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被拽到民警跟前的年轻人站得笔直,肩胛骨在薄薄T恤下绷得极紧,汗珠顺着他的太阳穴滚落,在下颌线悬停片刻,终于啪嗒砸进锁骨凹陷处。
他脸颊涨得通红,双眸微微发亮,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对警察说道:“其实当时根本就没多想,也没考虑危不危险,当时事情发生了,我一下子就冲上去了!”
做笔录的民警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掠过那局残棋,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墨渍晕开,紧接着询问细节:“当时人冲出来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呢?”
老大爷顿时来了精神,他搓着骨节突出的手指,两片薄嘴唇开合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警察同志您瞧……”
说话时,他身子微微前探,带着股陈年烟草味,伶仃手指指向石桌,“我们就是在看象棋嘞,我们这两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平时年纪大没什么工作的,或者是下班早的,就在这张桌子上下象棋,大概是从下午三四点钟老爷儿不晒的时候就开始,一直下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睡觉。”
见老大爷这般配合,那名民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肩颈线条不再僵硬,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语气也缓和了几分:“那名受害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年轻男人接过话头,声音低沉:“被捅的叫刘俊杰,就住这附近,和我年纪差不多。”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似在斟酌措辞,片刻后紧接着说道,“他是附近小学的老师,也是个棋痴,每天下班没什么事,就爱凑在这儿看大爷们下棋。”
他抬手指了指歪斜的石桌,指尖微微发颤,像是仍心有余悸。
“那行凶者呢?你们认识吗?”另一位民警紧接着追问。
众人面面相觑,眉头紧锁,努力回想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却纷纷摇头
空气一时凝滞,民警笔尖在纸上疾走,记录下证词后,几人默契地侧身,目光齐刷刷投向不远处站得笔挺的大队长,见他微微颔首,众人这才合上笔录本,收笔归队。
大队长接收到程迩递来的眼神,缓步上前,眉间沟壑深陷,眼底忧虑沉沉,他抬手,覆满厚茧的掌心轻轻落在老大爷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最近哪哪都不太安宁,直到您几位喜欢下象棋,但这周都尽量少出门了,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
话音落下,老大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干瘦的胸膛起伏,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他想起方才那抹刺目的刀光,又忍不住瞥向地面。
鲜红血迹尚未干涸,在昏黄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夜风裹挟着一缕血腥味钻入鼻腔,一丝寒意瞬间钻入四肢,顺着脊背攀爬,直窜天灵盖。
他猛地一哆嗦,忙不迭点头,嗓音沙哑:“好,好……”
余寂时与程迩目光相接,二人不约而同地向那位大队长微微颔首,随即转身往车上走。
甫一踏入市局,指挥中心内,刘俊杰抢救失败的消息便如先一步抵达,大屏幕上的数字骤然跳动,死亡人数又添一笔,余寂时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直冲颅顶,令他指尖发冷。
恍惚间,长街上的画面再度浮现,刺目的探照灯下,那滩暗红的血迹蜿蜒刺目,像一把钝刀,生生剜进眼底。
余寂时目光一滞,忍不住阖了阖眼,喉间似堵了团棉花,令他难以呼吸,胸腔一阵沉闷、窒息。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逝去,如同流沙,一粒一粒从指缝间漏尽,缓慢,无声,却永无休止。十年前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无论少年时的他,还是如今身着警服的他,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这时,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程迩就站在他身旁,眉目舒展,神色平静,一双丹凤眼潋滟着细腻的春波,一圈又一圈,将他温柔地包裹。
见他稍稍回过神,程迩薄唇轻启,轻声吐字,嗓音低缓似叹息:“没事,一切都来得及……”
余寂时眼眶微热,喉结轻滚,终是摇了摇头,扯出一抹苦笑的弧度。
