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y离
“但愿如此吧。”程迩懒洋洋勾唇,笑意未达眼底,停顿一下,他抬起手,双指并拢在额前轻巧一划,权当回礼,“我们还有事儿,酒就不喝了,告辞。”
这时,余寂时也很快从思绪中抽/离,轻抿薄唇,沉默地跟上程迩的脚步,和他一前一后踏入夜色。
五月的南山市夜里气温骤降,连日阴雨浸润了每一寸天地,空气显得清冽而潮湿,晚风裹挟着一丝凉意,掠过余寂时裸/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了细微的战/栗。
天幕之上,孤月高悬,散发出覆盖天地的冷光,却被四周绚丽霓虹衬得黯淡非常,像颗蒙了尘的明珠。
他们一路无言,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如有厚重阴云笼罩在在上空,气氛莫名压抑。
两人上车后各自将车门关上,车厢内空间密闭,不断涌入的冷风被骤然隔绝,连同外界的喧嚣都一起堙灭于此刻。
汽车被驱动,引擎低鸣,余寂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余光悄然落在程迩的侧脸。
他神色平和,直视前方,窗外斜射而来的光影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紧绷的下颌线在暗色里收束,利落而凌厉。
“程队。”
余寂时眸光微闪,喉结重重滚动,忽然开口唤他,声音极轻,轻得几乎被引擎声吞没,却又字字清晰,异常坚定,“其实……活下去的意义,可以有很多的。”
视线昏暗,余寂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直勾勾望着他,眸底似有星火燎原,灼灼生辉。
话音停顿间,他惝恍了一瞬,嗓音不觉已浸上一丝哽咽,“程队,你教过我的,要……多看看眼前人。”
“眼前人”三字在唇齿间辗转,似是概括一切,又仿佛单单在指自己。话音一落,他便察觉到某种歧义,唇瓣轻颤,本想解释一番,犹豫中却又忍住了。
他既怕这隐晦的心思太过昭彰,又恐藏得太深,对方不能领会。
这时,程迩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他偏过头,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却在触及余寂时闪动着泪光的黑眸时,蓦地一滞。
须臾,他轻轻一笑,嗓音染上一丝喑哑:“当然。”
车厢内空气渐渐变得黏稠,冷气消散后,闷热无声蔓延,在逼仄的车厢里发酵,沉甸甸地坠在肺腑之间,氧气如同被抽离,咫尺之间,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余寂时指尖蜷缩,心跳在寂静中愈发鲜明,愈发掷地有声。
倏地,程迩倾身逼近,气息骤然扑进他鼻腔,带着清幽寡淡的陈茶香。他脊背僵直,一时没动,就在鼻尖仅差分毫便要相触时,对方才终于停住动作。
呼吸交错,灼/热得近乎烫/人,窗外流转的霓虹淌在他眉眼,在眸底映出汹涌的光海。
他薄唇轻启,低低笑了声,目光温柔而笃定:“我明白的。我当然要活下去,我也希望自己能活下去。”
为了师父临终前含血的嘱托,为了身上背负的使命,也为了此刻,近在咫尺的、新的意义。
程迩声线低沉、平稳,尾音微微下沉,像一缕温和的风漫过耳际,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余寂时肩颈稍稍松弛下来,胸腔里堵塞着的、翻涌着的一切情绪,在此刻都被一点点抚平。
车终于重新启动,轮胎碾过长街,璀璨灯光在后视镜里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团。
七点半,南山市公安局大楼的灯火通明。
临时办公室大门敞开一丝缝隙,里面飘荡出饭菜的香气,余寂时长吁一口气,KTV里沾染靡/乱浊气终于被洗涤一空。
听见推门声,钟怀林眼眸一亮,见两人这么早便回来,便知道进展相当顺利,惊喜之后又紧紧蹙眉,无奈发出喟叹:“还以为是柏绎回来了,你们这一趟怎么样呀,那戴家良有说什么吗?”
