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心花狂流
谢乐游感知恶意的雷达很久没有响起。
直到中考前夕。
校内放出有直升生名额的消息。
那一天,谢乐游破天荒地没有说任何话。他摁住太阳穴,恹恹地趴在桌面,听窗外早蝉拉长的嗡鸣。
吵闹的蝉鸣,却胜不过雷达的干扰。
“无聊。”
中考完,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天,班级里在传阅同学录。
谢乐游在同学录上认认真真写了留言:“希望所有人都能如愿以偿,走向想要的未来。”
联系方式那一栏,他填的空白。
离开学校后,谢乐游拒绝了接他回家的司机,他说要出门毕业旅行。
谢乐游自小很有主见。
司机请示了谢母谢父后,便依照指示,给谢乐游留了一台新手机,一些钱,必要的证件,以及定位手表。
谢乐游花三天时间徒步丈量了他度过初中时期的城市,然后他买票搭车去了海边。
是很远很远的一座沿海小城。
谢乐游没有选择高铁或飞机,他搭的绿皮火车。
全程要两天一夜。每一站停,上上下下都会变幻许多人,纷杂的气味灌满了整节车厢。这是谢乐游十五年来第一次经历如此拥挤的环境。
到了海边,谢乐游换上沙滩裤,一头扎进大海里。
他憋气到第十分钟,一双坚实而有力的手把他拉上岸,不容抗拒。
那是谢乐游第二次见到鬼影。
看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长发,谢乐游才想起被他抛却到角落里的约定。
他咳了两口水,很自然地笑了起来:“要吃什么,我请你。”
鬼影用一种十分奇异的表情盯着他——现在不能叫鬼影了。
因为祂有了五官,是一名十分英俊的男性青年。在阳光下,甚至能看见祂落下的影子。
唯一奇怪的就是祂那头白色长发,以及在炎热的夏日海滩也几乎不露肌肤的禁欲长袍穿着,看不出是什么时代背景的产物。
如果是cosplay,造型未免也太精细贵气,过于下血本了。
“为什么要寻死?”怪人在沙滩蹲下,盯着谢乐游问。
谢乐游和他对视,眨了眨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怎么会寻死……你误会啦!”
怪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谢乐游。
金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无比闪耀,却透着股非人的寒凉。
“唉。好吧。”谢乐游揉了揉脸,“看来我是真的不擅长说谎。连你都骗不过。”
谢乐游表情冷下来。
他拍拍手掌,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
怪人也依葫芦画瓢,学着谢乐游的举动,先拍了拍手,再坐在谢乐游旁边,屈起双膝。
谢乐游本来要打开话匣子了。
看见怪人如此笨拙的模仿,忽然噗嗤笑了出来。
他抓过怪人的手。
不像谢乐游方才在海里耍弄一番,掌心手臂全是细细的白色砂砾,怪人的手掌洁白如玉,细腻平滑,别说是茧子,连纹路都没有。
怪人明明是青年男性的相貌,谢乐游却像是在面对比自己还要小的孩童。
他细细教导:“你的掌心没有纹路,也没黏上砂砾,坐下之前就不必拍手了。这不是一种必须要做的仪式,而是因为我觉得不舒服。”
怪人点点头,祂生涩地挑了下唇角,露出一个略显怪异的笑:“谢谢。”
祂反过来握住谢乐游的手指,抬起举到唇边,沿着轨迹画了一道。
“︶”。
“谢谢。”怪人说,“我很喜欢你的礼物。”
谢乐游眼睁睁目睹抓住自己手指的白玉手掌里,骤然生出纵横交错的纹路。
他睁大眼睛,然后好奇地抬起手和怪人掌心相对,他还是少年,手掌比怪人更小一些,纹路走向却严丝合缝。
“不对。”谢乐游嚷道。
“哪里不对。”怪人诚心诚意地请教。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掌纹一模一样。”谢乐游摇头,倏地他又迟疑道,“不过,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结论。我没法一一亲自对比过。”
怪人思索了下,金眸微微放空,随即祂回过神:“你说得对。”
纹路沿着蔓延的轨迹倒流回去,又重新生长。怪人颇为高兴地宣布道:“现在,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掌纹了。”
祂的语气很像是在说大话。
但既然已经发生了如此奇妙的事情,谢乐游不禁为祂鼓掌,他也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嗯,恭喜你!”
