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我只是有些惊讶。”
“我其实......很想见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仿佛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就能将身体里此刻正在汹涌翻腾的情感整个压下去,而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不需要勉力调动就可以做出的习惯,一种几乎伴随了他大半人生的习惯。
“但你,为什么会来见我”没有任何征兆的,他忽然抬起眼,直视着坐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眼睛里遽然泛起了难以掩饰的红色,情绪稍稍有些激动了起来,“我记得我当初告诉过你......”
“小陟。”
姜遥青突然出声,只这一声,便让姜陟将后面所有要说的话都在这片刻间吞了回去,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片虚像,头脑都开始有些发胀。
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但记忆一直都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些东西转头就能散去,有些东西即便是过了许久,被尘封了许久,也只需要一个个小小的微弱的火星,就能在刹那间被直接点燃,然后在他的心里轰然炸开。
姜遥青的声音变得有些弱,似是没太多底气,可姜陟还是一字不落地全听清了。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她说。
她的嗓音一直都很好听,清甜婉转又不至于过分腻味,像是拂过耳畔的一阵的缠绵缱绻的风,勾动着他的鼓膜连带着心脏一起“咚咚”地跳,是姜陟幼时觉得的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可如今听来却比不上小时候听来的那样舒心悦耳,人似乎总是很喜欢美化自己的记忆,其实也算不上奇怪。
但姜陟知道,这一回,确实是不一样的。
姜遥青的话还在继续:“我的情况,你知道,要避着那边,所以不能来看你,所以这次我也等了很久,终于找到时间来看看你。你放心,我就待一会,马上就......”
她越说姜陟就越觉得身下的这张沙发“刺”得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迫使着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躲闪的眼神都不敢去直视那人,说了一句“我去下洗手间”就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接待室。
他自然没去什么洗手间,而是站在超管局后门的窄巷里吹了好半天的冷风。
然而这样也没让他理清楚自己现在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一种熟悉的无力的倦怠感又重新席卷了他的身体。
真没意思,他想。
他之前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吗?什么时候?他又记不清了。
他最近好像真的是忘记了许多东西。
就这么想着,忽然从旁边传来了一道开门的声音,打破了这狭小区域里的沉闷的寂静。
姜陟连忙转头看去,一个修长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看见他蹲在墙角,脚下的步子便直接停住了。
是林微明。
姜陟松了口气,他莫名地就觉得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林微明要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虽然他其实也说不清楚原因,他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窄巷里呼啸而过的风把他整个人都吹得有些凌乱。嘴唇也因此有些干裂翘皮,甚至微微发白。更别提他现在的姿势,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像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可怜小孩。
林微明的眉头紧了紧,朝这边走了过来,刚想说话却被姜陟抢先问道:
“有烟吗?”
林微明肉眼可见的一顿,但也没表现出什么惊讶就马上恢复了正常,还是像从前那样没什么表情地问他:
“你会抽?”
姜陟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应该给自己来根烟。”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林微明还真从口袋里拿了一包他没见过的烟出来,拿出一根给他递了多来。
他接过后,林微明的指尖又倏忽闪出一点火星,又帮他把烟给点上了。
姜陟便学着他看过的别人抽烟的样子,将那烟用两指夹着,烟嘴放进口中,猛吸了一大口。
一股浓重的有些辛辣的烟草味瞬间染上他的舌尖,然后又在他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侵入他的鼻腔和肺部,他到底是没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两眼发花才堪堪止住。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当然清楚是林微明在笑他,等他抬起头准备瞪这人一眼的时候,林微明忽然从他的指间拿过了那支烟,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林微明抽烟的样子和姜陟见过的都不一样,香烟在他手里似乎更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品,你甚至看不见他面部肌肉的运动,他就已经低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气了。
他身上的的那股檀木香气中和了烟草的苦涩,糅合成另一种有些陌生的却隐隐让人觉得心安的气味。
姜陟看着他隐没在缭绕烟雾后的模糊眉眼,忽然出声问他:
“林微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像是假的?”
林微明被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稍微愣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而是直接放下了手中烟,十分郑重地问他:“什么意思?”