想起柏绎仍旧奋战在技术组,大家神色都更严肃几分,程迩根本来不及吃饭,便走到白板前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总结重点,其余五人则是坐在长桌两侧,一边吃饭一边探讨。
简简单单解决完晚饭,钟怀林和许琅利落地收拾着餐盒,程迩将移动白板推到长桌最前端,倦倦垂眸,随手拿了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
而此时,余寂时已经坐在电脑前,开始着手调查这个张翀。
屏幕上弹出的电子档案照片里,男人扁平脸,顶着普普通通的飞机头,皮肤蜡黄,面皮上布满褐色的雀斑,眼睑浮肿,眼下挂着深重的青黑,整个人透着股病态的颓靡。
而未等他细查下去,程迩便发来了一则电子资料。
程迩歪斜身体,懒懒倚在办公桌沿,修长的手指正撕扯着速食面包的塑料包装,察觉到余寂时的目光,便立刻解释:“禁毒那头儿刚传的资料,现成的。”
余寂时颔首,立即转过头,打开资料,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番。
张翀,男,39岁,南陵省南山市本地人,教育经历栏显示他毕业于区重点高中萍水一中,成绩也曾耀眼,却在高考中发挥失常,最终只考取了本地大专院校。
蹊跷的是,这个本该在九月入学的青年,竟在暑假期间突然与戴家良建立了联系,随即直接放弃学业,加入了对方初创的钢铁厂。
张翀放弃学业加入钢铁厂无异于押宝,甚至可以称得上孤注一掷,当时戴家良尚未发迹,他本人更是没有任何背景和仰仗,一个刚刚高中毕业、毫无社会阅历的热血青年,竟甘愿成为了钢铁厂流水线上的一员。
所幸命运眷顾,他赌对了。戴家良迅速发迹,并成功熬走了曾经的黑/道霸主曹毅、李凌昆,成为了南山市最大的、近乎垄断的一股黑/恶/势力。
而十年前,一场奔戴家良而去的枪击案中,张翀作为无名小卒,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自此得到赏识与提携,平步青云,在南山市的道儿上渐渐有了名号。
五年前,215行动虽重创了该贩/毒集团在西南地区的毒/品网络,但其残余势力迅速重整旗鼓,并将势力伸向东部沿海、中部内陆,甚至东北地区。
前年,萍水区运输链负责人卷入一场肇事逃逸案,贩/毒罪行也暴露于警方视野中,他仓皇逃到国外后,没过多久,张翀便毫无前兆地补上了这个肥缺。
正如戴家良所言,此人性格张扬,行事跋扈,得势后更是目中无人,处处显摆。这般不知收敛的做派,很快就引来了南山市禁毒支队的重点关注,也正是因为他,朱宽这个上线才暴/露,最终选择成为警方的线人。而南山市禁毒支队也顺着这条线,渐渐摸清了整个南山市毒/品运输链的高层架构。
第201章
余寂时指腹缓缓滑动鼠标滚轮,将电子文档拉回最顶端,视线重新落在左上角。
那张电子证件照,像素并不像现在这般清晰,张翀面容扁平,一双三白眼狭细如缝,眼中无半分光亮,略显呆滞,如同蒙着一层经年不散的雾霭。
他捡挑重点将资料前前后后重新浏览一遍,便关上页面,退出后发现群里又多了份新文件,比刚才的文件容量更大。
他下意识点开,入目的电子照片中,是张翀的生活照,大概是近照,此时男人难掩满面的红光,嘴角噙着志得意满的笑意,微眯的眼不知正向谁传达着蔑视,活脱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余寂时微微仰起头,轻阖双眸,梳理着思路,心下浮现出无数疑惑。
这一切都太矛盾。
无论是从资料看,亦或是从戴家良口中所得,这张翀都愚钝、浅薄、藏不住事,行事作风堪比某些暴发户,可这种人,偏生能在这贩/毒集团坐上重要位置,掌着萍水区整个区域的毒/品运输。
萍水区毗邻南山市核心区域,四通八达,又能直入云岭山脉,按理来说重要程度在南山市十二区中能排上前五,张翀若真是这样的人,这贩/毒集团又怎可能放心让他来坐这个位置?