“你又送了我一个礼物。”怪人说,"所以,告诉我理由,让你伤心的理由。"
“我没有……”谢乐游鼓了鼓脸颊,这样强自的辩解听起来像是嘴硬,所以他很快改口,“好吧,我承认,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不高兴。”
谢乐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远处的大海。
不远处在举行沙滩排球的游戏,他却毫无参与的兴致,宁愿躲在角落与一个怪人交谈。
“我觉得很无聊。”
谢乐游轻声说:“无论多么美好的过程,遇上利益,最终都会走向烂掉的结局。”
“我不喜欢左右摇摆的关系,不喜欢算计,不喜欢不够纯粹的东西,不够炽热掺有杂质的爱。”
“糟糕的是,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逐利而生,逐利而亡。人类与其他所有生物一样,需要获取资源才能生存下去。”
“就算是我,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仅仅只是因为我处于并不匮乏的环境。所以,我没有能够责怪他人的理由。”
“但我还是会觉得无聊。因为结局一眼能够望到尽头。”
“谁会想要读一本早就被剧透过凶手的推理小说?”
浪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吹起谢乐游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光洁而健康的脸庞。
他说着丧气的话,眼神却无比明亮。
怪人呆呆地盯着他的侧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能性……”祂低低呢喃。
“什么?”谢乐游转过身,一脸困惑。
“你不用去想太多,活着就好。”怪人说,“从宏观到微观,从生物到无机物,万事万物的运动都是为了活着。”
祂的口吻忽然脱离了先前的笨拙生涩,变得沉稳,就像是活了很久很久的人在回顾往昔,用一种平淡而略显怀念的语气,在总结过往得出的经验。
“有些人会按照既定的剧本走向结局。其中有心甘情愿顺应剧本的人,也有没意识到剧本存在的人,还有试图挣扎但最终被剧本打败的人,最后是仍在抗争中的人。”
“但也有一些人……他们选择往哪儿走都不奇怪。我将其称为可能性。”
“因为他们有一颗无比坚定,永不堕落的心。所以他们永不妥协,永在追寻。我看不见他们的结局。因为他们的结局时时刻刻在变动。没有尽头,没有已成定局。”
怪人抬起手摸了摸谢乐游的脸,似乎是在笨拙地表达安慰。
“这不是你的错……”
“你只是太过年轻,又太过敏锐,在你还不能独自面对的时候,过早地察觉到了世间的阴影……你拥有十分特别的天赋。”
“你会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未来。”
谢乐游问:“这是你看到的结局吗?”
怪人微笑着回答:“不。”
祂心里悄悄儿道——
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怪人说:“作为回礼,我教你如何控制你的天赋。”
“方法就是,去体验你没体验过的东西。当你越接近它,越了解它,你会发现有些恶意并不一定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所有事物都在挣扎着活着。就连神明也如此。只是活着而已。”
整整一个夏天,谢乐游都待在这座小城,在海边。
他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特训,或是念许多许多书。
他和生活在这座海滨小城的十五岁少年一样。
他去打暑假工,用赚来的零花钱去杂货铺买冰汽水,他和猫咪玩捉迷藏,他在大街小巷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他去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他自己捣鼓做出了一桌失败的大餐。
然后他与怪人一起分享了这顿失败之作。
就像那个明亮的夜晚,他们在花园的角落,分享了同一块奶油蛋糕。
“好难吃。”谢乐游皱起脸。
“好难吃。”怪人说。
谢乐游气鼓鼓地跳了起来。
怪人犹豫一下,也站起来。
然后他们相视一乐,不约而同举起饮料,哈哈大笑。
“干杯!”
细长的冰汽水玻璃瓶,在万里无云的夜晚交织碰撞,发出当啷脆响:“干杯!”
谢乐游度过了一个超级超级开心的夏天!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管他要怎么做,他不用顾忌任何人的眼光,也直面承受着任何人的真实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