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姜陟坐在席卷而来的白光之中,一动未动。
林微明在审讯室的门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连门都被炸飞了出去,伴随着玻璃碎裂和石块崩塌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超管局。
他心中一沉,顾不上倾斜倒塌的墙壁就往房间里冲,可尘土飞扬的一片狼藉之中,哪里还有姜陟的身影。
他站在早已面目全非的审讯室中,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和窗台上放着的那串用红绳绑住的五帝钱,发出了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
第49章
邶都的夏天总是来的很快,还未到七月,气温就等不及地爬升了上去,连那些坠在枝头的春花都反应不及,只能在越来越烈的日光里被生生晒皱。
施桐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如同走进了一团沉闷黏腻的热浪之中,炽热的暑气几乎将他从头到脚紧紧裹住,留不出一丝空隙。
从停车的地方到褚氏道场,不过十来步的距离,愣是给他闷出了满头的汗和浑身的燥意。
好容易挨到进门,却发现道场里面根本没开空调,只头顶一个算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老旧风扇在有气无力地“吱呀呀”转着,带起的那点风还没到碰到他头顶的发丝就被地面蒸腾的热气给吞噬殆尽,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更加烦闷,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几乎快要落尽眼睛里的汗珠,沉着一张脸去敲前台的桌子。
只敲了两下,桌子后面就忽地闪出了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来。视线落在施桐身上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没来得及掩饰过去的锐利,像一只在草丛里潜伏伺机的兽。
施桐的心里划过些许异样,但也仅仅到此为止,那点感觉如同顶上电扇叶片转动而生出的风一般,吹过便吹过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伸出手,用食指的指节狠狠地敲了那人的脑袋一下,在一声痛呼中皱着眉问他:
“江小明,你干什么呢?”
姜陟捂着头在心里偷偷骂了这人两句,但脸上还是扯出了一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来,对着施桐乖乖认错:
“不好意思啊,施老师,中午太困了,我不小心打了个盹。”
那日他在超管局的审讯室里听了褚歧的话,一时气急上头,谁也没告诉就直接跑了出来。
可等他真的回到了邶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仅凭褚歧的三言两语和他自己,在错综复杂的世家之中直接揪出暗害自己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他站在熟悉的天师署门前悬铃木的阴影下,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又重新去想整件事。
褚歧既然说当年的那颗种子是被褚家拿走了,那自然是要先从褚氏入手。
褚氏作为新派世家,有别于那些守旧党,并不太注重于所谓的血缘传承。他们一向认为,天师这个行当,不该只局限于世家之中,即便是普通人,只要有天赋,也可以一样修炼。
所以,这些推新派常年都会招收一些世家外的学员。
这算是接近褚氏最方便也最有效的途径了。
可姜陟这个名字,虽然外人没听说过,但姜家却是有那么一两人知道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他在树荫里坐了许久,才终于拿出手机给殷泽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他没和老板讲褚歧的事,只说自己在邶都有事情要查,麻烦他帮自己准备几张假的身份证件。
殷泽也许是猜出了点,也许只是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什么也没说,只问他如果有旁的人问起他的去向,需不需要保密。
他们都知道这个旁的人指的是谁。
姜陟想了想:“还是别说了吧。”
殷泽嘴上是答应了,但隔日快递过来的证件上却明晃晃地印着“江小明”三个字。
姜陟倒不是排斥这个名字,他只是怕有人会直接闯过来抓人而已。
可他进了褚氏道场将近一个月了,也没等到那位。起初他还有些提心吊胆,但这么些日子也没动静,心就自然而然地放进肚子里去了。
辞秋的事情一出,邶都太平不了多少时日,他大约也忙起来了,估计也没心思来管他。
这样也挺好的,姜陟想。
各自做各自要做的事情,就算不见面,也挺好的。
他只是偶尔,偶尔才会想起那双含着一抹薄红的眼睛,和那颗坠在莹润耳垂上的佛青色瓷珠。
施桐听了他的话,气得额头上汗愈发得多了起来。他是褚氏道场负责教授心法的老师,除了课程之外,还兼职一部分道场的管理。
“让你看门你跑这睡觉是吧!除了你,还有一个值班的学员呢?”
“他......他上厕所去了。”
施桐擦着汗睨了姜陟一眼,看他那个心虚的样子就知道那个准是因为嫌热跑了。
“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空调?”他实在是受不住这热气了,朝姜陟呵斥道。
姜陟有些委屈:“施老师,不是你早上走的时候说没到七月不让开空调吗?”
施桐被他这么一堵才想起来,自己上午走之前确实说过这句话,但他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热。
“开开开,赶紧开,等会有人来道馆检查,一进来这么热像什么样子。”
姜陟倒没感觉到什么热意,他如今修为恢复了有过去的七八成,当年修炼时又是过惯了酷暑寒冬,这点温度还不至于让他出什么汗。
只是施桐嘴里的那句“检查”让他禁不住眉头一跳,一边拿出遥控器去开空调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怎么突然会有人来检查?”
施桐终于吹到了凉风,心头的那点燥意被安抚了不少,忍不住和姜陟吐苦水:
“其实也不算突然,自从之前出了那件事事之后,天师署还是超管局的总要到我们这查一查。说是为了以防类似的事情的发生,可就是苦了我们这群底下的人,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每回都忙得要死。”
姜陟听他这话心说有门,便把胳膊撑在前台的桌子上凑过去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什么?这也太惨了吧。”
“哎,谁说不是呢?哪有人时时刻刻神经都崩着的,道场这么多事情,总有点疏漏,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他们是只查褚家吗?”
