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第39章

作者:priest 标签: 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玄幻灵异

黯淡的灯光下显示出的力透纸背的字迹,被宋阿看罢后吞了下去,一字一句,便都像是装在了肚子里。

这张字条来自他的老师,如今已经隐居乡野的前朝兵部尚书孙明冲,十几年来,一群杂牌野路的修道者异军突起,更有不世出的阵法奇材施无端,先解了密约,又分头数次专门围剿暗杀教宗中人,再加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眼下的教宗和鼎盛时期已经完全不能比了。

可谓是人才凋敝,正是个好时机。

就在三天前,宋阿收到了这封纸条,他知道朝中老师那一派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新皇不像先帝那样懦弱,登基以来几次三番动作,都有废教宗的倾向,只是苦于教宗势力太大,加之并不能名正言顺。

眼下邹燕来抗敌不利,退守徐南,正好是个好机会。

不知今日社稷,姓甚名谁——

宋阿将这句话默默咀嚼良久,抬头望向璀璨得有些诡异的星空,一直望到被山峰阻隔得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最乱的时代,让人流血流泪的时代,也是个让人能够一展心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的时代。

文治武功数十载,不过为了这家国天下鞠躬尽瘁,哪怕百年之后无情汗青不过一笔带过,也算……不白活这一场。

须发半白的将军目光坚定,大步转身走回自己的营帐中,又是一宿彻夜不眠。

同时,领兵直逼徐南大营的顾怀阳收到一张来自施无端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败。

又二十日,徐南大营大将军宋阿与叛军头领顾怀阳在钜州大战,整整一天一宿,顾怀阳辙乱旗靡,退守湘阳,宋将军亲自率兵追击三十里,三日之内接连收复“芦洲”“甘州”“颖卢”“阳城”等地。

一战成名,将顾怀阳逼回东岳西境。

一封联名上书当天便在大捷传来之时呈递到了皇上那里,公开弹劾教宗子弟尸位素餐,以邹燕来东岳失利为噱头。

自古以来,教宗与皇族就像是两株彼此依存的植物,虽然总是貌合神离,却谁也离不开谁。然而阵法学在教宗中早已没落,变成了旁门左道一样的分支,却因此栽在了施无端手上,一直被他压着打,数年以来节节败退。

徐南大捷,却叫皇帝终于看到了希望。

在皇帝的默许下,这一年四月份,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教行动由一场战役的胜利和群情激奋的上书开始。

千百年来暗潮汹涌的矛盾终于计划,一发不可收拾。

而胆大包天的施无端——这个叛军中名声仅次于顾怀阳的大反贼,此刻便非常光棍地乔装一番,混迹在平阳帝都中,隐姓埋名地穿梭在他一手建立起来、至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的神秘组织“人字号商铺”,在京城天子脚下,将越来越多的反教“义士”联络到一起,成为一支特别的力量。

小到早点铺子,大到钱庄妓馆,只要有钱流通的地方,都有人字号商铺的影子。

施无端坐在酒馆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第三盏灯”,随后塞入细长的竹筒中,叫道:“小二,结账。”

店小二麻利地过来,将身形一掩,将碎银子和竹筒一同收了起来,口中叫道:“客官慢走,好吃再来!”

然后擦肩而过,像是从未相识。

施无端若无其事地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这才回到了他的临时住处——一家赌坊的后院,将袖中方才被塞进去的纸团拿了出来,上面是一行墨迹有些晕染的字迹:东海众魔影突然消失,不见魔君踪影。

施无端低垂着眼睛将这张纸条看了良久,掌心中这才升起一小团火苗,将它烧去了,喜怒不形于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进屋去了。

唯有进门的时候抓在门框上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到底去哪了?

他……还活着么?

