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头羊
以前他把自己活成鬼的样子,只因为他不知道正常人好好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可现在他明白自己的错就是太过胆小,软弱到连好好替自己活着的勇气都没有。
“……走不走,留不留,死生皆在我心头。”
……“天视自我民视, 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我必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宣婴当年清白而来!烈火而去!宁可身死不与邪魔同流合污。”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
一旦想到这里,宣婴双眼闭紧, 满脸水迹,他看过那么多人生如潮,在业海翻波打滚过,但是真正当他对于人世间的感情越来越牵挂, 他也习惯做一个人了,是做了一个人之后,才让他渐渐开始愿意坚信承载人心的信仰就像一艘巨大的龙王舟。
人间世界的船头桅杆会从目能及的道观香火氤氲处飞向了九重天宫,敬告仙家神明一句,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们啊,其实在人间的日子是安好的。
别看凡生只有一眨眼,仿佛片刻就要从年少到灯灭时分,其实我们每一天都为了活,在脚踏实地,感天动地地卖着命,向上活。
此时沈选又步履蹒跚地站起来呈上一张阴状,抚着他颤抖不止的后背和发顶替这个厉鬼祈求上苍还他一个公平。
宣婴痴痴抬头听。
沈选默默念着,他泛白的手和宣婴紧紧扣在一起,二人掌心一道道血纹如古老宁静的树脉,给他们的身躯带来一种稳定如泰山的安全感。
沈选的心中也徘徊着一句句给他的刨白。
我与你,同生共死。
我与你,更是在阎王殿前定了生死契约。
三官作证,我们永不分离。
一夕之间,周围的烈火更旺了,这些面目狰狞的鬼仙们包围了抱着宣婴的沈选和他跪在地上的脸。
冲天的地狱火焰也考验着他们下地府争诉的决心。
很快,鬼魂那句话也传了过来,事已至此,当年做错了事情的人该不该被原谅,还有地府该如何检验他的真心有多真,已经彻底完成了大逆转。
当事人家属既然认为消化这段悲伤后,大家也必须用理智与情感来解决根本问题。
这关一过,审判结果就还有希望,所以,现在只能由逃跑被抓回来的“轮回镜”来帮忙照出最终的阴间判决依据。
叶教授不卑不亢的温柔女声就这样传遍被阴冷青火环绕的现代十八层地狱。
“冥官们,当年城隍庙前,宣婴已经一注心香许下宏愿,痛改前非,回归正道。乱世当前,他作为一名侠义少年被人轻贱骨头里盛满苦难,可他又在碎岩积石中破茧,他的义气是仁孝,勇武,贤德,能掀起气吞山河之势,怒撞不周山巅。”
“这辽阔的大地,受苦的苍生,无数为他塑身立庙奉上香火的信众,都见证了一个大将军诞生,他……就是凡人真正需要的那种神,他就是这样的神明。”
叶教授的话说得感人肺腑,完全不是一般泛泛之谈,洞穴壁画上的各种阴界司法神塑像都为此停止了思考。
在这煎熬的等待中,东岳做出让步了。
当一开始当赦罪厉鬼宣婴的消息传出来,沈父他们还有点不敢置信,直到后土娘娘的声音跟着传来,一条铺着云阶,砌成蟠龙的玉带桥悬在神明居住的九重天宫。
“传天官旨意,杨四已伏诛,宣婴得赦罪。”
留下这话,后土娘娘就离开了,她身后仙子们的身上缠着白色游丝碧练,乘风而去时,一身比星河更耀目的粉色广袖流仙裙如华美的碧霄明月。
沈父惊讶问小神婆:“那个杨四将军伏诛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不知道自己能得救就是因为宣婴下地狱前已经斩断了后路,小神婆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她结巴地告诉沈父经过道:
“杨四这个瘟神……本就是最低等的仙是阴仙,他说白了还是孤魂野鬼,在鬼仙里论都是最低的一档,也就胜在一个六道轮回不迷本性,还得转世投胎继续修炼,而在中国民间,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叫五鬼运财,有种说法,五鬼是降服孤魂野鬼的阴将,分四季使者,还有一个中瘟元帅,他们可以消除疾病瘟疫,但也有一个版本不一样,里头的五鬼就是被遗弃恨上人类的瘟神,可是……干爹他……他恰恰是瘟神老祖宗,要找到这鬼东西,只需一把红旗,一把蓝旗,以,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即可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
“原来如此!难怪沈选来的这么及时,看来他早就跟宣婴互通了心意?确定对方能够做自己的后盾?”