“明面上说是各家都查,但重点还是褚家。”
“为什么啊?褚家怎么了?”
施桐转过头看了姜陟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你居然不知道。”
姜陟连连摇头:“施老师,你知道我是小地方来的,对邶都的事情都不太了解。”
“那算我提点你几句,道场后面东南方向的那栋小楼,你没事别往那边去。”
“那栋楼怎么了?”
“你知道褚歧吗?”
“不知道。他姓褚,是褚家本家的人吗?”
“你猜的不错,他就是褚家家主的小儿子。”
“可我听别人说,家主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小儿子?”
施桐没立刻回答,而是咳嗽了一声,姜陟见状连忙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施桐对于他这个眼力见十分满意,便又继续说了下去。
“大概是七八年前吧,褚家道场突然从某一天开始,不断有学员莫名其妙地失踪。”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那几个人吃不了修行的苦,自己跑了,也没多在意。可是后来,消失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看监控压根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全都是在进入道场之后,突然一下子凭空就不见了的。”
“家主知道这事蹊跷,便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把道场里里外外地查了个遍,最后,查到了东南角的那栋小楼里。”
“那栋楼,是家主的小儿子褚歧闭关的地方。”
施桐的资历并不算深,家主带人查到自己儿子头上这种不太光彩的事情按理说他不会在场,但描述起来仿佛亲眼看到了一般。
“那天,他们推开那栋小楼的门的时候,看见的可能是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那些失踪的学员,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他们都留在了那栋楼里。”
“家主那个叫褚歧的小儿子,竟不知何时偷偷修习了褚氏禁术。那些被他掳去的人,都被他用来抽魂。但实际上,能真的死于抽魂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很好了。褚歧当时大约是刚修炼的缘故,并没有完全掌握抽魂的法术,你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失败品的死法。”
“整栋楼,几乎变成了一座屠宰场。”
姜陟听得心惊,他意识到褚歧给自己抽魂时那娴熟的手法究竟是用多少条人命堆砌出来的,一种随之而来的闷痛压迫着他的心脏,导致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然后呢?”
施桐以为他只是被自己讲的故事给吓到了,也没觉着奇怪:“然后?自然是家主亲手捉住了那个小儿子要把他送到天师署,但没想到那个欺师灭祖的竟然打伤了自己的父亲后逃走了。”
“自那以后,天师署对褚家一直都很防备,年年来检查就是怕这事再重演。可查我们有什么用,我们这些学员老师的哪有机会接触什么禁术啊你说是不是?”
姜陟努力压抑住了内心的不适,做出一副面色如常的样子附和着点头,却忽然看见道场的门外,停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施桐自然也看见了,瞬间便如临大敌一般把手上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连声让姜陟帮他收回去。
姜陟收了杯子,又被他直接从前台拉了出去:“检查的人来了,你就跟在我后面听我的指令。”
说完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别瞎看”。
姜陟闻言就只规规矩矩地跟在他的身后,从黑车上下来的人进了门他也没敢抬头,只乖乖地做一个充场面的背景板。
可那双黑色的鞋子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忽然就停了下来,对施桐点头哈腰地往里请的手势完全视而不见。
他朝着姜陟伸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白皙,指节上微微带着点粉色。
熟悉的清越的嗓音带着轻微的哑意,在姜陟的头顶响起。
“从业执照拿出来。”他说。
第50章
姜陟猝然抬头,林微明那张只要见过一次就再难忘记的的脸直接就撞入了他的眼帘。
他微微垂眸,眉头轻敛,瞳色因为背光的缘故显得有些幽深,旁边空调吹来的冷风带起了他相比一月之前又长了些的头发,有那么几根拂上他的脸,和浓密纤长如小扇子般的睫毛纠缠在了一起,衬得他的目光愈发的晦涩。
明明他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一样的淡漠疏冷,就连嘴角稍稍抿起的弧度都和一月之前所见毫无差别,但姜陟就莫名觉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没有说一声就突然离开,姜陟自然是心虚的,但对于林微明的出现倒也不算意外,说起来不过就是一个他早就预料到要现身的人终于以一种有些意外的方式如他所愿地降临,一直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情绪也在这个瞬间倏忽消解。
不得不承认的是,关于林微明再一次落在他眼前的方式,他其实想过很多。
但他似乎忘了去想自己再见到这人的反应。
他又低头去看那只手,向上的手心里掌纹交错,就像是在医院病房里林微明勾缠着自己的视线,他好像原先是觉得有些烦的。
那现在呢?姜陟不知道,他只知道,鬼使神差地,他竟忽然抬起手,想像他们俩真正重逢那天一样,拍上那只放在他眼前的手。
施桐在一旁看得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上前两步,一把拉过了姜陟的手臂,打断了他的动作。
其实他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了,因为就在姜陟的手臂被他拉走前的那个瞬间,林微明后撤了半步,一直举着的手掌被陡然握紧,重新收回到了自己的身侧。
施桐连推着姜陟让他道歉,可姜陟却愣在当场,刚才林微明的动作可谓是一个不落地全被他看在眼里,甚至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