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悄
梁责换回自己的衣服, 拎着包,应该是准备下班了。头发还有点儿潮, 估计刚在休息室洗过澡。
楚惟没记错的话, 梁责是和家人住在一块儿的, 这么晚了回去放水吹风会吵着家里人休息,所以很多研究员都会选择在基地洗完澡再走。
这个点空轨早就停运了,不过基地有7*24小时待命的班车, 交通方面不用担心;要是饿了, 食堂同样7*24小时开放, 复制机就不说了,连人工窗口都不会打烊。
“回声”基地一直这样,高薪资,高福利, 高社会地位, 描绘的广阔前景更是叫所有人摩拳擦掌,投身于为联邦、为全人类谋福祉的伟大事业。
能在这儿拥有一份工作, 是全联邦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梦想,是亲戚朋友艳羡的荣耀。
楚惟曾经也不例外。只不过如今, 他站的位置越高,也越看得见“回声”的黑暗面。
这也是为什么同一时间散会,他会比梁责回来晚这么多——被领导叫住单独谈话了半个多小时。
现在脑子里还一直想着那些事, 甚至撑不起一个合适的笑容和梁责打招呼。
梁责心大,跟他挥了挥手:“组长,现在回家呀?”
楚惟勉强笑了一下:“太晚了,不回了。”
他一个人住,没人等他回家。与其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还不如留在这儿,起码有会笑会闹的小实验品们陪着,能感觉到被需要。
项目忙起来的时候,全组通宵加班连轴转一两周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儿,基地的休息室装备齐全,楚惟这种一级研究员更是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他经常留宿,梁责也知道,没再多说什么,简单地道了别匆匆忙忙赶最近的班车去了。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梁责的脚步声远了,楚惟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它也就跟着暗下来。
楚惟在无边的寂静中站了很久。
直到一墙之隔的小孩敲暗号似的敲了敲墙,充满期待地问,楚惟,是你吗?
那声音天真喜悦,在黏稠的、几近窒息的黑暗中如同一道光,几乎救了他一命。
*
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给的期限一缩再缩,如今竟然要求楚惟在三个月之内将凯厄斯培养至最佳形态,然后交给军部。
到时候,凯厄斯就不再属于楚惟,甚至不再属于“回声”基地,而是成为联邦的终极武器。
是的,到那时候,他再也不是一个有思想、有自由的独立个体,只不过是联邦指哪打哪的损耗工具罢了。
楚惟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凯厄斯,他那么小,他不想让他为这种肮脏的成人世界而烦忧。
更何况就算凯厄斯知道了,也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
然而敏锐的小孩子还是察觉到了他低落的情绪,也跟着心情不好起来。
那天晚上楚惟不仅没有回家,连基地的休息室都没去,留在凯厄斯的实验室里,陪小孩儿睡觉。
或者也可能是让小孩陪他。
同一个杀人不眨眼、拥有恐怖破坏力的宇宙级重型武器同床共枕,恐怕也就只有他做得出来了。
楚惟照常给小龙崽泡牛奶,讲睡前故事,换同款睡衣,然后让电脑关灯。
“楚惟。”昏暗的房间里,小孩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一对韧韧的小龙角戳着他的后背,听起来闷闷不乐,“我们走吧。”
楚惟白天和上级周旋精疲力尽,这会儿终于松懈下来,已经困得口齿不清:“去……哪里?”
“去……”凯厄斯卡住了。
小孩从诞生以来就没离开过研究室,到达最远的地方不过“回声”基地的地下三层,还是楚惟偷偷带他去的;至于地面之上是什么样子,完全超出知识范围了。
“我们逃走吧。”他又说了一次。
这次用上了「逃」这个字。
楚惟明白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外面是什么样子,听着有些心酸,转过身把小孩搂在怀里,眼睛困得睁不开了,还是轻轻拍着他的背:“我会陪着你的。”
他想好了,凯厄斯要是移交给联邦上级部门,他就把“回声”的工作辞了,跟着去。
贵重的武器都要有专门的养护师、维修师,他不信军部能找出第二个比他更熟悉凯厄斯的存在。
除了养护和维修,他还能当这个武器的保姆、心理医生、玩伴,身兼多职还只要一份工资,怎么看都是军部比较划算吧?
