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果然,这人听了要求,只犹豫了一会,便点了头。
姜陟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待到日落,姜岱滦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一件宅子里杂工的衣服,他换上后又撤了压制易容符的法咒,恢复了之前的样貌,跟在他身后就出了门。
一路走到本宅的后门都没引起什么注意,只偶有几个弟子停下来叫了几声“叔伯”算是打招呼,瞧见姜陟跟在身后也没多问,只当他是新来的。
从后门往那荒山上走,一共要过三道关卡。前两道都是当值的弟子,见了姜岱滦都很快放了行,只有第三道有些麻烦。
从归墟塔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往上,一路走到半山腰的位置,便可见一座白墙黑瓦的月洞门,门上挂着两盏早褪色得不知原本是红是白的破旧灯笼,灯笼下站着两个常年都如石像般的人。
据族人间的小道消息所说,当年有心术不正的弟子偷偷潜入归墟塔,试图利用妖龙尸骨修炼邪术,却不慎被反噬,成了半妖半人、不生不死的怪物,被罚永生永世守卫归墟塔。
从此,归墟塔前便就添了这第三道关卡,多了这两个奇怪的人。
但这到底只是传言,那两个守卫常年戴着一副獬豸面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谁也分不清究竟是所谓的怪物,还是故意伪装成这样的弟子。
“通行证。”
左侧守卫的声音在面具背后听着有些发闷,低沉又含糊。伸过来的手苍白嶙峋,隐隐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姜岱滦从口袋里拿出张证件来递给他,他接过后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便忽然就转向了他身后姜陟。
姜陟看不清他的眼神,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两束冷得几乎要让他忍不住打个寒战的视线,像是躲藏在隐蔽处的猎手死死攫取住了他的猎物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你是做什么的?”
这话虽是问的姜陟,姜岱滦却抢先一步回答:
“是跟我上去清理归墟塔的杂工,这不是祭灵大会,家主命我们把归墟塔周边收拾得干净一点,免得到时候被客人看到了......”
“归墟塔禁制未开,那些杂工们上不来,我也算是姜氏血脉,自请跟着叔伯上来的。”
眼见姜岱滦越说越多,姜陟便直接打断了他。
“您要是不信,可以用血藤验上一验。”
说完又往前走了两步,似是要和守卫低语几句,但说话的声音又好像没控制好,站在一旁的姜岱滦也一字不落地全听了去。
“您也知道这位叔伯的身份,归墟塔上有针对外姓人的法阵,他上去难免要受压制,只能带了我来,您应当懂得吧。”
姜岱滦见他面不改色地说了这么一通,看起来一副为他解释的老实模样,实际上什么心思他怎么会不知道,一张脸登时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的,忙就闭上嘴,一句话都不多说了。
守卫听了他的话,便又伸出手来,只见他袖口之中忽地探出一截枯藤,缠住了姜陟的手腕。
藤刺扎破了他的食指,鲜血马上就涌了出来,滴在了枯藤之上。
这血藤之术可辨血脉真假,真的姜氏血脉能让藤蔓绽出白花,假冒的则会催生黑刺,黑刺扎进骨头,瞬间就可以将手腕绞碎。
不过姜陟自然是不担心的,姜岱滦是个冒牌货,他却不是。
枯藤如他所料地膨出白色的花苞,那守卫便将这血藤收了回去,侧了侧身示意他们通过,还没动步,却突然就听见右边的守卫说了一句:
“等一下。”
声音比之左边的,明显要沙哑得多,像生锈的门铰链摩擦发出的钝响,让姜陟瞬间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张一模一样的獬豸面具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又愈来愈近。他以为这个人起了疑心,还要再说上一些盘问的话,脑子里急忙飞速运转,猜测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甚至于指尖都开始隐隐冒出点青色的微光来。
可谁知这守卫走到他的面前,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只突然一低头,俯身嗅了嗅他的衣领。
姜陟被他这动作吓得往后一缩,后背也跟着冒出一片冷汗,以为自己肯定要暴露的时候,就看见他只嗅了两下就退了开去,接着直接就往后一抬手道:
“进去吧。”
姜陟被他说得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
别说他了,连姜岱滦也被这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但好歹站在一边还从容些,知道不能做过多的纠缠,领着人就往归墟塔所在的山顶去了。
姜陟悬着一颗心经过这人身边的时候,还听到了一声从面具背后发出来的嘶哑沉闷的低笑,直笑得他心里有些毛毛的。
归墟塔虽然名字听着玄乎,但实际看着却实在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塔。
若真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实在太破败了一点。
青灰色石料砌成的塔身早被风吹雨淋得侵蚀出大片蜂窝状的孔洞,每层檐角都挂着的残破铜铃,不少都只剩下了生锈的铁环,在愈来愈暗的晚霞中空荡荡地摇晃。
塔基上爬满了枯死的荆棘藤蔓,远远看过去像是大片干涸扭曲的血迹。
塔身四周几乎寸草不生,满地都是零零碎碎的石子,偶有两只乌鸦从远处飞过,叫声回荡在空旷辽远的天际,越发衬得这里凄清异常。
姜陟也不多话,见周围什么都没有,便直接去推那两扇已经快要褪成灰色的厚重木门,引得姜岱滦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你就这么进去了?”