表面看似毫无城府,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抓住机遇,能靠着孤注一掷的押宝出人头地,不单单是运气好,更是眼光好。可是他那副嚣张做派,又着实没道理,好似被人附体一般。
余寂时呼吸凝滞,一抹寒意蜿蜒攀上脊梁。
若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演出来的,那简直太可怕了。
要怎样的演技才能数十年如一日不露破绽,并且直到彻底撕破脸才让戴家良这样的老狐狸幡然醒悟?
在提及到他时,戴家良看似云淡风轻,眼中却满是嫉恨,虽他一再说张翀本就是蠢笨之人,自己不会看走眼,可越是这般强调,越能说明他内心的慌乱、不甘。他内心一定是清楚这次自己是被张翀骗到了,是自尊心让他不愿承认罢了。
至于戴家良提到他这次报复的动机,似乎也能圆上这种说法。当年张翀反水之后迅速发迹,将手伸进旧主口袋抢人,这般猖狂做派,要么是他骤登高位一时得意忘形,忘记自己曾是戴家良的一条狗,要么便是他故意挑衅,故意做下的这局。
若是前者,以这般浅薄的城府,他如何在贩/毒集团稳坐高位,若是后者,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最令他难以理解的,还是张翀空降贩/毒集团萍水区运输链要职这一点。朱宽摸爬滚打多年才坐上南山市运输链总负责人的位置,张翀又凭什么?
戴家良言语间的气愤表明,他与这一贩/毒集团非但没有勾结,甚至存在一定利益冲突,这意味着张翀并非借他搭桥,那他跳槽这一贩/毒集团的契机又是什么?
太阳穴突突直跳,后脑有一阵坠痛感袭来,余寂时薄唇微动,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越是深思,越是难以理解这一切。
这时,程迩懒散地往办公桌沿一靠,长腿微曲,鞋尖轻轻一勾,移动白板便悠悠滑至身前。
他小指随意地勾着一支马克笔,掌根抵在白板边缘,食指抬起又落下,在板面敲上两下,轻轻缓缓,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余寂时抬眸的瞬间,白板上那四个鲜红的大字便突兀地撞入眼底。
“双重人格”,末尾的问号被重重戳出一个点,他呼吸一滞,心头某种怪异感终于落到实处。
的确,张翀身上那种割裂感,就像是一个躯壳里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张扬跋扈、肆无忌惮;另一个却缜密谨慎、步步为营。
“我也觉得奇怪。”钟怀林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眉心的沟壑,眼底划过一丝犹疑,“张翀有些行为真的很矛盾,不像是同一个人能做出的事儿,但说是双重人格也太……”
“只是个比喻。”程迩唇角懒洋洋一勾,手腕轻转,给那四个字添上一对引号。
顿了顿,他单手撑住桌面,鞋底落地,站定后肩线一斜,悠悠然转过身,目光与余寂时相接,眼底浮动起晦暗难辨的光。
他拖着尾音,语气含笑,“戴家良说他背后有人指点,我原以为是他强行挽尊,现在倒觉得不无道理。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张翀某些行为与本人性格存在这样强烈的割裂感了。”
马克笔在指间转了个圈,随即被他重重拍在桌面上,他斜瞥一眼挂钟,刚一转身,梁方叙就跟着郝阳匆匆走进屋。
余寂时循声望去,看清两人表情时,心脏骤然一沉。
梁方叙与郝阳在程迩面前站定,相互交换眼神,一时都没有开口,空气陷入漫长的沉默,两人眉心紧蹙,唇线绷直,不知在犹豫什么。
夜已深,办公室灯光冷白刺目,映得出两人眼底的疲惫。
梁方叙喉结滚动,眼睫微颤,嘴唇几度开合,最终侧身面向众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片刻后才颤着嗓音开口:“我们禁毒专盯张翀的那组人……之前汇报过,4月7日晚,人就跟丢了。”
话音稍顿,他余光瞥向程迩,见对方神色冷峻,眸色冷硬,语气便不自觉弱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缕弱弱的气音,“之后没过几天,连环杀人案爆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没人再过多关注他那条线。”
他手掌抵着桌面,五指微蜷,骨节泛起青白,声音愈低,“4月7日到今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张翀都处于一个失踪状态。”
刹那间,室内一片寂静。
余寂时指尖一蜷,指甲嵌入掌心,蓦地想起戴家良话里那个十分敏感的时间节点。4月10日,张翀还在悦色KTV和戴家良喝酒,并传递出假消息,可从那之后,戴家良再没见过他,连给对方发出消息都石沉大海。
消失,短暂现身,再消失……
他到底在做什么?
