷漠:“余警官,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都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父亲,一个自私的父亲。”
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余寂时的心脏上狠狠地割过,剜出血肉,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冰凉的手指忽然被程迩攥住,一抹温热从他指尖侵入,融进血液里,犹如地冻天寒的隆冬里,唯一的热源。
“我们出去吧。”
程迩目光温和,似乎没有被高迎晨这一番震天动地的疯狂话语所影响,就这样温和注视着他,宽厚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
余寂时闭上眼,任由程迩抓紧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身后穿来高迎晨毫无悔过之意的笑,他仰着头,一如既往光彩熠熠、嚣张至极。
同样是独生子死亡,同样是面临招魂阵的引诱,孙庄喜文化程度不高,胆小懦弱、贫困潦倒,却都知道不该祸及无辜、毁了别人的家庭,虽然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善良身后。
而高迎晨至今都不曾后悔自己杀害了无辜的孩子,甚至在得知事情败露后独自潜逃、抛妻弃子,想要让妻子揽下一切罪责。
仅仅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吗?
分明是彻头彻尾的恶人、自私鬼,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从审讯室中走出来,走廊明亮的灯光一瞬倾洒在头顶,视野里的漆黑被光亮一点点吞噬,余寂时睁开眼,和面前的人对视。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他每一次因为嫌疑人的恶行悲愤、情绪激动,都是这样的场景。
其他同事从监控室中走出来,神色疲惫,但难掩即将结案的轻松喜悦,正随口嬉笑着,在看到不远处僵持的两人时,纷纷收敛了笑容。
钟怀林走到程迩身侧,抬起一条手臂,不轻不重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掌心拍拍他手臂,朝着他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劝道:“程队,这案子也熬了好些天了,早点儿会去休息吧,我看着小余同志也困了。”
程迩的目光直勾勾、不偏不倚地落在余寂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上,短暂地笑了笑,难得拂了同事的好意:“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说两句话就一起往酒店走。”
钟怀林见程迩皮笑肉不笑地婉拒,就知道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只得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