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林微明替他打开了门。
那杯只喝了一口的茶水还像他离开时那样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只是颜色变深了些许,杯口的热气早已消散,大抵是凉透了。
窗台上发着的山茶花依旧明艳,可是枝叶顶端朝阳的方位开得最好最盛的那朵,却已然没了踪影,徒留下被人生生从中掐断的残枝,昭示着刚刚所经历的酷刑。
姜遥青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看着门口的姜陟和林微明,红唇向上牵扯,张开的唇缝之中,一列牙齿白得刺目。
她露出了一个悚然的诡异的笑。
此时再看她的那双眼睛,已全然看不出和姜陟相似的地方,瞳孔变得极深,几乎黑成了一团,像是一潭多年不曾流动的寂静的死水,无人知晓这浑浊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她的嗓音已不再柔婉,而是变成了一个姜陟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是褚歧的声音。
“我为了你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世界,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留在这里一辈子。”
“可惜,你错过了。”
话音轻飘飘地落下,那朵被掐下的山茶花在她的身前缓缓浮现,又在眨眼间分解幻化成无数绯色的花瓣。
随着她的手轻轻抬起下,原本柔软芬芳的花瓣顷刻间变为坚硬锋利的刀片,裹挟着飓风呼啸朝他们而来。
林微明的反应比姜陟要快,他连忙拉着他急速后退,却到底还是没来得及,身体里的灵力仿佛是被封住了一样,是半分也使不出来。
情急之中,他忽然向前一步,转身将姜陟牢牢地护在胸前。
姜陟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听见无数细小的刺破血肉的声音隔着挡在他面前的身体落入了他的耳中。
空气里,泛起了一阵无法忽视的血腥气。
林微明抱着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第59章
姜陟并没有看到任何触目的血色,在他听到那数道凌乱的血肉撕裂声之后,护在他身前的那个人忽然抬手,蒙上了他的眼睛。
微微泛着热意的手掌覆盖上来,他的眼前遁入了一片隐隐透着微红肉色的昏暗之中。
视觉被阻隔的瞬间,听觉和嗅觉却在无意识地放大。
他听见拥着自己的林微明胸口剧烈震动,甚至一直蔓延到了喉咙之中,然后便是一声有些沉闷压抑的咳嗽,像是有什么东西猛然突破强硬竭力的阻隔,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并落在了他身后的地上。
血腥气已经浓烈得难以忽视。
姜陟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声音和味道了,熟悉到甚至不用看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经历过多少次这种血气翻涌最后到底难以抑制地从喉管里喷发出来的时刻,他已经记不得了。
他记得的是,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么站在他的身前,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地去用自己身体为他挡下呼啸而来的利刃。
他自小就被潜移默化的道理,便是这世上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与其寄希望于他人,倒不如把一切生机都握在自己手中。
再后来,姜氏更是用一种更加直观更加让人难以忘却的方式让他将这句话刻进了身体里。
所以在这个时候,姜陟的脑中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一片空白,他的身体里根本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反应机制,他不知道面对这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很想有些无耻地去问林微明,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他挡下这一切呢?
分明他从来都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
可林微明紧紧地搂着他不让他动,也不让他去扒开那只覆在他眼上的手。
他的气息有些乱,但声音还是稳的,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你别看。”
姜陟在短暂的无措之后,忽然平白觉得有些生气,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也不清楚这怒气又从何而来,但还是愤愤地去揪他的衣服:
“你疯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丑不丑的!”
林微明似是有些脱力,身体又往前靠了靠,下巴搁在了姜陟的肩膀上,轻轻地笑了一声,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尖叫声打断。
“够了!都够了!”
