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渡渡
白鹤来过。
看小鸟笨兮兮的模样,不像演的。
洛迦清楚地记得白鹤曾告诉过他小鸟已经消失的事,并且明确地说,他讨厌小鸟。那么,此刻真正的小鸟又是怎么回来的?
洛迦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推开了元帅府里的医疗室。
一台电休克治疗仪开着机,两根电线躺在床上。电源键冒着绿光。
这对洛迦来说并不陌生,这是用一定电流刺激大脑,以达到治疗精神疾病的仪器。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刑具。
洛迦走过去将它关了。看见一张纸条零落在地:
——背负血海深仇前行的白鹤迎来了自由和尊严,
三十年风雨如晦,我不曾愧对组织,不曾愧对肩上使命。
然行路艰难,到底难以取舍。我亏欠太多人。
今日之后,自由的白鹤会学做一个称职的好父亲。
希望为时未晚。
——白鹤
……
电流划过白鹤的大脑,久违的痛楚时隔多年,将白鹤的思绪带回那个对他来说生不如死的精神病院。
剧痛之中,人格渐渐分为了两个。
思维陷入一片虚无的空间。
这是白鹤第一次以第二视角注视这个抱着膝盖蹲着的胆小怯懦的傻子。
不,那不是别人,是被他亲手扼杀在大脑深处的另一个自己。
“小鸟。”白鹤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自己,轻轻说,“如果你能记得你在此刻见到我这件事,见到庭深,请帮我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请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白鹤会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
小鸟拿着银灰色画笔,在第三个火柴人头顶画完了浓密的头发。
忽然想起了什么。
陆庭深在给草地补上绿油油的三叉小草。
“小鸟?”
“宝宝……”小鸟眨了眨眼,看向他,“对不起……”
陆庭深不明所以:“小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没来的时候,有个人在我的脑袋里和我说话,他让我告诉你……呃……”
“哦!”小鸟说,“我记起来了,他让我告诉你:从今往后,白鹤会学着做一个好爸爸。”
第118章
小鸟在明媚的春光里自在徜徉,白鹤依旧在早春的寒夜里踽踽独行。
晚十点,小鸟玩累了,滚了一身泥和草屑,拍拍屁股告别宝宝回房睡觉。
一向喜爱干净的白鹤人格清醒过来时,看见脏兮兮的床,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默默收了床单扔进洗衣机,拿了套干净衣服去沐浴。
将近十一点,他用奇点隧道前往同盟会。
这些日子他都是这样频繁往返于两地之间,几乎无法保证睡眠。白天,他以小鸟人格陪伴在陆庭深身边,到了晚上,小鸟刚枕上枕头没多久,白鹤就匆匆醒来。
同盟会如今正处多事之秋,再少他一个实在是难以为继。
但有个好消息是,卡尔·加文的病情这些日子逐渐稳定下来,可以开始和人沟通交流,目光不再如之前一样涣散,就好像三魂七魄都回到了身体里,思维渐渐活跃了起来,甚至可以慢慢接手任务了。
似乎他心中那根名为切尔·希特的毒藤终于被连根拔起,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就此散去。
起初洛迦还半信半疑,但后来发现,卡尔·加文已经能慢慢接受同盟会工作,且和之前一样完成得滴水不漏,这才渐渐放下了一颗心,抱了抱老师:“走出来了就好,老师。幸福的日子马上就会属于我们,一切都过去了。”
卡尔·加文笑了笑,回拥住他:“老师会坚强。这条荆棘之路走了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如今应该向前看。不必担心。”
洛迦观察了卡尔·加文几天,确认真的万无一失之后,同意他出同盟会执行任务,连日来也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和切尔·希特有关的一切东西,除了肖恩,他全都扔了。由此可见,卡尔·加文真的有很努力地在告别过去,他想投入新的生活,拥抱真正充满自由和尊严的明天。他努力地吃饭,认真地执行任务,告别过去之后,一切都是新的。
他可以泰然自若地独自吃下一个菠萝蛋糕,喝下一杯温热的草莓牛奶。这些都可以做到,切尔·希特并不是那么难以忘记。
在这之前,他每天都在不停告诉自己,切尔·希特不值得,切尔·希特已是过去,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时间会冲刷一切伤痕。
可他不知道,爱与恨是时间最难抹去的东西,它们就像刻入灵魂里的烙印,不论经历多少次剥皮换骨,终会在某一个看似平凡的日子里隐隐作痛。
所谓精神控制,不过如此。
今天,同盟会高层并曾经与旧联邦政府招安的高层们、各区总督召开会议,将设β109区为新的政治中心,在最高统帅部的遗址上重建新的同盟会大厦,并将此处作为同盟会办公所在地。
旧的总统府已是过去,会议之后,此处将被爆破,于废墟之上,建立自由公园,而总统府背后的那座山,建立自由纪念碑,安葬那些为了自由和尊严而大义捐躯的同胞。
会议召开到此项议程时,众人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卡尔·加文,见他波澜不惊,只在备忘簿上刷刷记录着会议内容。
看来,他是真的彻底走出了往日的阴霾。
等总统府也在炸药的攻击下土崩瓦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让卡尔·加文伤心的地方。
事不宜迟,爆破工作将于两日后进行。
白鹤却总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妙。
“老师?”洛迦来到他身边问,“在想什么?”
