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苔邺
那人的一双眉毛蹙得愈紧,双手都紧攥成拳,手臂上青筋暴起,满腔的怨愤似是要化为实质,破胸而出:
“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你竟然不知吗?”
“姜时,你知不知道我最痛恨你这样,你从来都只看得见你前面的东西,那些落在你身后的,无论付出了什么,你根本不在乎。”
“所以我发誓,今生若是入不得你的眼,那必定要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姜陟非常无语地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句“神经病”,他怎么这段时间遇到的都是些脑子有问题的。
面上也没客气,兴致恹恹地回答:“哦,那你来晚了,姜时七年前就死了。”
那人冷笑:“真可惜,七年前没亲手杀了你。不过没关系,你又重新落在我手里了。”
姜陟这下是连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了,垂下眼看着身前他刚才吐出的那一滩血迹:
“你确定你能杀得了我?”
那人忽的伸出手来,袖口之中飞出一道黑气,眨眼间就缠上了姜陟的身体,捆住了他的上肢,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放心,你的抽魂仪式将由我亲自动手,保证你从开始到死前的最后一刻,满眼里都只会瞧见我一个。”
姜陟看着那人漆黑的瞳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自觉无辜极了,但他转念一想,也不知叶淮初那边情况如何,现在不正好可以拖延时间。
于是他故意收敛了笑容,一双眼睛无比真诚地问那人:“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不行吗?”
也不知是他的皮相实在是太唬人,还是一双眼睛快要亮进人心里,那人满肚子的恶言恶语竟硬生生地止住了,只定定地看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陟被他看的奇怪,手又被捆着,只能拿脑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喂!”
那人被他一叫,仿佛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袖中的黑气一松,姜陟就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他有些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不过旋即就敛去了神色,黑气落入手中又变成了那柄泛着寒气的长剑,剑刃抵在姜陟的颈间,冰得他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你果真是个祸害,”那人缓缓说道。
褚歧第一次见到姜陟,是十三年前的一场世家试炼。
邶都世家林立,虽说是各有所长,但到底是会分个高下。褚家虽比不得姜氏底蕴深厚,也不如林氏门生众多,但仰赖祖上所传下来的一部秘法,也能算是个二流。
但世家试炼对参与的晚辈子弟有一定的修为要求,褚歧十三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达到标准。
他知道自己能力不够,所以进了试炼场也只跟在相熟的兄长身后,不敢乱跑。
可兄长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的积分上,也无暇顾及他,只因为被路过的妖物吓得愣了一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吗,褚歧已经孤身一人了。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四周转了几圈都没找着人,反倒被一声古怪的吼叫声吓出了一声冷汗。
褚歧的实战经验太少,也没人告诉他,因为害怕而变快的心跳声,急促的呼吸声,甚至散发出来的汗味,都是极容易吸引妖兽魔物的。
他越是慌张瑟缩,就越是相当于在自己身上放了一个信号放大装置,吸引周围的怪物往他这边来。
等到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一只他叫不来名字的大型妖兽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满嘴尖利牙齿的妖物,双目赤红,看过来的眼神凶恶得令人胆寒。
褚歧几乎被吓傻了,出门前长辈和他说的只是来让他见见世面,他是完全没有做好一个人对战妖兽的心理准备。
人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脑子其实是一片空白的,那只妖兽冲过来的时候褚歧连剑都忘记举起来了。
他只是徒劳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粗重的散发着恶臭的喘息近在咫尺的那一瞬,他听见了一个类似血肉撞上坚硬物体的声音,原先预想的冲击并没有到来。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发现身前竟不知何时凝出了一道青色的屏障,那只妖兽大约是直接撞在了屏障上,被狠狠地给弹了出去。
即使后来过去了很多年,褚歧也很难忘记那一次他见到的场景。
身穿浅色天师袍衫的少年如同从天而降的救世神兵,一只青色的小蛟自额间飞出,在他周身缠绕几圈后,落在了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柄盘桓着凌厉杀气的长剑。