褚歧的声音变得尖利又刺耳,他的状态应该十分不稳定,连带着幻境都开始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姜陟听见了周围巨大的快要震碎耳膜的轰鸣声。
“姜时,我等了你七年,我并不想害你,我为你造出了这一切,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音刚落,姜陟就忽然觉得身上陡然一轻,眼前的暗色转眼消散,他看见周围的一切,包括林微明,都在倏忽间变成了大片大片绯色的花瓣,被不知从何处出来的风席卷着飘散。
他急着伸手去抓,可那看似柔软的落英却锋利异常,只是轻轻一碰,就在他的手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花瓣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粉色,看起来温馨又美好,可姜陟眼中的戾气却仿佛要将这一切撕碎。
他放下受伤的手,忽然抬起眼,看着层叠堆砌之中,坐在那里仍保持着“姜遥青”面目的褚歧。
“可这些都不是我的人生。”
“你得把我的人生还回来。”
声音重重落下,几乎是同时,姜陟的脚下一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前奔袭而去,转瞬间已到跟前,就在他的手就要堪堪抓住那人的衣领之时,褚歧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为你塑下的幻境会这么简单吧接下来的所有,都是你自找的了。”
姜陟的身体一沉,像是猛然间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满目繁花瞬间化为粉末散入虚无,他摔在了一片枯黄的草丛之中。
从几乎半人高的杂草之中爬起来,眼前的世界仿佛是被抽去了色彩一般,苍白昏沉,泛着灰意的残阳映照在枯瘦蜷曲的树枝上,宛如僵直着耸立的无数怪蛇,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重到难以忽视的死气。
这里所见的一切,明明在姜陟的记忆里是陌生的,可却又熟悉得让他心内冰凉。
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笃定,他肯定来过这里。
可还未等他细想,他识海之中便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猛然炸开,迸溅的碎片立刻将四周划得一片鲜血淋漓,疼得他的视野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这种痛楚甚至顺着他的眉心一路向下蔓延,一直到了心口的位置,拉扯着他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他到底支撑不住,腿下一软便又重新跪倒在了地上。
他顶着满头的冷汗勉力抬头,却看见了虚晃的视线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雾似的身影。
无数黑色的没有形状的东西围绕着那个雾蒙蒙的影子纷飞肆虐,姜陟强撑着去看,认出那些都是只有魔身上才会出现的魔息。
举手之间就能调动那么多魔息的,这世间有且只有一位。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崇苍道,伏魔地,封印秘境。
几乎是认出的刹那,姜陟的身体就如同感知到危险的猫儿般跃起,只是身体上的疼痛削弱了他的大部分动作,所以即使他竭尽全力,跃起的高度也并不高,退开去的距离并不远。
与此同时,他的额间青光乍起,一只青色蛟龙从眉心显现,在空中盘桓几圈,最后化为一柄长剑,落在了他的掌中。
他硬生生忍着识海中因为催动灵力而更加剧烈的疼痛,死死地咬着牙关,横剑在前,却看见那团黑雾,突然闪烁了两下,就转眼散去了。
耳边的声音阴沉又刺耳,带着显而易见的讽意,冰冷地响起:
“你做不到的。”
姜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认识这个突然响起来的声音,可他的身体却并不受他的控制,说出了从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话。
“你终于出现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那个声音。
说完,他两指并拢,在自己的额头、胸口两处飞快地点了几下,似是在用灵力想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逼出来,但明显并没有什么成效,那个声音依旧若无其事地响起,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你找不到我的,我就是你的心魔。”
“胡说!”姜陟厉声斥道,“溯世镜里根本什么都没有照出来,你还跟说是我的心魔!”
那声音笑了一声,笑声轻蔑:
“这世间的法器炼化出来就没有哪一件是无所不能的,它照不出来我只能说明它无能,无论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你的心魔。而且,我还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又蓦地出现,却已经变得低沉了许多,又阴狠了许多。
“姜时,你怕了。”
姜陟攥着剑柄的手陡然握紧,刻着纹路的冰冷金属硌得他的手掌发疼。
怕?怎么会不怕呢?
饶是最骁勇最强大的战士,在面对生死之际,心里总归会生出那么点惧意,这说起来到底是人之常情。
而他,不过才二十二岁,甚至还没走出校园,本该精彩绚烂的人生连一小步都未曾迈出,就要亲手为自己划下一个痛不欲生的句点。
即使他嘴上说自己接受了,可还是会在心里问自己,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呢?
可惜,没有人会回答他。
只是一个恍惚的愣神,刚才忽然消失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魔息在那影子的操纵之下直接就刺入了他的后心,又转瞬退去,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空荡荡的洞口。
他的动作慢了一息,强忍着喉头的那口腥甜挥剑转身,身后却早已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朵,有如窃窃私语般说道:
“这只是封印破裂泄出的一个残影,你连这个都敌不过,又谈什么封印呢?”
“凭你,是阻止不了它的。”
“到时候,魔君突破封印,再临世间,必然会是苍生涂炭,血海尸山。”
“而你,便是永远的罪人。”
姜陟听着,眼神愈发深沉。他再没去管识海和胸口传来的源源不断的剧痛,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他手中那把泛着青光的长剑上。
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在落剑谷遇见男人的那天,或许,在他亲手把这柄剑放进自己手中的那刻起,他就已经预见了今日——
他要亲手将这把名叫“燕支”的剑,送进自己的胸口。
他抬眼看着顶上那片灰白色的天空,手中剑在无声之中闪过一阵青光,化为一把短匕首。
一只青色的蛟龙现出本相,围绕着他的身体游动了几圈,然后直冲向上,发出了一道满含着无限悲意的哀鸣。
鸣声响彻天际,好似他自己为自己敲响的丧钟。
青蛟化为无数光点,如同一场大雪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在这“落雪”之中,他拿着匕首,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