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山走马
谢安年虚扶椅背,隔着一层薄薄的颈带,俯身轻嗅温述修长的颈项,“我做了什么,不是很明显吗?”
温述没有躲,任凭炽热的呼吸烫热自己的血液,他平静地对安吉尔道:“不管怎么说,安吉尔,我希望你能够接受。如果你们两个一直这样针锋相对,我会很为难。”
话音刚落,令人窒息窒息沉默在微弱的灯光下蔓延。
安吉尔无声掐紧手心,他感觉一团棉花堵在自己的喉咙里,难以言明的酸涩感一直从鼻腔蔓延到胃部,他的胃袋如同被一双大手捏过,狠狠抽搐了一下。
强忍着那股令他几欲呕吐的不甘和懊恼,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方才开口,“放心吧主人,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安吉尔收回萎靡的精神体,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他一双矢车菊般晶莹的眸子注视了温述良久,久到他的双腿仿佛要生出根系,画地为牢,他才缓缓开口,“我去外面看看他们,主人。”
在某个瞬间,温述接收到了安吉尔那股浓烈到窒息的情感风暴,但是温述注定只能选择无视。他本以为安吉尔会大闹一场,甚至当场和自己决裂,说不要继续当自己的奴隶,当时这些猜测都没有发生。
看着安吉尔离开的背影,温述竟也猜不准安吉尔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他能放下,那最好不过。
如果不能……
谢安年附身咬着温述的耳朵说:“他喜欢你。”
温述道:“他只是分不清什么是依赖,什么是喜欢。他对你也一样,分不清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厌恶。他还没学会怎么靠自己做一个人,不应该把一辈子拴在我身边,茜拉的本意也不是让他一辈子当个奴隶。”
谢安年倍感意外地眨眨眼,“小温同学,我以后恐怕得叫你小温老师了。”
“绿洲号”在这三天的动乱中减员足足三分之一,逃出来的奴隶却填补了这个缺口。安吉尔将抢来的食物统一保管,每天分两次定量给奴隶和俘虏们发放。
温述清点了食物的数量,发现食物并不足够满足需求。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顾虑。
他终于明白进入货舱时舱顶为什么会被凿出来个洞了。那洞的确通向冷库,但不是出于单纯的破坏目的。
那是蛇人的巢穴。
蛇人们本就可以靠降低环境温度降低能量消耗,因此才抢占了一个冷库,除去外敌入侵的必要警戒,平时就在那里冬眠。
冬眠中的蛇人,不需要食物,也因此保障了食物供给。
货舱和客舱,奴隶和乘客,就这样维持这诡异的平衡,接下来的九天都在平静中度过。
船长曾含蓄地拜访过谢安年,请他下货舱平乱,谢安年也含蓄地表示他无法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做到这点,船长只好作罢,神色愤懑道:“他们能逃出绿洲号,但不一定能逃出圣德里安要塞。”
谢安年看守宝藏一样看着温述,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拴裤腰带上。但抵达圣德里安要塞的前一天晚上,温述还是在谢安年洗澡的时候让蜃楼藏进被子里打掩护,成功溜了出去。
穿过走廊,下楼梯,七拐八拐就到了楼梯的断层处。两层近十米的高度,如果温述不想作死,是不可能自己跳的。
他放出破晓,没过多久,安吉尔出现在下层的楼梯上。
几天未见,温述发现安吉尔好像又长高了。从前安吉尔比他矮小半个头,身体也略显瘦削,但现在安吉尔和自己几乎一样高,体态也从少年的清瘦修长过渡到青年的丰腴坚韧,秀丽眉目间的英气逐渐显露,是正处于少年和青年、青涩到成熟之间的阶段。
这种感觉挺奇妙,温述竟能从中找到一丝成就感。
吾家有儿初长成。
“你过来接我过去?”
