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末
左手将安善的手扯开,沈藏泽飞快地扫指纹输入密码:“这是我跟林霜柏之间的事。”
推门,沈藏泽没再给安善说话或动作的机会,拉开大门,大步走进去。
“嘭——!”
重重的关门声,眨眼便将安善隔绝在外。
而门内,沈藏泽几步踏过玄关,走进了屋里。
昏暗的客厅,灯光明亮的厨房与吧台,放在洗手台旁的围裙,吧台上几盘刚炒好不久的菜,两碗饭,两双摆放整齐的筷子。
坐在高脚椅上低头看监控录像的男人,一身深蓝色衬衫与黑色西裤,袖子挽至手肘处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下颌线清晰的侧脸上能辨认出思考时的认真与专注。
干净,整洁,严谨。
跟十一年前那个浴血重伤满身污秽的少年判若两人。
“回来了。”
林霜柏没有抬头,于是也没有看到连鞋子都没脱就走进来的沈藏泽是用怎样的表情在看他。
“十一年前,有一起轰动全国的连环绑架凶杀案,犯人因破产而导致精神出现异常,不仅绑架了多名普通市民,而且还以各种残忍手段杀害被绑的受害者,警方追查多日才终于找到犯人的窝藏点,犯人因为挟持人质拒捕而被当时带队执行抓捕行动的刑侦大队长当场击毙。”沈藏泽站在离厨房吧台还有好几米远的地方,嗓子似揉进砂砾,每一个字都是被碾磨得血肉模糊的血痕,“那个连环杀人犯,叫林朝一,而他在死前杀的最后一个人,是发现他窝藏点的女刑警,夏蓉蓉。”
拿平板的手往下坠撞到吧台边沿,林霜柏动作僵硬地缓缓抬头看向沈藏泽,表情是一片猝不及防的空白。
“我应该叫你林霜柏,还是该叫你林顺安?”沈藏泽脸颊处的肌肉都在抽动,他像是想要扯出一个冷笑,却在强烈而复杂的情绪下连控制嘴角肌肉都办不到,愤怒、痛苦和悲恸混杂在一起令他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你父亲折磨杀害我母亲的时候,你在场吗?看到我这张脸时,你会想起我母亲是怎么死在你父亲手里的吗?”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沈藏泽想起的,是法医给出的,他母亲的尸检报告。
死前曾经受虐打,身体多处淤青骨折,死因是被用酒浸湿的桑皮纸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平板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林霜柏晃了一下从高脚椅上起身,应该有很多话要跟沈藏泽,然而,他却突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站在收束的灯光下,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无措失语让他只能愣愣地看着站在几米开外的沈藏泽,那是吧台灯光无法照到的黑暗处。
从一开始,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无论抱有怎样的感情,都只能这么做,所以不曾想过隐瞒躲避。
从十一年前起,林霜柏跟沈藏泽之间就已经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越的仇恨。
第一百章
“当年带队执行抓捕行动的刑侦大队长,是你的父亲沈义。”
耳际又再响起阵阵铁链声与嘈杂人声,那些混乱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变成模糊而沉重的轰鸣声,而在这忽强忽弱忽远忽近的轰鸣声中,林霜柏听到了自己仿佛剥离一切情感近似机器般冷漠平直的声音。
“你的母亲死在了我父亲手上,而我的父亲死在了你父亲枪下。”
灵魂似已离体,以旁人无法看到的虚空姿态在另一个空间里看着站在吧台前像戴了面具般做不出表情的自己,一种恍若人格解离的视角,所有的行为都不再受控。
“你不是想知道,我想要你原谅我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不需要你原谅我父亲杀了你母亲,也不需要你原谅我是林朝一的儿子,我想要让你原谅的,是接下来我对你提出的这个要求。”
发麻的双腿,机械地迈出脚步走向沈藏泽,从现在走回到遥远的过去,从光明走向黑暗。
“正如沈义怀疑的那样,十一年前的连环绑架凶杀案,还有一个凶手。杀死你母亲的,除了林朝一,还有一个人,而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犯罪心理学教授林霜柏站定在沈藏泽面前。
藏在躯壳里的,却是那个十一年前港海人民警察大学法医系的大一生,林顺安。
“沈藏泽,我要你从现在开始用尽一切办法和手段找到证据,证明十一年前连环绑架凶杀案的其中一名人质林顺安,患有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并在第二人格主导下参与作案。”
林霜柏就这么以冷静到全然无情的面貌与声音跟沈藏泽说出自己在十一年后回国的真正目的,仿佛他想送进牢里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跟自己无关的在逃嫌犯。
“林顺安在被绑架后,曾教唆林朝一以更残忍的手段杀人分尸,导致在他之后被绑架的六名受害者遭到残忍虐杀,尽管没有直接动手杀人,但他既参与犯罪且为连续作案,造成恐怖恶劣的社会影响,当属恐怖主义犯罪,没有追溯期,全世界都对他有管辖权,且以教唆合并主犯论罪。”
沈藏泽没有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告白。
更没想过,林霜柏会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关于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他曾因为某个案子而去深入了解过,这个病就是普通人所说的多重人格障碍,患者会因某些原因而分离出两种甚至更多的身份人格,从而取代主人格意识控制身体行为。
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可沈藏泽却觉浑身血液冰凉得让他如困冰窟。
脸上的肌肉不受控的微微抽搐,沈藏泽拽住林霜柏的衣领,喑哑低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是在告诉我,你杀了我母亲还有其他被害者!”
