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 第141章

作者:罪化 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推理悬疑

尽管这些早就在白典的预料中, 但真正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认同还是有些震撼。他呷了一口酒压压惊,然后小心提问:“所以,你到底有多厉害?”

曾几何时,卫长庚的轻快消失了。

“我差点毁了那个世界。”他说。

白典捧着酒杯的手颤了一颤:“……是被梦魇附身?”

“是比梦魇更荒唐的东西。”

卫长庚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入场的其他顾客。

“这儿不太方便,等吃完饭换个地方再说。”

有了卫长庚的这句话,好端端的一顿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但白典显然低估了那些果酒的度数,以至于结完账离场时,刚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过毕竟稳住了€€€€开玩笑,怎么能让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从指缝里溜走。

卫长庚就近找了一间茶馆€€€€湖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包厢不大,却连着庭院,湖水拍岸,反倒显得四下里愈发安静。

两个人坐定下来,要了一壶清茶,几碟点心。白典的心思早就不在吃喝上,却也不好意思再主动催促,于是手里端着茶杯,眼珠子却在卫长庚的身上左右逡巡。

卫长庚哪会不知道白典的想法,立刻挥手放出了狞猫。而当白典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撸猫时,却被卫长庚给阻止了。

“用你的精神触丝去感受它。”

白典依言照做,从精神领域延展出几十条触丝贴上狞猫的脑袋。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眼前陡然展开了一片陌生的天地。

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渚之地。林木葳蕤,蔓草丛生,河沼在青萍下反射着点点阳光。扑鼻而来的是草木特有的清香,耳边则是虫鸣和蛙唱,一派自然野趣。

白典唤了两声“卫长庚”没得到回应,正想着应该朝哪个方向探索。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巨响,只见湛蓝的天宇中掠过一枚白日流星,拖着焰光闪烁的长尾,一路坠向河渚边缘的小山。

白典立刻决定朝着小山前进。而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沼后,发现陨石似乎坠落在了一处山洞口。十多位身穿兽皮麻衣,头插羽冠,胸前佩玉的男男女女,正在对着洞穴倒头跪拜祈祷。

祈祷仪式持续了大约15分钟。随后,人群里一位看似领袖的女性起身进入山洞。不一会儿,竟然抱出了一个哇哇啼哭的新生儿。

白典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这孩子就是卫长庚?

他正寻思,只见那群人已经结束了祭祀,带着婴儿朝小山背后走去。他也急忙跟上,谁知刚刚拨开几丛挡路的树枝,眼前的场景便又成了另一副模样€€€€

新的场景是一处古朴原始的村落。河流合围成的高台上伫立着大大小小的木质吊脚楼。有人划着独木舟在河道里穿行,运送着黑色的陶器、渔网和稻谷等货物。

在高台广场中央最大的房屋里,白典发现了他要找的人€€€€彼时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五六岁的孩童,齐肩黑发、眼眸明亮、五官精巧,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欢喜的乖巧类型。

“果然……”

白典瞪大了眼睛€€€€虽然年纪相差很多、气质天差地别,但他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的卫长庚,那种眉眼之间的既视感简直难以形容。

此时此刻,幼小的卫长庚正端坐在玉石与兽角制成的“宝座”上,脚边堆满了各种祭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宝座旁,捧起他的右手,用磨得极细的骨针不停扎刺着幼嫩的皮肤。不断有血珠从伤口中渗出,但是幼小的孩童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动。

针扎过的伤口逐渐在孩童的手背上连成带状,老者随后将一种褐红色液体涂抹在伤口处。与此同时一些知识开始涌入白典脑中€€€€这是那个时代的纹身仪式,为神之子纹上象征通灵的巫纹,从而成为凡人与神灵间的桥梁。

倏忽间,眼前的景象再次泛起涟漪。在动荡不安的画面里,白典隐约看见幼小的神子在祭祀们的簇拥下走上神坛,学习主持各种仪式。他看见神子被供养在远离喧嚣的大殿里,人们远远匍匐在他脚下,对待他如同对待没有生命的神像雕塑。

这真是卫长庚的童年记忆?

也难怪白典诧异,可他当真没办法将这个不苟言笑的孩童和没个正型的卫长庚画上等号。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他反而觉得眼前的孩童更像是当初的自己,不同的处境,一样的孤独。

画面再次稳定下来时,孩童成为了少年,绘满双手的图腾也沿着手臂向胸腔蔓延。而白典所熟悉的笑容,依旧没有爬上少年的面庞。

这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电闪雷鸣,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当年流星陨落的洞穴中,神子正在为自己的养母祈福。远处的部落宫殿里,那位地位尊贵的女性正在经历难产的痛苦€€€€在那个时代,性命攸关。

又是一道闪电,恰巧落在山洞前。祭坛上的火焰突然变成了青绿色,并且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即将诞生的生命,会为你的部族带来毁灭。】

那个人形轮廓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

这是……神谕?