安吉尔摇摇头,编成麻花辫的金发披在脑后,在黑暗处仿佛发着光,他在下方伸出手,恬静乖巧地微笑,“主人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第51章
温述从平台一跃而下, 头发和衣摆都被风向后吹去,下一秒他就被安吉尔稳稳接在怀里。少年的身体柔韧温热,肋骨下的心脏有力跳动, 刺玫香在血脉中涌动。
安吉尔抓着温述的肩膀,不过三两下, 就把他带到了底舱。
这里应该是F舱和D舱的交界,存放着船客寄存的豪车, 它们被铁链固定, 整齐排列着, 是通往H舱的过渡带,偌大的货舱除安吉尔和温述外再无一人。
安吉尔跃上一辆车的车顶坐着, “主人,你不该来这里的。”
温述仰起头,注视着安吉尔, ““绿洲号’要靠岸了,我来是想问你, 你做好选择了吗?”
安吉尔抿起淡粉色的嘴唇,“你是中央白塔的向导,如果我负隅顽抗,你会亲手来逮捕我吗?”
温述道:“不会。”
安吉尔湛蓝的眼中刚亮起细碎的星光, 马上又黯淡下去。
因为温述补充道:“我只是圣所里的学生,不是现役, 没有抓捕你的责任和义务。届时来抓捕你的人,比我只强不弱。”
安吉尔张了张唇,讷讷道:“原来你是圣所的学生……”
“很失望?”
安吉尔道:“不,我只是很惊讶。我只从姐姐口中听过白塔和圣所,从那时开始, 我就一直在幻想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里是象牙塔,是伊甸园,有着与世隔绝的纯洁和安宁,是一切美好和幸福的代名词……”
温述摇了摇头,“但那里其实连真正的太阳都不存在,总是被寒冷漫长的黑夜笼罩,就连我们居住学习的地方,也是依靠虚拟天幕实现日夜的轮转和四季更迭。”
“但那里有着和平和秩序,更培养出了像你一样强大有善良的向导。”
温述微笑,“你看上去对塔很感兴趣。安吉尔,如果你放弃那些奴隶,我会带你回白塔,尽管短时间内不能改变你的身份,但我也有能力给你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虚假的幸福,和真实的残酷,你会怎么选择呢?”
安吉尔凝眸望进黑暗中,也许是温述平日的温和纯良太具有欺骗性,让他几乎忘记了最初的白九。
他抬脚踩着自己的头,逼自己和着血叼起那枚硬币。
而现在,温述不过是把残酷的现实硬生生剥离出来,再用蜜糖暖房诱惑他做出决定。
安吉尔十分清楚,如果他现在答应了温述,他将彻底变成温述的所有物,亲手抹杀自己的人格。
而温述,大概也不会对一个破布娃娃一样的奴隶感兴趣。
安吉尔握紧双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抱歉主人,我可能没有办法跟你离开。”
温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我没有能力当任何人的救世主,我逃出圣所的目的也不拯救任何人,我就连自己的救不了,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你就要自己为之负责。”
安吉尔目光坚定,“我知道,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温述而却无奈地摇摇头,“我倒是觉得你还没有开窍。”
“……”安吉尔一愣,不知自己为何会被温述训斥。
没错,这种程度的责怪在温述口中已经算是训斥了,温述一直对他实行鼓励式教育——不打棒子只给甜枣那种,哪怕他把1+1算成3,温述都会说一句他很有想法。
温述抬手,手心翻转向上,勾了勾手指,“下来,我仰头说话太累了。”
安吉尔乖乖从车顶跳了下来,“抱歉主人。”
温述将手放在安吉尔的脑袋上,使了点力气,将安吉尔的脑袋按了下来。安吉尔没有反抗,乖乖低头,遮住后颈的鞭子被拨开。
安吉尔感觉自己的颈带被取了下来,染上体温的布料擦过皮肤,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战栗感。他已经在温述的教导下明白了后颈对哨向的特殊意义,此时温述的举动更是让他的脸唰一下红了起来,“主人,不……不要……”
后颈的尖锐刺痛让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湛蓝的眼中闪过茫然和不解,却硬生生把自己定在原地没有动弹。
温述用小刀割开安吉尔后颈的皮肉,切口正落在他的腺体下方被打上奴隶编号刺青的位置,他用刀尖挑开嫩肉,从里面挑出来了一个微型金属装置,拔出来后扔在安吉尔脚下。
他落刀快狠准,从安吉尔的反应来看,并没有刺到腺体。
“这是什么?”