跟已经连表情都无法控制的沈藏泽比起来,林霜柏的面上却是极致的漠然:“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个回国,对于当年的绑架凶杀案,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无法清楚记起全部过程,我的记忆混乱且存在大量缺失,在我被救出后,医生诊断我是应激导致的记忆错乱断片,跟我说是由于被绑架的经历过于残忍血腥所以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封锁了记忆,可在我母亲逝世后,我开始比过去更常做噩梦,并梦见越来越多过去想不起来的记忆片段,我接受了心理咨询治疗,也尝试进行催眠,虽然只是怀疑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我认为自己的确存在第二人格,并且,第二人格参与了当年的绑架凶杀案。”
整整十一年,在离开医院能跟人正常说话进行社交后,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的绑架凶杀案是否还有未查清楚的隐情,可他想不起来,总是每次一尝试去回忆时就会头痛难忍,再加上他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曾做过基因检查,确定林朝一的精神病具有遗传性,当时已经备受煎熬的王如意生怕他会像林朝一那样疯掉,更不愿意让他去想起被绑架那些天所发生的一切,甚至在医生建议下对他进行催眠修改记忆。
“沈藏泽,我不接受自己以精神病为借口逃脱刑罚,如果我真的杀了人,无论我是不是精神病,我都应当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在我被绑之后遇害的六条人命,若真的是我教唆的,我绝无法原谅自己在杀人后还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好好生活,一个杀人犯,不配拥有这么好的人生。”林霜柏幽黑的双眸没有一丝光亮,直勾勾地望进沈藏泽眼底,投射出的是行尸走肉般的空洞。
扬起的拳头没有一丝犹豫的挥向那张血色褪尽的脸,重击在脸颊上,将人打得整个脑袋都侧向一边,嘴角立刻破裂见红,然而这才不过是第一下。
沈藏泽把林霜柏推向一旁抵到墙上,身体撞到墙壁发出闷响,林霜柏仅仅是微皱一下眉心,咬牙将到嘴边的闷哼又咽了回去,而沈藏泽拽着他的衣领又挥出了第二拳。
“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原谅你吗?!还是觉得我会可怜你?!别做梦了!!林顺安,当年我妈的葬礼,你来了却连站到墓前都不敢,就凭你那副懦弱无能连垃圾都不如的样子,杀人?你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要我找证据,怎么,要是我找不到,你是不是就要自己去自首说你有病你杀人了?!”
拳头一下又一下的落到林霜柏脸上,把他打得满口都是鲜血。
愤怒的话语,字句用力得几乎将嗓子扯裂,每一句都在屋内回荡。
“杀母杀父的相互仇恨,算不清就打算献祭自己?!包括我妈在内的六条人命,你觉得你一个人的命就能抵得上,就足够赎罪?!还是说当杀人犯的儿子还不够,所以还要主动去背起杀人犯的罪名去体会被万人唾骂仇恨是什么感受?!”
沉闷到令人极其不适的肉体重击声,沈藏泽的拳头关节处皆已破皮,他眼底已是血红一片,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林霜柏被抵在墙上挨揍,一下又一下用了十成劲的拳头不断落在他脸上,可他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双臂垂在身侧,连碰都没有碰一下沈藏泽。
高高挥起拳头,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张已经被他揍得眉眼处都是血痕肿起的脸,狠狠的挥出了最后一拳。
“砰——!”
拳头打在林霜柏耳侧的墙上,血飞溅染红墙面,拳峰血肉模糊。
强忍的泪水从眼眶滑落,鼻翼微微扩张颤动,沈藏泽鼻梁阵阵酸楚,哽咽发哑的声音几乎说不完一句连贯的话:“那是我妈……她本来,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要亲眼,看我宣誓,正式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你这条命,怎么配跟她相提并论!”