他这个态度让姜陟微微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低着头,眼神似是落在空中一点,又似是遁入虚无,把这几天心里所想一股脑地都吐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觉得眼前的东西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有时候又感觉遇到的事物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
“分明我有着十分完整的记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我又为什么在这里,所有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很清楚。”
“但我最近总是在控制不住地想,这些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林微明没有说话,他既没表示赞同也没立刻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似乎是在顺着他的话思考。
迷蒙的烟气随风散去,只留下他夹着手指中间的一缕,飘飘悠悠地升起,又因为吹过的风而消弭在他的脸侧。
姜陟在说话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眉,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怀疑,那今天,我可以说有近乎九成的把握。”
他蓦地笑了笑,笑容沾在苍白的嘴唇上显得有些凄惶而不可捉摸。
“你应该听说过我家的故事,这事在世家圈子里据说流传得很广。狠心的母亲因为一些不可明说的原因,抛下丈夫和年仅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人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起来俗套又可怜。”
“可是,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人知道,当年让我妈真正离开的最后那扇门,其实是我亲手打开的。”
“所以,我知道——”
“她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第57章
世家出身的孩子似乎总是要早慧一些。
然而这对于姜陟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天赋,其实更像是一种最终延续进他剩下所有生命里的——
诅咒。
争吵,怨怼以及永远伴随着的冷战,是姜陟对“父母”这两个字的最初印象。
他模糊而又遥远记忆的最早起点,是在一张狭窄低矮的儿童床上,悬挂在床头的玩具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摇摇晃晃,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其实耳边全是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的,两个人几乎要撕破声带的尖利声音。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姜陟早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大概想起的,便是母亲在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最后,用一种怆然无力的声音颤抖着问那个男人: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并没有听见男人的回答。
所以母亲第二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开门进来叫他起床。
可姜陟却不是从这些事情里认识自己的母亲的。
姜遥青,一个再往前数十年,邶都天师界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的名字。
横空出世的璀璨新星,邶都天师学院成立以来第一位在毕业试炼一举夺魁的女性首席,只用了短短数年就使早已颓势尽显的姜氏重新焕发生机的下一任家主预备役,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师署调查员,只是可惜......
似乎所有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加上“可惜”两个字。这一个看起来轻飘飘的转折,来自于述说者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也藏着巨大的可以称之为“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他们都只会把这之后的事情简要概括为——
结婚生子。
于是,原先对于天才陨落的无尽叹息就变成了一种了然的没有多大意外的洞悉。
在这种苍白无意义的叙述之中,姜遥青光辉灿烂的人生,就只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之后,翱翔于广袤天地的雌鹰再没有张开翅膀。
所以姜陟眼中的母亲,和他听说过的那些传言中的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有着和所有童话故事里母亲一样的柔顺慈和,会在姜陟哭泣的时候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会给他做很多被赋予了奇思妙想但口味总不尽如人意的吃食,会在他睡觉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有着独属于母亲气味的吻。
只有从她略带着锐气的眉宇之间,才能得以窥见那么一丝昔日的模样来。
姜陟喜欢并依恋着这样的母亲,可他同样也喜欢,那个传闻里无所不能般的母亲。
所以他能看见,母亲在听到那些故事后眼底的哀婉和不甘。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母亲衣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那是她所有无处安放的错综心绪最后的寄托。
然而,她带不走姜陟。所以,她大约经历过无数个拿起又放下瞬间,却到底是没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她无法离开。
当然,这些都是姜陟后来才想通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拿起那个行李箱,早已久远得完全记不起具体的时间。大约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那个男人摔门而去,他躺在儿童床里忽然莫名地感到心慌。
于是,他偷偷下了床,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前。
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缝,看见那只经常轻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葱白的手,提起了行李箱的把手,力气不知为何用的很大,连带着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红色。
他在一片懵懵懂懂的无措之中,蓦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只有你,可以留下她。”
于是他就下意识地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看见声音落下后,那只手猛然一抖,把手被握在掌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还是放下了那只行李箱。
箱子被重新放进衣柜,并且很久没有再拿出来。
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同样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痛苦也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母亲眉间那最后一点可以瞧见过去样子的盛气也终于被消磨殆尽,受伤的雌鹰到底囿于囚笼,连最后的利爪都被强行磨平,失去了对天空的渴望。姜陟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他那天,不该叫那一声的。
这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姜陟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个有些小却十分精致的蛋糕,并当着他的面插上了五根蜡烛。
在蜡烛的盈盈火光之中,在母亲轻柔的歌声里,他许了他所记得的,此生的第一个愿望。
吹完蜡烛之后,他又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母亲。
“我希望你,可以变得和以前一样厉害。”
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听见了她胸腔深处努力压抑却到底还是从喉咙溢出来的呜咽,似乎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用只当我的妈妈。”
骄傲的雌鹰即使折断翅膀,也最终还是要飞入无际的苍穹,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