白典记得叶老师说过,他所在的部族能够听得懂鸟兽语言。所以这片梦海并非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由此看来,火焰中出现神谕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情况。只是这神谕的内容……

眼前的少年显然也陷入了惊愕与矛盾的境地。一边是部族的兴衰,一边则是养母骨肉的存亡。两件攸关性命的大事,突然压在了一双稚嫩的肩膀上。

但少年并没有犹豫太久。

“我拒绝。”

他尚未变声的嗓音,清脆而严肃:“我不杀人。”

火焰熄灭,人影随之消失。山洞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仿佛漆黑幽暗的水潭,开始倒映出一些零散的景象来。

一夜暴风骤雨过后,养母最终平安诞下双子,命名为“辛”、“壬”。他们是两位健康活泼的贵族之后,不仅是部落明日的希冀,更是少数能够随意出入神子居所,并且将外界的阳光、花香和风声一并带入的存在。

曾经独孤的神之子,终于不再需要与自己的影子为伴。

第一次,当刺青的骨针扎入皮肉时,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

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兄”而非“ 大人”;

第一次,有人将视线与他齐平,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有血有人的凡人。

但是平安祥和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某年夏天,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席卷大地。曾经相安无事的各个部族,为了寻找新的迁徙地和争夺水源不断发生摩擦。北边一支强大部族很快占领了卫长庚所在的小小部落。

老者和成年男子都被屠杀了,血河浸润着皲裂干渴的大地。至于女人和孩童则成为了俘虏,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血河尽头,出现在白典视野里的是一座祭坛。它并非建造在山巅之上,却本身就像一座高耸的小山。青铜铸造的神像从山顶俯瞰着世人,而山脚之下,则是九十九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与奴隶,等待着牺牲€€€€其中便有年幼的神子与他的一双幼弟。

白典的眼皮突跳了几下,有些东西开始在他的脑内连接上了€€€€果不其然,高处的大祭司双手举起一扇龟甲投入火中,下一秒青绿火焰腾空而起,幻化出一只体大如船的巨龟。只见它仰头一甩,火焰便如暴雨般纷纷坠落。

四下里霎时一片混乱,祭司大声呼喊着催促士兵尽快处死祭品。而祭品们则重燃斗志,试图绝地求生。

卫长庚看见一团火焰落到面前,他挣扎上前想要烧断身上束缚。可这时已经有一名士兵举矛向他刺来。他来不及闪躲,却发现那士兵又被别人撞倒在了地上。他急忙烧断了绳索,再强忍着疼痛摸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士兵砸去……

不过一忽儿功夫,祭祀坑中已经满是鲜血与尸首。空气中弥漫着火焰、哀嚎和血腥。卫长庚焦急地寻找着辛与壬的身影。直到纷乱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仓惶转过身去,只见粘稠温热的血液飞来,溅满他的脸颊。

在殷红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了辛。孩童的右眼被石矛贯穿。曾经拿着花朵的小手里,紧抓着一把沾血的泥土。

白典打了个寒颤,内心抽痛起来。而他知道,卫长庚此时此刻的痛苦是他的千万倍。

曾被奉为神之子的少年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怒吼。

随后,风云为之变色。

狂风呼啸而至,接着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来自自然的暴力压得每一个人都抬不起头。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仿佛在卫长庚的耳边重复着那个问题€€€€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你后悔了吗?】

第149章 第二次神谕

神谕是什么?一种迷信。

迷信是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科学依据、逻辑因果, 却一味笃信,从而达到自我蒙蔽,自我安慰的目的。

如果神谕得到了应验, 那它还是不是一种迷信?

血腥残暴的景象不断刺激着神经,悲痛在胸腔中激荡共鸣,再加上酒精的作用, 白典只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快如擂鼓。他不得不蹲在地上,双手环住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等意识清晰一些后,才开始梳理自己的逻辑。

就算神谕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也不能证明那就是神谕在发挥效用。正如“太阳明天还会从东方升起”,难道就是神谕?更不用说“为了让太阳明天继续从东方升起,你必须杀死一个至亲”这么荒谬的要求,如果照做, 那才是真的愚昧又恶毒。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白典心里发酵起来:出现在祭坛火焰里的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并不是史实副本,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所谓的“神€€”真实存在着?他们为什么要对卫长庚发出那种语言,又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发展?