眼前阵阵发黑,头昏耳鸣得难以听清沈藏泽说的话。
林霜柏愣愣地艰难转头,试图撑起被额角鲜血染红,因肿起发胀而压下来的眼皮,在一片血红的视界中,勉强看到挂在沈藏泽脸颊上的泪水。
头很晕也很痛,他被揍得有那么短暂的几秒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也分不清现实和过去。
近乎失神地看着沈藏泽脸上的泪水,恍惚间离体的灵魂好像又回到身体里,麻木的情绪与痛觉开始恢复知觉反扑。
过去与现在同时存在,就像他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两个灵魂,无论哪一个,都丑陋不堪。
张口咳出血与唾沫,林霜柏口腔内满是伤口,可真正的剧痛却从身体不知名的深处传来,脑后的神经在一突一突地跳动,牵动某根与过去相连的线,腹部的胃也在痉挛,恶心感从胸臆间翻涌而上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
“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含糊不清的话从喉间挤出。
“我不知道要怎么赎罪……”
因为连说“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所以甚至无法将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从头到脚都是肮脏的,满手都是受害者的血……”
这么多年,审判从未结束,哪怕已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也始终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是个疯子,是个杀人犯……我根本,不配活着……可我,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艰难地抬手抓住沈藏泽拽住他衣领的手,林霜柏绝望地将自己撕裂开来,让沈藏泽看到自己身体里丑恶的污秽与罪孽,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不足以偿还六条生命的重量以及受害者亲属们多年来承受的伤害。
至亲至爱痛苦死去所带来的伤害,常人无法想象且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淡去,更不会消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痛苦与悲伤,会化作钝刀,日复一日地凌迟他们,直到生命终结。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真相,哪怕真相并不能让死者复活,哪怕真相并不意味着正义,可至少对活着的人来说,真相与真凶落网,是对逝者的交待,也是生者心里的安息。
第一百零一章
把林霜柏拽进浴室打开蓬头去清洗他满脸的血污时,沈藏泽想起十一年前在墓园里的那一幕。
在夏蓉蓉的葬礼结束后,他一个人在墓前站了很长时间。
尽管双眼刺红,可无论是葬礼前、葬礼举行的整个过程中乃至结束后,他都没有留下半滴眼泪。
沈义并没有来参加葬礼,在后来长达好几年的岁月中,沈义都一直没有去给夏蓉蓉扫过墓,仿佛只要这么做就能逃避夏蓉蓉已经在任务中牺牲的事实。
没有下雨,也没有阴天,下葬的时候甚至阳光灿烂到刺眼的地步。
在亲戚都离开后,他仍旧在墓前站着,从下午一直站到了黄昏。
他穿着警队的制服,戴着警帽,在夏蓉蓉的墓前站着挺直的军姿,哪怕过去好几个小时,仍旧纹丝不动如同雕塑。
斜阳打在墓碑上,他抬起僵硬的手臂对着墓碑敬礼。
青绿的草地,死寂的墓园,拂过的风声里仿佛隐隐传来了远方哀戚的挽歌。
墓园边上的大树下,一个消瘦的身影藏在树后。
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躲藏在树后的那个人,戴着鸭舌帽与口罩,黑色的西装松垮地罩在那副单薄瘦削的身体上,双手还戴着一双白手套。
尽管将面貌遮挡严实,然而他还是认出来那个人是被救出来的人质之一,林朝一的儿子。
他曾经去医院看过那个被亲生父亲绑架囚困多日的十九岁少年,躺在病床上,身体瘦骨嶙峋,因腰腹被刺伤内脏出血重伤而接受了手术,虽然挺过了手术却始终昏迷不醒。
后来再没有打听过少年的情况,只在不久前听说,少年在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后醒来,因为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而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必须接受长期的治疗。
他没有想到,少年会跑来他母亲的葬礼。
尽管由始至终,少年都远远躲在树后不敢露面。
这样也好,若是少年走到他面前,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朝同样是受害者之一的少年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恨与悲痛。
在暮色彻底消散前,他离开了墓园,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他看到少年也摇摇晃晃地从墓园里出来,然后蹲在路边缩成了一团。
少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后他所乘坐的公交车到站,他上车后再没往车外多看一眼。
从短暂的回忆里回过神,沈藏泽看着林霜柏那张被自己揍得惨不忍睹的脸,拧眉扯过挂在一旁的毛巾,动作粗暴的将血水擦拭干净,而后捏住林霜柏下巴强迫他张口看了眼口腔内的状况,虽然舌头和内侧的软肉都是伤口,但并不严重。
从蓬头里出来的冷水打湿了两人身上的衣物,纯棉的面料湿透后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舒服,沈藏泽一言不发地关掉蓬头,冷着脸又把人拽出了浴室。
卧室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客厅的茶几和沙发上都是溺孩杀子案的资料,沈藏泽把人拉去书房,然后去拿医药箱。
林霜柏全无反抗地任由沈藏泽摆布,直到沈藏泽拿着医药箱回书房要他脱掉湿了的衬衫好查看后背的伤口,他才又抓住沈藏泽的右手腕把那手背指关节都伤痕累累的手扯到自己眼前查看。
沈藏泽砸到墙上那一拳是用了十足的劲,也就沈藏泽是刑警,没少练格斗和拳击,否则这右手多半要骨裂。
拳峰指背处的皮肤都裂开了,冲过水后血红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林霜柏想要给沈藏泽处理手上的伤口,却被甩开了手,他抬头看站在面前的沈藏泽,却见对方面容冷若冰霜,居高临下眼神森冷的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