千里之外,举国上下已经春暖花开的时候仍然苍山被雪的大菩提山上,此时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袭白衣,看起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白衣已经不那么白了,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就呆立在施无端所设的大火之阵外面,表情迷茫,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那大火圈子没有人能看到,除非有人想闯入大菩提山,又或者是大乘教宗违约,偏偏这个男人就可以。

反教之风愈演愈烈,大乘教宗在菩提山中龟缩不出,闭门谢客,毕竟是千年古教,流传下来的古老大阵启动,几乎将整个山封闭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雪山中却下来了一个年轻的弟子,对这白衣男人远远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宗主有命,贵客前来,令晚辈出门迎接。”

白衣男人愣了一下,问道:“我?”

年轻弟子点头称是:“请随晚辈来,宗主在迎客亭等着客人。”

白衣人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大乘教宗的迎客亭在半山腰,正是雪顶与植物的分界线,那里开着一种奇异的花,没有叶子也没有花茎,直接从土里钻出来,一半紫黑色,一半白色,叫做阴阳花,传说是隔开阴阳两界的神花。

一个老人行动略微显得有些迟缓,正在耐心地浇着阴阳花。

引路的年轻弟子行礼之后便自行退下,白衣人伸手在阴阳花上摸了一把,白色的一面自动地扭了过去,紫黑的一面却主动地贴在了他的掌心中,像是有生命一样。

老人头也不回地说道:“来了?坐。”

白衣人皱皱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人放下水壶,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魔君大名,如雷贯耳。”

白衣人正是失踪了不知多久的白离,他迟疑了一下,在阴阳花掩映下地石凳上坐了下来。老人也不和他说话,只是慢慢地浇着花,整整一个亭子的花,挨个浇过来,将枝叶一一摆弄好,从正午一直弄到了日头偏西。

白离却罕见得没有急,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看着他摆弄,一句话也没有说——若是叫知情人看见,定要大大地惊诧一番,喜怒无常的魔君竟然也有这样平和的时候。

直到夕阳西下,老人才挽起被泥土弄脏了边的袖子,坐在了白离对面,用沾了泥土的手倒了一杯凉茶,放在白离面前,说道:“魔君请。”

白离还真的端起来喝了。

老人看着他慢慢地喝了下去,这才说道:“这茶水乃是阴阳花花露收集的,须得混在雪水里,一杯下去,虽然冰冷彻骨,却是能提神醒脑、强身健体的佳品。”

白离竟然说道:“多谢。”

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问道:“魔君何以至此?”

这话问得白离一愣,他皱起眉,抬头望向那些不停地往他身边扎堆的暗色花瓣,良久,才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

老人并不催促,只是沉默地坐在他对面,细细地品着阴阳花露凝成的凉茶。

又不知多久,白离才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道:“我不知道,也不明白,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他们说你是大宗主,是个不要脸的老狐狸,还有人说,你是这世上最有智慧的人,你知道么?”

大宗主执叶大师笑了起来,捡起一片从远山上飘落下来的巨大的叶子,卷成了一个卷,贴在白离耳边,说道:“这是菩提仙树的叶子,仔细听。”

白离侧耳听了片刻,随后皱眉道:“我什么也听不见。”

执叶大师说道:“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仙音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白离不解地看着他。

执叶大师说道:“有人说他听见了,其实不过是他自己心里那样想,想着想着便走火入魔了,还以为自己听见了——人总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白离的胸口,说道:“心就是魔障,困住你走不出去,也困住他走不出去。”

白离捂住胸口。

执叶大师继续道:“然而魔君既然已经将失落的血脉和魂魄找回,历经百劫,九死一生。难道不是放下了么?难道不是走出去了么?”

白离道:“可我并没有……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执叶大师哈哈一笑,站起来转身往山上走去,口中却道:“这有何难,将那大山推开,将那深水分开,将那破墙踹倒,然后编一个草人哄哄他,逗得他破涕一笑,可不就得了?”