二人刚走出指挥中心,便见钟怀林与许琅从技术部大步而来。
冷白的廊灯下,钟怀林眉间沟壑愈发深邃,疲惫地轻吐出一口浊气,将一叠资料递给程迩:“这是行凶者的档案。”
顿了顿,他嘴角扯出个荒诞的弧度,摇头嗤笑,“说来好笑,这个周仁松原本也是要吞药自尽,但监控显示,当时胶囊刚被他含进嘴里,那个健身教练就把他的肩膀板住向前一按,他没咬住,把胶囊吐出来了,这才被活抓。”
生死一线,竟系于如此荒谬的瞬间,余寂时一时也沉默了。
余寂时的目光不自觉偏移,落在程迩指间那叠微微泛光的纸页上。
冷白灯光下,左上角那张电子证件照显得格外刺目,照片里的男人细长脸型,浓眉下嵌着一双圆润的眼睛,嘴唇极厚,抿出憨厚的弧度,连定格时唇角那抹上扬,都透着一股老实巴交的温吞劲儿。
与监控画面里那个双目赤红、面部肌肉扭曲的凶徒,简直判若两人。
程迩指尖轻翻,余寂时视线迅速扫过,一目十行,字字句句刻进眼底:
周仁松,男,41岁,京城市本地人,无业,离异。
八年前,大厂裁员潮席卷而来,他未能幸免,失业后沉迷游戏,浑噩度日。
次年,妻子携子离去,法院一纸判决,彻底斩断他与骨肉的最后牵连,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厂履历,成了他脱不下的长衫,求职屡屡碰壁,尊严被现实碾得粉碎。
最终,他变卖奋斗半生换来的学区房,搬回父母留下的城中村老屋,翻盖后余下两百来万积蓄,自此放纵沉沦,吃/喝/嫖/赌,挥霍无度。
如今钱财散尽,怨毒滋长。反社会的种子在心底扎根疯长,最终发生今日这场血案。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余寂时唇间溢出,他眼睫低垂,缓缓摇头,眸底情绪晦暗难辨,有惋惜,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怒,与彻骨的憎。
就因为这个人的一念之恶,刘俊杰,那个才三十出头、朝气蓬勃的青年教师,生命戛然而止,陨落如流星。
夜色如墨,浓稠的雾气裹挟着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蔓延到监控室的每个角落。
步履无声,余寂时跟随程迩穿过幽暗长廊,直直走向中央监控室,推门刹那,巨型电子屏清晰落入眼中,审讯室的画面在监控屏幕上无声流转。
审讯室里,周仁松深陷于铁椅之中,他肩胛骨松弛,懒懒抵着椅背,脖颈后仰绷出,嶙峋的弧度,喉结上下滚动,仿佛正苦涩反复吞咽。
那呼吸声粗粝沉重,干裂的唇瓣神经质地颤动,皲裂里渗着血丝,泪水在他猩红的眼眶中不断积蓄,倏然决堤。
泪水蜿蜒爬过颤抖的面颊,最终砸碎在领口里,他哽咽时肩头痉/挛,每个音节都像从肺腑里撕扯而出:“都怪你们……”
他尾音支离破碎,反反复复,控诉声渐渐低微,在唇齿间含混不清,仿佛什么恶毒的诅咒。
是和刘少荣一样的话语。
“全是…你们的错……都怪你们……”
监控室内,两名值班警员正襟危坐于监控台前,屏幕之中,粟队双手撑在审讯桌上,身躯前倾,眼神冰冷,言语犀利,周仁松却入定般纹丝不动,瞳孔涣散。
粟队猛然拍案,声音骤然低沉:“周仁松!”
声波在四面墙壁间来回碰撞,可当事人恍若未闻,干裂的嘴唇不时蠕动,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装聋作哑!”年轻警员忍不住厉声呵斥。
周仁松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审讯仍在继续,但一方疾言厉色,一方岿然不动,如同隔了重重的屏障。
第241章
监控室内,空气凝滞得近乎凝固。
程迩与余寂时目光相接,彼此眼底都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似乎是属实看不下去了,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身去,往审讯室走。
此时此刻,粟队依旧紧紧盯着周仁松,两相对峙。
粟队神色冷冽,双眸轻眯,指尖轻缓地敲扣桌面,而对面的周仁松却似烂泥般瘫在椅上,肩胛骨垮塌,抵着靠背,凹陷出扭曲的弧度,干裂的嘴唇不停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间,溢出几声含混的疯言疯语。
“吱呀——”
门被打开的声音打破死寂,粟队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眸光一斜,眼风扫过进门的二人。
短暂的眼神交汇后,他下颌微收,轻轻颔首,朝身侧搭档打了个手势,两人利落地合上案卷,紧接着,余寂时随程迩入座,视线掠过电脑屏幕,审讯记录上大段大段空白,看上去格外刺眼,唯余几行语焉不详的供词。
周仁松此刻正歪着头痴笑,涎水顺着下巴流淌,整个人都处于一个痴傻疯癫的状态,像是被什么邪/术/蛊惑了心智。
余寂时轻掀眼皮,静静地注视着他,呼吸微凝,心下思索,该如何才能唤醒他的“神志”。
“刘俊杰抢救无效。”这时,程迩忽然开口,他端起双臂,后仰靠上椅背,修长双腿交叠,神色冰冷,嗓音寡淡,“人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周仁松猛然抬头,他浑浊的眼球骤然一缩,一抹癫狂亮光飞逝而过,如野火燎原,一抹强烈的激动从瞳孔中喷薄而出,他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愈发粗重,愈发急促,渐渐地,他喉间溢出咯咯咯的笑声,愈发疯狂,愈发肆意。