姜陟回过头看着他冷笑,昏沉的天光映得他的整张脸都浸在黑暗里,只有眼睛那处是亮的:
“不然呢?难不成还得和你道个别,下山的时候走慢点,别不小心踩到哪里摔个头破血流的?”
他这话已经有点诅咒的意味了,听得姜岱滦的脸色愈发得不好看:
“我好歹也是你爸,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姜陟看他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疯的神经病了。
正想说这人这次见面怎么不像之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摆架子的,敢情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向来是厌烦这种莫名其妙的拿身份压他的话的,依旧冷冷地反唇相讥:
“你名字里的这个'姜'和我的这个'姜'可不一样,就算你真想认我这个儿子,我也是配不上的。”
他推开了门,大片浓重的黑暗从逐渐变大的门缝中溢了出来,他再也没看身后的姜岱滦一眼:
“回去跟姜绥告状的时候,记得帮我打声招呼。”
“一定要告诉他,是我姜陟,回来了。”
他迈了进去。
关上门再转过身的时候,正看见今天晚上的第一缕月光从塔尖残破的瓦片缝隙之中洒落下来,像是从空中垂下了一匹柔顺的素绡,直照在正中央的一块青砖地上。
塔心狭窄地界里积着的经年的尘土,此刻都悬浮在这冷白的光束中,宛若一场被冻结住的微雪。
林微明此刻就坐在其中 ,一身雪白的皮肤在月华之中竟泛出一种奇异的鳞光,若非清晰地看见了他垫在身下的腿,姜陟都要怀疑他那衣摆之下藏着的,是半截银色的蛇尾。
这种感觉甚至顺着他颀长的颈子,一直蔓延到了他的脸上,衬得他那张向来清冷孤绝的面容恍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妖异来,像是志怪故事专等在破败寺庙里准备勾人魂魄的山精野怪,绝美皮囊下藏着无数危险的暗流。
他听见了动静,却没有抬眼,仿佛是早就知道了姜陟的出现。
他对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还停留在他们上次分别之前,亲昵得好似一对从没有隔阂的爱侣。
“姜陟。”
“我等了你好久。”
第83章
时至今日,在姜陟自认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今日,再次见到林微明的那张脸,他还是差点没压住心里头那点翻腾的情绪。
可若要真刨根究底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他其实是说不出来的。
也许是怨愤,也许是恼怒,反正各种什么酸的苦的咸的辣的,乱七八糟、勾勾缠缠地纠结成一团全都一股脑地塞在胸腔里,堵得他原本以为早顺下来的一口气又开始上不去也下不来,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想干脆闷死在这里算了。
可哪有那么简单呢?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会被人搞得很复杂,复杂到他那颗本来就不怎么聪明的脑子总也转不过弯来。
他如今所经历的所有谋求算计、虚情假意都实在让他厌烦,可他还是被强行推着往前走,逼他硬着头皮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见自己不想见的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啧”了一声,目光只在林微明那张昳丽非常的脸上匆匆一扫,眉毛就已经兀自先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也不往前,整个身形都藏在一团虚虚实实的暗色里,仿佛是故意在和坐在光里的林微明对峙。
“你千方百计地引我到这里,看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藏得并不算隐秘的《南华经》,女人欲盖弥彰的口信,以及假剑骨佛头里的那张血书,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姜氏,指向归墟塔。
而有能力在林氏给他留下这么多线索的人是谁,答案也是显而易见。
姜陟并不想来见他,就像当时他在那女人面前说的一样,可他同样也知道,他不得不来。
林微明没有给他第二个选择。
林微明听了他的话,终于在光束之中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今日不知为何,没像之前一样穿上一身黑,反倒是着了件月白色的真丝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露出截苍白的锁骨,骨肉凹陷处积着点从屋顶漏下来的月光,恍若是盛着盏清凌凌的冷酒。几缕鸦黑的发尖搭在上面,又像是雪白宣纸上洇开的墨线。
他微微吸气,似是要开口,但姜陟却先他一步出了声,生生地止住了他的话头:
“如果你今天不是来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的话,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这句的语气实在冷硬,逼得林微明脸上挂着的那点笑意都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在有些空旷的塔心里显得悠长又哀婉。
“你我之间,难道连随便说上两句话也不能了吗?”
姜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都快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他是真的搞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脑回路,难道说自己凭空比他多了一段记忆,不然为什么到了今天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实在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一张阴沉着的脸在逸散在的月光中逐渐变得清晰,眉宇间的那点郁色似乎要将这被粉饰得宁静平和的气氛给完全撕碎:
“你说呢?林微明,你觉得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好谈的。”
林微明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一双漂亮不似真人的眼睛浸在如水的月华之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一阵微风掠过发梢,几缕青丝扫过他的上唇,他忽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唇珠。
姜陟心中一动,挑了下眉毛,猛然冒出了个有些可笑的念头。
但他并没有立即说出口,只忽然缓了几分脸色,问林微明:
“你什么意思?”
林微明的眼睛倏忽闪过一抹亮色。
他撑着地站了起来,袖口在动作间被带动着向上拉起,露出的腕骨在这月色中白得有些泛青,上面缠着根红绳,红绳上的五帝钱碰撞相击,发出细弱的“铛铛”声。
“姜陟,自从找到你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你了。”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朝着姜陟走来,一面走一面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仿若是情人间的絮絮低语。
“可是昨天,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你又一次入了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