白离怔住。

直到执叶大师离开许久,他仍然在暮色包围的山头呆呆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第六十八章 第四盏灯(一)

“说吧。”

施无端将手中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坐在他对面的夏端方仿佛是逃荒回来的,一脸沧桑,饿死鬼投胎似地抢上来。那碟子里的小烧饼不大,被他一口一个地往下吞,仿佛连嚼都来不及嚼。

吃了足足有七八个,他才痛苦地抬起头,对施无端说道:“茶……”

施无端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吃相,以及掉的一胡子点心渣,本来这些日子胃口便不好,此时简直有些反胃了,感觉自己都替他干得慌,便随手取过一壶凉水,倒了一杯给他,看着夏端方一口牛饮进去,问道:“饱了么?”

夏端方的表情更痛苦了,说道:“这烧饼怎么有肉馅?多少铜板一个?”

施无端道:“我付钱。”

夏端方立刻淡定了:“哦,那再给我来一碟子。”

施无端:“……”

直到第二盘点心端上来,夏端方才一边吃一边喷地说道:“魔君的行踪我们没有追查到,但是看得出朝廷方面也没有追查到,不然这次皇帝这样大肆追究教宗,密宗一直与魔君关系匪浅,如何能不牵连到他?”`施无端皱眉道:“谁让你说这个了?”

夏端方说道:“哦,不说这个啊?不说这个你为什么让第十七门的兄弟们去追踪魔影迹象?”

施无端看了他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来人!账房呢?告诉账房,饭钱算在这个人……”

话音还没落,夏端方便如临大敌地扑过来,一把捂住施无端的嘴:“六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呸!看我这张嘴,没事就会瞎说八道。”

施无端看着他。

夏端方只得正色道:“邹燕来的去向已经清楚,打谷道那边已经布置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爷放心。”

施无端这才点点头,转着茶杯玩了一会,问道:“这些日子,教宗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帝下令,罗列教宗颜甄数条罪状,想必六爷已经知道了。”夏端方说道。

施无端点点头:“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夏端方叹道:“不错,要我说,这皇帝倒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只可惜决断得都不合时宜。”

施无端半真不假地笑了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倒也是人之常情。我听大哥那里来的消息,密宗先锋还在战场上,老皇帝也挺有趣味,分明是拿人当驴使,打着鞭子还要让人给他拉车。”

他想起了什么,又问道:“玄宗呢?玄宗怎么样?”

夏端方迟疑了片刻,说道:“碧潭真人在闭门谢客,门下事物一律交给弟子处理,据说是积劳成疾,每日装得柔柔弱弱,九鹿山有些特殊,皇帝不好直接拿他们开刀,只得吊着,下了个不咸不淡地命令,命其反省。”

施无端皱皱眉——皇帝自然是不大敢动九鹿山的,毕竟七盏山灯还是从人家祭坛上点起来的,便是眼下这位圣上颇为特立独行,打算重整朝纲,剥夺教宗千百年来的大权在握,也还是要稍微顾及一些的,便说道:“我叫你送的信,你送到了不曾?”

夏端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正常。

施无端立刻便瞧了出来,追问道:“怎么?苦若师叔怎么说?”

夏端方支吾了半晌,才说道:“我派人暗中与苦若大师见了,她……她说‘若早料到施无端这小贼有朝一日这样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当初便不该保他,便该亲手将他掐死在九鹿山上,免得如今老婆子我便是闭眼了,也无颜面对我教列祖列宗。’”

施无端脸上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是他意料之中似的,过了一会,才语气平平地说道:“哦。”

“还有……”夏端方低下头。

施无端有些疑惑地看过来,淡淡地道:“她还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只管告诉我便是,不要紧。”

夏端方沉默半晌,低声道:“苦若大师再没说别的了。她撕了你的信,将我派的人赶了出去,当天晚上,便……”

施无端神色一动,问道:“什么?”

“悬梁自尽……了。”夏端方飞快地扫了一眼施无端的神色,说道,“如今非常时刻,玄宗不想多生事端,这件事若说不清楚,在皇帝那落个‘叛国通敌’不算什么,恐怕是他们将消息封锁了,秘不发丧……”

施无端脑子里“轰”的一声,眼见夏端方嘴唇一开一合,就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手中茶杯倏地碎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夏端方抿抿嘴,轻声道:“六爷……还是节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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