紧接着,他仰了仰头,一丝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溢出,顺着脸庞蜿蜒向下,他忽然深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眉头紧蹙,腮帮子微微隆起,脸颊渐渐涨红。
余寂时微微一愣,面前这张扭曲的面孔,竟然与记忆中的刘少荣倏然重叠,同样暴/突的太阳穴,同样咬/肌/痉/挛的狰狞。
程迩一眼就看出他想做什么,轻扯唇角,眼底划过一丝无奈,懒洋洋耸了耸肩,嗓音透着一丝嘲讽:“你们怎么都对咬舌自尽这么执着啊,省省力气吧,没用的。”
顿了顿,他歪头打量周仁松鼓胀的腮帮,语气轻慢,笑意粲然,“咬舌顶多让你变哑巴哦。”
他话音落下,周仁松却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使着力气,这股执着劲儿,还真是和刘少荣一模一样。
余寂时眼睫低垂,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讽意,像是看透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
先前周仁松对死亡分明毫无执念,如同行尸走肉的模样,大抵是觉得即便赴死也难逃败局,重生无望,索性连挣扎都懒得挣扎。
先前周仁松对死亡分明毫无执念,大抵是觉得即便赴死也难逃败局,重生无望,而程迩轻飘飘一句告知他刘俊杰死亡,却似在绝望深渊里投下一束光。
多么讽刺啊,刘俊杰的死,居然让这个懦夫突然找到了方向。
审讯室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凝滞成冰。
不知过了多久,程迩轻挑眉梢,目光愈发冷凝,像是撒了一层灰,雾蒙蒙一片,犀利地、不夹杂一丝一毫情绪,静静落在周仁松身上。
开口时,他声线平稳得可怕,毫无波澜,却透着刺骨的凉意:“一定要重生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长针,倏然刺进周仁松的神经,他迟缓地抬起头,面皮涨得紫红,嘴唇肥厚,泛着肉白色,如两条蠕动的蛆虫。
出乎意料地,他居然哑着嗓子发出声音回应:“必须重生,只有重生……”
必须。
只有。
字字泣血,十足偏执,像是把执迷不悟包装成矢志不渝,把死不悔改美化成向死而生。
余寂时呼吸一滞,目光死死锁住对方那双浑浊凸起的眼球。周仁松眼眶充/血/肿/胀,眼白爬血丝,这句话仿佛是从肺腑里硬生生剜出来的,裹着血沫,浸满苦毒,像是遭受了世间最不公的苛待。
余寂时胸口愈发窒闷,喉间发紧,就连呼吸都愈发滞塞。他缓缓稳住心神,垂下眼帘,终究不忍再往那溃烂的伤口上撒盐。
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亲手酿成的苦果?
被裁员固然不幸,可和他一样在职场沉浮的多之又多。他明明有无数退路。
他技能傍身,履历光鲜,却偏偏自视甚高,他宁可在家躺平成腐木,也不愿“屈就”。像只守株待兔的狐狸,终日幻想天降横财,做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美梦,最终妻离子散,落魄潦倒,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消磨殆尽。
伤仲永的悲剧在现代重演,上天赐他天赋,他视作理所当然,才能流逝,他反倒怨天尤人,如今竟还妄想重获新生——
可即便时光倒流,以他这性子,难道就不会重蹈覆辙?
余寂时忽然想起刘少荣那癫狂的笑。失败者总爱把“重生”当救命稻草,却从不曾想过,就算给一百次重来的机会,他照样会将人生过成这样。
程迩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低沉、阴森,极其短促的一声,阴冷黏腻地贴着耳膜缓缓蔓延,一点点炸开。
余寂时指尖无意识蜷动一下,掌心发麻,他下意识看向周仁松,见他微微愣住,一时间放轻呼吸。
耳边传来程迩冰冷的声音,尾音拖长,透着漫无边际的嘲讽:“就算真的有重生,你也配啊?”
他这话赤裸裸地,丝毫不留情面,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直刺入了男人的心脏,令他一时间嘴唇大张,目眦欲裂,牙齿颤抖着碰撞,半晌后,他骤然向前倾身,如同一只暴怒的兽,眼眸猩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前去,将面前人撕个粉碎。
“我完成了神圣的菲尼克斯神的任务!”他嘴唇张张合合,嘶吼声混着唾沫星子喷溅,他癫狂地重复着,“我怎么不配?我怎么不配?这本来就是上天欠我的!”
每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挤出,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余寂时耳膜嗡嗡作响,却敏锐地捕捉到那个陌生词汇。
菲尼克斯神?
他长睫轻颤,余光下意识瞥向身侧。此时,程迩正微微蹙眉,狭长丹凤眼轻眯,寒光流转,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又心照不宣地各自错开。
“哦?”程迩唇畔忽然漫开一抹笑,兴致盎然,眼低漾起一圈圈涟漪,他微微向前倾射,支着下巴,轻轻歪头,语气轻佻,“所以神给你的任务就是杀人?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