温述道:“这是你们的‘狗牌’,终端一靠近就会扫描出奴隶信息。”
他用颈带当止血带,堵住了安吉尔正在流血的伤口。
安吉尔并不在意这点的伤口,以他的恢复力,不用两天就会痊愈,相比这个,他更震惊自己体内竟然有被存在这种屈辱的植入物,他咬牙一脚将那东西捻成碎片。
温述抓抓头发,“以我的社会阶级接触不到奴隶贸易,之前不知道还有这东西,还是谢安年告诉我的。”
安吉尔质问:“那他怎么不早点说。”
温述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我也问了这句话,他说‘你也没早提,我就忘了说了’。”
安吉尔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意,看上去竟同温述的微笑有气氛相似,但他还是差了火候,没成功掩藏住嗓音里凶戾的杀意,“那我还真是要谢谢他。”
温述提醒,“奴隶商应该就是通过这些分辨出奴隶和自由人的,H舱其他奴隶体内应该也有这东西,你要在到达圣德里安要塞之前让他们把芯片取出来。”
安吉尔想说他自然会尽早这么做,但话未出口,他似乎领悟了温述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真正意图。
温述道:“幸好‘绿洲号’的奴隶中,像你一样的未经改造的变种人比较多,否则假装起来还真有点困难。这几天你们俘虏的船客够多了吧?威逼利诱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法,把他们的终端都弄到手。”
“你是想让我们……”
“终端你会用吧,其他奴隶不会用你教他们,有个人形的都可以努努力伪装一下,猫耳朵狗尾巴鸟翅膀藏不住的就用袍子盖上,鱼尾巴藏不住的就坐轮椅上。圣德里安要塞的士兵注意力被海德拉吸引,不会这么快发现的。”
“一会儿船一停,你们就直接冲到甲板上,混在其他船客里。”
“要是被人发现……”温述嗤笑一声,“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我教,随手扯一个人挡枪,士兵不敢射击的。”
“主人……”
“你别这么看我,我都是瞎说的,我不能舍弃我的毕业证书,袖手旁观也不会帮你。”
温述看向安吉尔,发现他竟然在微笑,微微仰着头,金发散落在两颊,目光虔诚而柔和,像是在看崇拜敬爱的对象。
此时的安吉尔不是天使,而是信徒。
温述的目光一点点融化,他无奈地叹息,“还有那个韩添,虽然他很在意吾悦的想法,但我不认为他会陪你们冒险,也没有必要陪你们冒险。他和你们不一样,吾悦也不是需要你解救的对象,我猜他们会留下来,但应该也不会给你们添乱,你注意一下,不要勉强。”
安吉尔点点头,“我都记住了,主人。”
孺子可教也,温述十分欣慰。
“但是主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主人了。”
温述并不意外,安吉尔已经做出了决定,这表明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的奴隶身份。
安吉尔眨眨眼睛,目光水一般灵动,罕见显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生动活泼,“他们说你叫温述,但我不想要叫你温述,你说过在我面前,你永远是白九。”
“没错,我说过。”
温述眼前一闪,忽见安吉尔不知突然解放了自己的一只手,白皙修长的右手化为利爪,削铁如泥的指甲削断了温述额前的一缕头发。
安吉尔伸手,接住了悠悠飘落的青丝,合拢双手,将这缕青丝收拢在自己掌心。
“这个就送给我吧,就当是……纪念。”
温述怔忪,捻了捻自己额前的碎发。黑暗中,唯有安吉尔含笑的脸是清晰的。
货舱阴冷、潮湿,散发着不知名的腐烂气息。温述的异色的双眼本就不为黑暗而生,他应该生活在光辉沐浴的神圣教堂中,花团锦簇,圣歌讴咏,七色琉璃瓦为他雪白的衬衫染上绚烂光斑。安吉尔忽然理解了谢安年对温述近乎病态的保护欲,换作是他,他也愿意编制出一个完美的童话梦境,在天神的注目下把温述偷偷藏进去。
安吉尔忽而注意到温述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他不是哨兵,应该会感到寒冷。
他拉起了温述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条丝滑的冰缎,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脱手。但温述的笑容始终是有温度的,唾手可得的。温述把自己的身体控制得很好,就算很冷,也一丝一毫都没有颤抖。
安吉尔突然有些后悔拉着温述说了这么久的话,否则就不会让温述受这么久的冻。
现在,他要把温述送到地上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