所以不管凯厄斯到哪儿,他都会陪着他的。
而凯厄斯盯着人类近在咫尺的高挺鼻梁,想,我会保护你的。
小龙崽长得非常快,自第一次激活到现在不过两年,已然有了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他还是和很小的时候一样,非要赖着楚惟才肯睡觉。
其实心思早就没那么纯净无瑕了。监护人对此无知无觉,他也乐得不被戳破。
凯厄斯的视线从楚惟的鼻尖移到柔软的双唇,触电似的挪开目光,半晌又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挂着一片明显的、疲惫的灰青。
楚惟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其他研究员会谈论,其他实验体会聊天,连楚惟那些密码他一清二楚的笔记本也在告诉他。
为了他的事,饲养员不知有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凯厄斯收紧环住人类的双手,心疼道:“要是你是我的小孩就好了。”
那是个相当有占有欲的姿势。只不过楚惟一如既往对此毫无察觉,对他来说就是小孩的撒娇。
楚惟快睡着了,被这句惊世骇俗的发言又弄醒,失笑:“瞎想什么呢。”
凯厄斯抿着嘴不说话,就这么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楚惟工作忙,意识不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小怪物那些暗地里肆意滋长得不受控制的情愫,比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拥抱的位置早就反过来。
即便小怪物的个子一天比一天窜得高,骨骼轮廓朝着成年体态迅速生长,在他心里还是只有两岁的小幼崽。
他每天都在写他的饲养日志。点点滴滴巨细靡遗,怎么会搞错小怪物究竟多大年纪呢?
过了一会儿,凯厄斯在寂静中冷不丁开口:“我说真的。”
楚惟:“……什么?”
“我会好好养你的。”凯厄斯笃定又理直气壮,“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楚惟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睡觉。”
凯厄斯是清楚的,饲养员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
虽然不服气,也没办法。他的确没办法让楚惟变成自己的小孩。
就算他们有幸逃离“回声”基地,自己的基因隶属长生种,外貌将在成年之日定格,往后上百年都不会再有变化;而身为人类的楚惟注定无法抵抗衰老。
衰老之后……是什么?
龙崽有些迷茫,难道他们注定要分别吗?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去想了。
成年人的呼吸已经平稳,看样子是睡着了。
楚惟平时的睡眠很浅,但在凯厄斯身边总能睡得很沉,因为他能让他感觉安全。
小孩踌躇半天,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偷亲了一下楚惟。
*
千年前的首都星上,二十七岁的楚惟眠于梦中;
千年后的菲亚兰大陆,十七岁的楚惟抬起头,一只丝光椋鸟拍了拍翅膀,飞向湛蓝渺远的天际。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鸟儿了。八岁那年亲手救下、又亲手埋葬的小鸟儿,是不是已经转世轮回成了新生命呢?它小小坟墓上那些花儿,他不在的这些年,春风吹过,谢了又开,还是一样美丽吗?
每个孩子幼年时都幻想过像小鸟一样飞翔,小小的楚惟也是同样。他多么羡慕它们,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谁都困不住。
那是无比奢侈的,他永远得不到的自由。
楚惟跪了很久,膝盖有点儿发酸。以前在中央神庙时,守护至高祭坛也好,在圣域穹殿为世人祈福也罢,一跪半天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只不过十五岁离开教廷之后,这种事就很少再做了,以至于如今变得娇气起来。
他正跪在永昼神树之下。它生长在密林最深处,树冠贯通天穹,枝叶苍翠如海,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光辉,每一次流动都仿佛密林的脉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精灵母树面对面,它明明无声无息,却令人心生敬畏,叫人连呼吸都要放轻,生怕亵渎了这碧绿的神明。
楚惟跪在圣灵之花的蓝色海洋里,身姿端正,眉眼沉静。
轻薄的圣袍经由精灵族的工匠改造,加入月蚕与夜藤的纤维,变得格外华丽。衣摆加宽至十数米,此刻极尽夸张地铺展开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纯白地毯,层层叠叠恍若林间雪原。
青苔和藤萝爬过的地方留下或浓或淡的绿色,与艾缇瑟尔花染下的淡蓝交相辉映,像某种不可思议的图腾。
精灵母树的叶片光芒一闪,那些痕迹顷刻间消失不见,等下一次闪动又重新攀上,如同一幅交错展现的画卷。
楚惟看不见任何人。
精灵们在帮助他布置好祷告现场后纷纷躲藏在树里,和骑士们、以及赶到的其他联军准备好武器,一旦魔龙现身,立即攻击。
至于到时候圣子安危如何,既然他拒绝了与温斯特林的联姻,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楚惟早就清楚,自己在此次伏龙行动中的战略定位是诱饵。
如果魔龙当真对他有所不同,那么他还有升级版:人质。
他是一枚关键的,但用完即弃的棋子。
没关系。他并不介意。
在司酌律阖温斯特林昏迷之后,他忽然有种诡异的轻松,好像卸下了所有责任的重量,活下去或是赴死没了差别,什么都无所谓了。
只剩下最后一句对凯的承诺,要在真实的世界与他相遇。
那么,等到魔龙到来之时,也该完成了。
楚惟阖眼垂首,双手交握呢喃着祷词,额间的月辉石凝着微光,将他雪白的脸庞映得莹润而疏冷。
「菲亚兰神明在上——
……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少年不会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怎样心甘情愿等待着献祭的姿态。
分外脆弱,又分外美丽,叫人想要破坏和毁灭,又或者疼惜地握于掌心里。
有那么一会儿,楚惟听不见任何声音,连森林里的风声都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它们的失踪并非自己全心全意沉溺在祷告中。
不仅是声音,日光同样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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