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原本平静的莫勒塔河忽然暴涨,掀腾到五六米高,简直像怒吼的海啸。
浓郁的雾气早就冲散,被波及的鱼儿在浪潮中徒劳地翻滚,河堤两岸的树木竞相折腰,恨不得完全贴地跪拜。
在这一刻,他们二人是这世间的主宰。
“殿下,松手。”
耳边传来迦隐的吩咐,楚惟迟疑了下:“全部吗?”
他可是抱着好大一捧药材呢。别的不说,光艾缇瑟尔花的花瓣粉末就大大超出了一整年圣灵之花花圃的损耗,用在治疗病人身上不心疼,可是直接扔掉……那不就是所谓的“打水漂”了么?
迦隐看出他的顾虑:“您放心,我会接住的。”
好吧,既然监护人先生都这样说了。
……说起来,监护人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儿变了……
楚惟松开手。
仙籽草,霜姬蔷薇,南海珊瑚,锡兰白露蝶,艾缇瑟尔花,这些他精心收集来的昂贵药材先后下坠,如同闪着光点的雨。
在它们被暴怒的河流吞咽之前,一道金光席卷而来,将它们悉数接住。
“趁现在,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来不及想这句话为何耳熟,下意识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浅淡柔和的光芒降落,与耀眼的金色一上一下逐渐合拢,所有的药材困于其中,一边温软,一边强势,将它们逐渐碾碎成粉末。
迦隐一手环着楚惟,另一手挥了挥——严格来说不再是人类的手臂,已经半翼化——那些粉末变成了紫红色的光团,夹在楚惟的光芒和他自己的金光中间,极其不安地横冲直撞。
圣灵之花本就有一定的自主意识,此前疗愈过程中被魔龙与圣子的两股力量同时压制才安稳了些,现在乍一解脱出来,又察觉到自己的命运,说什么都要逃脱。
迦隐沉下目光。
他此刻的形态并不是完全体,尽管有安岩的屏障,难免会出意外,并不能把真正的力量完全解封。
还是要借助于本体。
蝠翼再度幻化成人类的手掌,指尖轻柔捻上小圣子的后颈,那块被植入其中的龙鳞感应到他的需要,突破隐秘的疼痛,刹那间金光大盛。
艾缇瑟尔花的躁动顷刻被抚平,紫红色的光团们变得温驯,一个个听话地掉进河里,溶解于无形。
其后,属于小圣子和大祭司的光芒也依次注入河流。
河水从原本的清澈见底变得五光十色,但也仅仅几秒钟。
再然后,莫勒塔河重归平静,好似方才的狂怒从来不曾发生。
绸巾被揭下,楚惟一时有些不适应从暗到明的变化,眼睛酸胀。
他揉了揉,抬头对上迦隐关切的目光:“殿下还好吗?”
“我没事……”小孩摇摇头。
“您做得很好。”迦隐微微笑,示意他看向重新被雾气拥抱的莫勒塔河,“它即将为大陆中心地带的病人们带去福祉和希望。”
楚惟依言看去,心中却在思量另一件事。
‘殿下,释放您的能力。’
‘楚惟,释放一点你的能力。’
他想起来了。
数日前的幻象中,怪物男孩凯曾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措辞,而是——语气。
一个是中央教廷至高无上的大祭司,菲亚兰大陆的暗面统治者;
一个是关在实验室、长着犄角和尾巴,得不到自由的小男孩;
他们二人……为什么会有如此重叠的相似之处?
第42章 放不下。
带有圣子祝福的河流顺流而下, 灌溉了枯竭而绝望的生命。没有圣子净化之力的直接介入和药材的精准疗愈,沿岸病人的恢复很慢,但起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楚惟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最好,教廷对周边地区病患情况统计的数字都在好转, 他时日无多的飘渺人生也终于找到了意义。
过去他为了延续楚南膺的生命而活, 那并不是一种真正上的意义, 更多的是被迫牺牲和时刻可能会死去的惴惴苦痛。
如今不同了,他可以独活, 也可以救人, 可以对他人的苦难熟视无睹, 也可以做些力所能力的事儿——他拥有了选择权。
这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东西。
而且,他也被人爱着:若非中央神庙占地广阔,收到的贺礼早该堆不下了。
瘟疫在数百年间一直是无法抵御的洪流, 每席卷一回, 就是对人类的灭顶之灾。然而小圣子的庇佑居然能驱除灾厄, 挽回健康与生命,这是过去历任圣子、或者任何人从来做不到的事情。
此任圣子殿下当真是菲亚兰神明的使者与化身,这一点已经成了人们的共识。他们原本就对圣子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与追捧,这下更是顶礼膜拜。
一场由春末开始肆虐的疫病, 终于在秋日来临之后渐入尾声。
不过, 楚惟没有想象中开心。
他的确为人们能好起来而欣慰,但忙碌的疗愈塞满了生活, 还有许多危重病人需要他亲自接触性治疗,除了必须去圣域穹殿和至高祭坛的几个半日, 其他时候他几乎泡在了圣泉庇护所。
每日清晨时分莅临,结束已是日暮,他再怎么拥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高强度的工作还是压得疲惫不堪。
大祭司不止一次表达了反对:这些并非圣子需要操心的范畴,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让自己累着,反倒有违真正的职责——圣子就是要光明地、高洁地、至高无上地存在着,让菲亚兰的子民有所信仰,有所倚仗。
若是放在往常,楚惟早就要隐蔽地向监护人先生撒娇了,哪怕只是被摸摸头发、抱在怀里哄一哄,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很好的安慰。