程迩沉默数秒,眸光暗了暗,抬手重重按在梁方叙肩上,嗓音低沉,字字清晰道:“先别急。只有张翀这条线出了问题吗?”
梁方叙阖上眼,脊背略弯,深深垂下头,从胸腔里、齿缝间艰难挤出来一个字:“是。”
顿了顿,他无奈地补充,“张翀这条线一直很好盯,他向来行事张扬,平时招摇过市,频繁出入各类娱乐场所,行踪从不遮掩,我们的人因此就难免有些松懈。”
梁方叙忽地长叹口气,咽下一口唾沫后,才平稳下心情。
须臾,他继续开口解释:“根据专门负责这条线的警员汇报,4月7日晚八点钟,张翀便进入一家温泉酒店。该场所是他惯常出入的地方,调查发现该酒店会提供一些非法情/色/服务,张翀此前多次在此留宿。”
“他们想到这点便没多在意,只作例行监视,前半夜轮岗盯守,后半夜因对方长期未现身,便以为对方照常留宿,于是放松了警惕。”
话音一转,他睁开双眼,眼白爬满血丝,嗓音发哑,“谁知睡醒后,两人发现张翀一直都没再出来,进去探时,已经人去楼空,后续调取周边监控,才发现张翀已经人间蒸发,再后来……”
办公室的空调发出沉闷的嗡鸣,将最后几个字吞没,他声音愈发微弱,近乎喃喃,“就再没发现过他的踪迹了。”
空气在此刻凝固,窗外夜风乍起,夜雾弥漫,晕开了一盏盏昏黄路灯。
余寂时轻抿薄唇,心下叹息。
张翀十年如一日地张扬跋扈,行事高调,像一把明晃晃的、未经打磨的钝刀,着实会令人松懈,这的确在所难免。
可偏偏这一次,他的消失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蹊跷,时机十分精准,一下踩在了所有人的盲区上,狠辣又利落,生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无奈地摇摇头,余寂时抬眸,默默望向长桌对侧的同事,钟怀林和许琅此时眼底暗潮翻涌,对视良久,却终究未发一言。
沉默一寸寸蔓延,最终依旧是钟怀林先开口打破这片凝滞:“张翀在酒店失踪,你们后续没和酒店相关人员沟通进行深入调查吗?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啊。”
梁方叙摇头,喉结狠狠一滚,像是硬生生咽下了某种梗在喉间的情绪。他语气愈发疲惫:“没有。张翀的行踪确实暴露了,但我们也不敢贸然行动,就只简单调取了附近监控,没敢深入内部。”
话音微顿,他抬眸扫了一眼窗外,漆黑夜色下,雾气愈浓,将近处的楼群、灯火,远处的山峦轮廓都被晕得模糊。
他嗓音沉了沉,接着解释,“那家温泉酒店背景太复杂,我们尚且没有掌握太多信息,万一这酒店和贩:毒集团有勾连……打草惊蛇的后果,远比跟丢一个张翀更严重。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