白鹤说:“我总觉得,让Gavin得知总统府即将爆破的消息,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洛迦微微凝眉,觉得白鹤多虑,并表示卡尔·加文亦是同盟会高层,拥有参会权利,单单这件事瞒着他,显然不太现实。
白鹤忧思道:“希望是我多虑了。”
这话他们还不敢让卡尔·加文听见,不然一定又像当年那幅画一样,两个人得结结实实吵一架。
白鹤说:“现在我白天基本走不开,庭深需要小鸟。爆破一事我就不参与了,洛迦,你还是听我的,这件事不要让Gavin参加。”
洛迦应了,这两天给卡尔·加文下达了别的任务,特地把他调离β109区,离得远远的,人只要忙起来,就没有功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卡尔·加文欣然领命,总统府炸不炸的,和他没有太大关系。
第二日晚八点多,卡尔·加文在β108区终于执行完任务,疲惫的他此刻非常想吃一块酸酸甜甜的菠萝蛋糕犒劳一下自己。如果还能买得到草莓牛奶那就更好了。
他在市区执行任务,甜品店并不难找,稍微一搜,附近有七八个。
卡尔·加文选了一家隔壁有婴幼儿用品店的,买完了蛋糕,正好可以去给肖恩买些新衣服和新玩具。然后回同盟会休息。
不幸的是,菠萝蛋糕正巧买完了,不过还有两个菠萝甜甜圈躺在玻璃柜里,算了,甜甜圈也行。草莓牛奶也有,疲惫的卡尔·加文实在不想再跑别的店了。他还要给肖恩买新衣服呢。
出了甜品店门,卡尔·加文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温热的草莓牛奶,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甜甜圈,咬了一大口,酸酸甜甜的菠萝酱果粒和着奶油夹心在嘴里爆开,别提多美味了。
他拐脚进旁边的婴幼儿用品店逛了小半个小时,给肖恩挑了许多换季的新衣服,拎着大包小包出店门,时间不早,他该回家了。
“咚——”卡尔·加文还拿着菠萝甜甜圈在吃,忽然不留神踢了什么,蹙眉低头一看,是一个脏兮兮的木箱子。
木箱子倒了,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一只鞋刷、一条擦鞋巾、一管鞋油。
……
一个浑身破烂的小男孩听到动静跑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弱弱地盯着他看。
一股寒气沿着卡尔·加文的脊背往上蔓延。早春的夜风真寒冷啊,冷得像数十年前飘着大雪的奥尔赛广场。
冷得口中的甜甜圈都于顷刻之间失去了味道。
“对……对不起!”卡尔·加文白着脸从口袋里掏出很多很多钱,塞给他,“全都赔给你,钱给你,蛋糕给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错了!你别再来缠着我!”
卡尔·加文连声说着对不起,喘着粗气犹如见鬼了似的一步步倒退,落荒而逃!
小男孩只是小男孩,被塞了一摞钱正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今天可真是遇到好人了。他当然没有穷追不舍,他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坏蛋。
对卡尔·加文穷追不舍的,是他自己的心魔。
卡尔·加文一直跑啊跑啊,跑到没力气了终于停下来,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卡尔·加文松了口气,清醒过来之后,苦笑一声,真是自己吓自己。
有什么大不了,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连人种都不是同一个。
直到卡尔·加文回头,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黑暗的小巷,小巷的尽头,伫立着一根电线杆。
这一刻,卡尔·加文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恐惧。
眼前昏暗的视线忽然大亮,有汽车的引擎声在身后的巷口传来,卡尔·加文蓦然回头,见到一辆黑色的军车驶入巷口,停了下来。
这一切,真正应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卡尔·加文再次疯狂奔逃——
“哎哟我草!吓死老娘了!”黑玫一个激灵,“啥人都能让我遇到!”
黄莺眯了眯眼,看向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嘶了一声:“我怎么看着那么像总统夫人呢?”
“什么叫像,那明明就是,”黑玫鼻孔哼哼:“总什么统,夫什么人,切尔·希特早死绝了,联邦都没了。”
联邦倒台,黑玫因为之前结结实实得罪过洛迦,同盟会夺权之后立马把黑玫拉为头号通缉犯,现在东躲西藏的人变成了她,老鼠似的人人喊打,今晚就是来红塘避避风头的,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同盟会高层,不知道为什么卡尔·加文像见了鬼似的,跑得比她还快。
管她呢,正好不用绕路了,赶紧避风头去。
·
卡尔·加文跑出了小巷子,手中没来得及拧紧的草莓牛奶已经在慌不择路的逃跑间撒出了大半,泼洒在洁白的衣服上、裤子上,精致的皮鞋上。
周围人潮熙熙攘攘,卡尔·加文身处其中,却觉孤单至极。
他抽出纸巾弯腰擦去鞋面上泼洒的牛奶,却怎么擦都回不去了。这种金贵的牛皮皮鞋,就应该踩在脚踏上,被最优秀的擦鞋匠捧在手心里,打上鞋油,一点一点抛光,擦拭。而不应该是在人群熙攘的街上,只是用面巾纸草草了事。
卡尔·加文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擦不去的草莓牛奶渗入皮肉里,黏腻冰冷,轻易腐蚀那颗自以为已经走出阴霾,拥抱崭新未来的心。
亲人的离开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
卡尔·加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只记得意识回笼时,他已经打开了灯,金碧辉煌的城堡正中央,朱红台阶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切尔·希特巨大的油画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