沈父点了点头。
小神婆肯定了这个说法,又将前日之事一起说了。
在离开沈选那夜后,宣婴就找到了五瘟神。
刚踏入决战之地,他听三声锣鼓,戏台一亮,一个红袍官衣的曹操亮了相,由人皮制成的旧皮影就掐嗓开了唱。
“宣婴,你不比我,你也不如我,当年土匪拜我,百姓也拜我,他们都是凡人,自然都是我的信众,可土匪给的香火不断,穷人只会求神怜悯,这两种信众会在你的面前,你会选择帮谁?收了谁的好处,我自然要多担待,双方互惠互利,才能长久不衰。”
“于是我助土匪杀人,助官商勾结,助国贼得势,民不民的,我不管,我只管神龛香烛三根,瓷碗肉菜满满,古人抢破头修正果不也就是为了成仙一口饭,我对人对事的希望越大,后来的失望也越大,因为世人都太爱造神了,新神,旧神,他们看来的神仙必须无所不能,否则就是德不配位。宣婴,你不是说你和我不一样,你会怎么做?”
瘟神说的话,句句都是倒因成果。
宣婴二话不说啐了一口这张似鬼似妖不是人的二皮脸,以大傩楚舞请兵马驱赶,可正因此,他在下地府之前的身子已经元气大伤。
如果不是沈选太懂他,叶教授和小神婆又全权保护,今天真的是凶多吉少。
如此看来,上天真的是网开一面了,沈选爸爸决定还是先去找家人们回合再说。
正好叶教授从远处赶来,父母抱在一起来不及感慨,就看到远处先出现的影子是沈选,还保持异常苍白脸色的宣婴昏迷着被抱着出来,鬼气男子一头醒目的苍老长发拖在他们交叠的臂弯之中。
叶教授张开怀抱迎了上去,抚摸着他年轻脆弱的脸,看着这双受苦的儿子们,她眼泪止不住地心疼往下掉,沈父和小神婆也在身边保护着宣婴。
“……阿婴!阿婴!”
“你是无罪的!”
“阿婴!你做到了!”
“不要再继续流浪在外,跟我们回沈家!回你一百年后真正的家!”
宣婴呼吸微动,缓慢转醒,口中依稀在回应着什么。
沈选深吸一口气,在宣婴旁边跪下来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脸,反被宣婴抬起手臂先一把抓住了另外一只手。
沈选第一次怔在原地。
宣婴:“有你在,是你在,这种感觉真好。”
种种在电光石火间闪灭,第一次真正害怕死亡和分别的宣婴眼底血红,凝眸忍泪,继而用力将他揉进怀抱深处,接着一声接一声的压抑低泣自他们身边传开了。
“我们……回家!”
“我要活着!我要一辈子好好……活下去!回我真正的家!”
……
一个月后
金华变成了秋季。
这段日子对有两个人来说一切改变颇大,沈家人回归了正常的生活,地府失窃的旧档也全部归位,世间因此少了一场灾难降临,就是很可惜,宣大将军至今还没把伤养好。
但好事也有,作为一个死了很多年没家的老鬼,曾经他尸骨不全,是孤魂野鬼,但他今年被人立了块夫妻碑。
有人在他受伤的时候把这事就说了,当时还重伤的宣婴枕着他的肩头,身体已经学会了表达怕冷和依赖。
这意思也很明白,只要是你,进祖坟就进祖坟,
所以好像是这周三晚上吧,母亲起来去家里的洗手间,听到了他们的加密聊天。
“怎么了,领导?天,不,上级要的报告没通过?”
“嗯,别忘了你明天开会。用不用我陪你“飞”上去,哦不出差一趟?”
“哦,是真的可以升职了,恭喜。”
“那……你半夜想到我,是因为你的肚子又饿了吗?不是?你想我了?”