他的头又抽痛起来,急忙倒吸了几口凉气,等再抬起头来时, 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当祭坛上的最后一朵余烬也化作黑烟袅袅升向天际时,雷雨之夜也到了尽头。熹微的晨光里, 一位少年怀抱着比他还要幼小的孩童,踉跄在泥泞的大地上。

那是年仅七岁的庚与三岁的壬。他们曾经是神子和贵族, 却沦为了异族的阶下囚。而从这一刻起,他们将相依为命、不断逃亡, 在种种巨大苦难逼仄的罅隙中寻找一处勉强容身的所在。

在生与死的边缘跋涉了数天之后,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处陌生的部落。这里的人相对平和,并且与纷纷扰扰的几个部落并无来往。但为了隐藏身份,卫长庚还是偷偷找了一处火塘,用烧红的炭火烫掉了自己双手的纹身。

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少年死死咬住衣角,将痛苦的呜咽、泪水和褴褛衣衫上的泥沙一起吞下去。

白典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这之后风波暂歇。兄弟二人隐姓埋名,勉强过上清苦但却平静的日子。

为了抚养壬,曾经养尊处优的神子成了凡事优先考虑幼弟的兄长。他努力学习新部族的语言,寻找各种各样的工作养家糊口,学着了解人情事故、为人处世,以及各种让他足以承担起一家之长的本事。

但在日益粗粝的外表之下,他依旧有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一次次地梦见那个声音在火焰里低吟。

【还有一个没杀……还有一个】

五岁那年,壬因为营养不良得了重病。为换取更多的食物和草药,卫长庚决定应征前往部落的西面,修筑防洪大堤。在当时这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工作,不少人甚至有去无回。

修筑堤坝的第七天,天降豪雨。洪水从附近的山谷中冲向平原。新修的河堤被冲垮,工人被激流吞没,也包括了卫长庚。混沌之中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条巨龙,一头撞向河谷旁的山崖。

等他醒来时,洪水已经退却。而他和壬已经被转移到一处颇为体面的大屋里安顿下来,室内干燥温暖,隐约还能闻见食物的香气。

出面为他厘清思绪的是一名自称部落大巫的男人。对方表示看中了卫长庚的天赋,愿意将他当做自己的继任者进行培养。相应的,他们兄弟二人将衣食无忧、受人尊重,真正成为这个部落的一部分。

彼时的兄弟二人,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卫长庚开始在大巫门下修行。但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单纯的师承关系€€€€用现代的语言来形容,卫长庚充当的是类似“供血者”的角色。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被束缚在阵眼中,消耗自身的灵力供给其他巫师。更有不少人忌惮他的实力,暗中使了不少绊子。

如此这般的生活,虽然吃穿不愁,但终日惊心,稍有不慎甚至可能赔上性命。所幸卫长庚天资卓绝,生性顽强,竟一路存活下来。而这些年他一点一滴积累的生存经验也帮助他在群巫之中慢慢打开局面,并奇迹般地获得了年轻一辈部族贵胄的青睐。

倏忽间十多年一晃而过。

在三千余个日夜里,卫长庚夙兴夜寐,未曾有一刻懈惰。与此同时,部族逐渐繁荣发展向外扩张,与其他部族间的摩擦也日益频繁。作为巫祝,他有时也需要随行出征,耳濡目染再加后天领悟,他积累掌握了不少行兵布阵的方法,并时不时地向主事者出谋献策。久而久之,人们甚至开始传说他是战星长庚降世,庇佑一族战胜攻取。

大巫师父过世后,经历过多重生与死的考验,卫长庚最终成为了新任大巫。昔日的落魄神子凭借着自身的力量重新回到了权力巅峰。而他的弟弟任也在兄长无微不至的照拂下,一改孱弱多病的体质,顺利成长为部族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勇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后数年间,兄弟同心率众开疆拓土,振兴部族,并最终为母族报仇雪恨。

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那就应该圆满结束了。但这是漫长的人生,所以白典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早年颠沛流离、步步惊心的生活进一步加固了卫长庚沉稳内敛的性格,在成为大巫之后,他更是不苟言笑、一派高冷模样。而弟弟壬则俨然活成了他的反面€€€€风流倜傥,开朗率性,深受部族上下女性的青睐。

就在兄弟二人为母亲报仇雪恨的第二年,壬迎娶了部族中最美的女孩为妻。盛大的庆典进行了两天两夜,作为部族大巫、同时也是兄长和唯一的亲人,卫长庚向这对新人送上最深切的祝福,祝愿他们此生恩爱幸福,子孙世代绵延,福泽无边。

说起来有些好笑,这还是白典第一次参加婚礼。现场载歌载舞、气氛热烈,新人的幸福溢于言表,可白典的注意力却始终停留在卫长庚的身上。

作为大巫的卫长庚早已全身绘满了巫纹,他身着装饰着玉片与兽骨的华贵服饰、头戴羽冠,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是安静地站在高处,乍看之下不像真人,反而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神像。

但是白典却从那斑斓的巫纹之下读出了卫长庚的表情。

你尽全力给予了兄弟最好的人生。那么你呢,又有谁来解除加诸在你身上的巫咒,谁来给予你你应得的人生?

盛大婚礼之后没过多久,卫长庚的修为就达到了平台期,亟待突破。于是他宣布闭关修行,回到他诞生的山洞中,打坐进入冥想状态。而白典也随之进入到了卫长庚的冥想世界中。

首先出现在白典眼前的是深浓夜色。天空中没有星月,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更确切地说,大地上笼罩着一层惨淡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