但他最近在躲着迦隐。非必要接触的时刻,能远离就尽量远离。
迦隐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从前总是粘着自己的小家伙现在宁愿让金果和安岩抱,怎么看都不对劲。
然而他没有立刻做出应对措施,因为他知道楚惟在想什么。
小家伙对自己的身份有所察觉,有所怀疑,甚至有所忌惮。
数日前他带楚惟去莫勒塔河,就算已经把男孩的眼睛蒙上,也有太多太多不对劲:光是可以自在地飞到河面上,就不像是人类的所作所为。
迦隐当日就知道会暴露,可是别无他法;他既不能告知真相,也不能抹掉楚惟的记忆;唔,这不能说不是一个方法。
他其实是知道的,楚惟会在梦境、或者说幻境中与自己——真正的、千年后的那个自己——相见。
楚惟不知道的是,那些梦并非完全由自己生成,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界的助力。
比如至高祭坛,比如圣灵之花,每一次他与它们的接触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帮助着将这个年幼的孩子重新塑造成为迦隐,或者说凯厄斯熟知的那个冷静理智、淡漠温柔的研究员。
若是仅有这些来自凯厄斯对重逢的渴望,是不足以控制着楚惟反复进入如此逼真的幻境之中的。
更重要的是,楚惟的灵魂也一直在焦急地寻觅着他,寻找这个由他创造、亲手养大的小实验品。
小怪物娇气、任性、难伺候,对别的研究员来说是凶狠脾气大,对陌生人,尤其是他不喜欢的陌生人(尤其的尤其是那几个成天催楚惟出实验成果的糟老头子),是可以随时覆灭一座城池、愤怒起来削掉半个小星球也不在话下的宇宙级重武器。
唯有在自家饲养员面前摇身一变,成了正在学握手的小狗崽子,只要能被摸摸头夸奖两句,尾巴可以开心地摇成螺旋桨。
除了楚惟,谁也搞不定他。楚惟一部分是真心喜爱他,也有一小部分是确实没别的办法,每日亲力亲为照顾他,尽量不拜托别人。
凯厄斯是楚惟的作品,是他的孩子,是他每日唯一需要惦念和为之忙碌的存在。凯厄斯几乎等同于他全部的生活。
所以就算是死后,就算是转生,就算是过了一千年,他还是放不下他。
迦隐远远眺望圣泉庇护所,楚惟正同歌莉娅专心学习银针疗法。
小圣子的圣袍总是纯白,但纱衣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重大节日和特殊场合也会更改,比如今年入秋后穿的这件就是蜂蜜一样的明黄色,金线密密地绣着花枝,为平日里对待外人总是疏疏冷冷的小殿下添了份难得温暖和甜蜜。
安岩在旁边汇报近日教廷的情况,迦隐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全是叹息。
他当然想同楚惟早些相认,可有些事急不得。楚惟现在还这样小,记忆半点没恢复,他就算把前世之事一股脑摊开在面前,对于小家伙来说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童话故事——结局还不怎么美好的那种。
还要再耐心等一等,起码等到六年后启程北上。
等他回到自己的巢穴,于“深渊”同楚惟再会,那里会有更多可以唤醒楚惟记忆的东西,到那时候……
“……最后就是睡莲池和恩典花园的除虫剂采购……大人?大人您在听吗?”
安岩的声音打断了迦隐的思绪,他强迫自己从楚惟很久没在自己面前露过的笑容移开视线,语气还算和蔼可亲:“嗯?”
灰袍神官合起《圣职日志》,把迦隐藏在心底的叹息重重地叹了出来:“您要是现在没心情,我就待会儿再来吧。”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好几眼小圣子的方向,似乎在暗暗指责大祭司因为那孩子分了心。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
总觉得这小子最近越来越放肆了,迦隐反思,是自己对楚惟太温和,搞得在其他人心中的威严也坍塌了么?
“也轮到你管起我来了?”他抽过《圣职日志》在安岩头上敲了一下,转身就走,什么都不留恋似的。
安岩揉了揉被砸疼的地方,又瞄了眼小殿下,撇撇嘴跟上去。
总觉得自从新任圣子继任,这位他最敬仰的大祭司大人就变了许多。倒不是说性格上的变化;好吧,也有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祭司看这位小殿下的眼神,和对以往的圣子相比很是不同。
过去那些圣子于他而言都是吵闹的孩子,是不想、但不得不接手的责任,处处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不情愿。
四年前,现任小圣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大祭司不仅搬去神恩宫亲手照料小圣子的生活,平日里对待他态度也总是温柔、甚至是宠溺的。
想想过去大祭司对那些圣子的不屑乃至厌恶,安岩简直要怀疑他的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
更值得在意的是,大祭司看小圣子的眼神也很不同。
不像下属看上司,也不像大人看孩子。当然,也没有不该有的旖旎。
更像是……信徒全心全意仰望他的神明。
渴望靠近,渴望皈依,渴望垂怜。
忠诚。虔敬。痴迷。
但也是痛苦的。
安岩没办法不去好奇:他为什么会痛苦?
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得不到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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