妈妈推测儿子的心情很是愉悦,然后走出来一步的她就看见一个从来不爱对谁笑的孩子露出了他在“逗”谁玩的表情……
一个以前追求平淡,情绪波动很少的人真的在练习微笑。
很久之后,对方“挂”了电话。沈选屈指抵住鼻子,他依靠在沙发上,把玩那抹光线的眼神包容一切,又强大到没有惧怕,只有专一。
妈妈到此露出笑容,对于儿子和这位将军儿媳妇这一生一世的故事,她觉得,就由他们自己去好好经营吧。
……
又是过了几天,真正被拖到今天的大事情来了,养好伤得宣婴得飞升了,这天,他刚穿好衣服出门,小神婆扑到他背上。
白发苍苍的将军小干爹被小手帮忙戴上了一顶华丽的紫金冠,他轻声微笑答谢,眉目英挺白皙,五官如画一般,两条锋利无比的绽放眼尾像是一只振翅翱翔的赤色火凤。
土地爷也来了,然后是一众如青龙麻姑土地和月老他们这些老朋友了,在各位见证下,宣婴正式离开这里晋升东岳庙行列,青龙从后边给他的大红衣裳系好一件五色斑斓的傩戏驱邪刺绣披风。
所有的熟悉身影此时开始恭喜宣婴,脸上都是发自内心的恭喜。
因为宣婴这次是真的彻底走出了前世阴霾,他的身上满是三官殿第一神君降临在世间的威严气派,一眼看去真可谓是惊艳极了,更惹人注意的是,沈选的脚步声从大家的身后接近了。
宣婴瞟了一眼过来的那个大活人。
沈选穿了一件清新淡雅的黑色新中式长宽袖,他的袖口画了两朵墨龙簇拥祥云,他顶着气质成熟稳重起来的冷峻面庞过来后,周围注视越发火热,惹得两人也害臊了。
上头亲自送来为将军贺喜的袍服本就色泽艳丽,奢华至极,大将军涨红害羞的脸颊更让帝君看得目不转睛了。
不过宣婴百年来首次升官,别的天官将军都是踩天梯,他到底是个反骨,他此时故意问,“就你来的这么慢?你说,该不该罚?”
他的牝山大帝道:“随将军号令。”然后就真的陪他一起玩了。
这种感觉有点像从前那个时候的沈牛马回来了。
宣婴没明说,他的眼神却兴奋了起来,在台阶下站起来,跳个格子庆祝一下。
宣婴先笑着回头看他:“诶!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住在石库门弄堂的时候,每次到春天,巷子里面家家户户就挂国旗,挂春幡,迎接一年又一年的好时节……”
沈选当然记得了。
但不仅是以前了,往后两人也分不开了,因为大家伙都默认这场办公室恋情了。
这一世,他们将先做人,再为神,做隐居的寻常爱侣,当宣婴真正成为沈家一大家子的一员后,往后他们可以住金华,回绍兴,但总归是伴侣,一起养育孩子,孝敬老人。
沈选想到这里觉得无比陌生。
他这棵黄泉路边的因果树,前世见过多少有情人的眼泪,现在他自己也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他。
宣婴又在沈选走神的时候过来偷偷过来偷袭了。
沈选还击了回去,宣婴就好像怕痒似的,缩回双手退后一步,笑着叉腰耍赖说:“那好啊,这位马前卒,你就负责在我们回去的时候喊,大将军驾到统统闪开,需要我给你倒数三个数吗?”
沈选摊开手心朝上碰上这张恢复到白皙光滑的双颊:“别数了,我输了。”宣婴捂着甜到掉牙的腮帮子偷着乐:“真是好无聊的一个人呀!还是以前的那个沈牛马像个正常年轻人,不会整天和我端着他的老头子架子!”
沈选说:“嗯,我很赞同,那我也有一个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问题,你不生我的气了是吗?”
宣婴点点鼻子,嘴角一勾,答:“我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么?我早不气了,我只知道他大人有大量,他拉下面子是不容易,诶,这是不是我的一大进步。”
沈选:“是进步,但我又不需要这种面子,我甘之如饴。”他只要把人哄好,不许跑,这次也幸好是一哄就好。
剑眉星目的长发大将军果然被哄回来了,趁人不注意就偷亲了一下沈公子的脸,他润泽艳丽的嘴唇瓣贴上来的时候还闭上眼睛,先小小地哈了一口气。
“这周末……再带我去人间见见咱妈……爸,还有爷爷奶奶,好不好?”
沈选大概是太久没被上天用馅饼砸过头,被阳光闪晃了眼,整个人呆了好几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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