少年眉目含笑,一双眼睛亮得好像皎皎月下浸沐光华的琉璃,熠熠生辉,似是完全不在意那只被他弹飞了的妖兽又重新站了起来,发出了几欲划破天际的吼叫。
妖兽叫完,又张大了嘴巴,参差不齐的利齿之下,竟蓄出一团熊熊的烈火来,一个接着一个的火球就往这边吐了过来。
那火球的速度极快,褚歧还没反应过来就已飞到他的面前,吓得他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少年却只是随意地持剑一劈,火球便四分五裂,消散在空中。余光里瞧见褚歧的样子,似是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说道:
“小孩别在这里碍事,躲远点。”
他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比褚歧大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小孩”倒是叫的顺口。
当然褚歧知道现在没功夫掰扯这个,他其实也不太介意少年叫自己“小孩”。他想:他愿意怎么叫都行。
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边,就见那少年一边信手劈着接连不断的火球,一边朝着那妖兽逼近,一张俊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青衣在火球带起的利风中猎猎作响,身形轻巧得像一只蹁跹的蝶,只是脚尖轻点几下,就已至妖兽眼前。
妖兽见火攻无效,便闭了嘴,眼中赤红登时暴涨,黑色的皮肤上竟突然长出了几根冒着毒液的尖刺来,直直就往少年那边冲了过去。
眼见着就要撞上,少年却也不躲,反倒是举起剑,在身前飞快地舞了几下,银色的剑光上下翻飞如梨花映日,令人目不暇接。
再见那妖兽,几根毒刺已全部被从根部砍断,而那长剑之上,连毒液都未沾上一滴。
紧接着,少年的身体轻轻跃起,剑锋没入妖兽背部,直接挑断了它的脊柱。
那妖兽哀号一声,就四肢瘫软倒在地上,再难起身了。
最后一剑刺入身前,原本尚在起伏的胸口眨眼就没了动静。
在剑气带起的疾风,褚歧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快得仿佛要从自己的胸腔里跳出来。
少年站在一边,长剑重又化为青蛟隐入额间。他抬起头朝褚歧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的眼前一亮,走了过来。
褚歧以为是来找他的,连忙迎上去,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和少年说,最要紧的是想问问他的名字,最好......
可走到近前,少年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擦肩而过,往他身后去了。
褚歧转身,才发现他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天仙似的人,一张脸漂亮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这位褚歧却是认识,褚家依附林氏,他自然认得林氏本家嫡系的林微明,他那张脸,大抵见过的人都是不能忘的。
少年一面走向林微明,一面掩饰不住声音里的自得说:“怎么着林二,我这一年修炼的不错吧!”
向来寡言少语、冷面冷心的林微明竟破天荒地对少年展现出了一点罕见的柔色,他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不错。”
“那你这次,可有把握胜过我?”少年抱臂站在林微明身前问他。
“试炼结束时,自有分晓。”
林微明说完便朝试炼场的深处走去,转身的时候眼神越过少年的肩膀,有意无意地朝褚歧这边扫了一眼,眼神平淡似乎没掺杂什么其他的东西,却让褚歧原本想上前的步子竟就这么硬生生止住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跟着林微明逐渐走远,怔怔地想:
是不是只有变得像林微明一样厉害,那个少年才会转过身,看自己一眼呢?
第35章
姜陟又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听着这故事叹的气大概比他这辈子叹的都多了。
“所以呢?”姜陟有些无奈,“你到底在恨我什么?”
他讲的这事真要论起来姜陟也不能说全无印象,不就是他十六岁那年的世家试炼,因为和往年一样在他和林微明的相争相持中度过,除了自己和林微明的名次积分,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记下的。
至于什么出手救了一个小孩的,他听着甚至觉得是在听别人的事情。
褚歧似乎是什么不满意他现在的这个态度,手中的剑锋又朝姜陟的脖颈上近了近,利刃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
“你怎么不问问你后来做了什么?”
姜陟从善如流地点头:“行,那你说,我后来做了什么?”
他虽然不能理解这人在这个时间点突如其来的倾诉欲,大抵是觉得把他带回去了之后,他满腔愤懑就再无法让他这个当事人知晓,所以褚歧又继续说了下去。
试炼结束之后褚歧挤着乌泱泱的人群去看积分榜,他懒得去看自己的,而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挪到前头,看到了常年高居榜首的林微明上头的另一个名字。
姜时。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那少年的名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想,他想追上他。
褚歧本身天资并不算差,虽比不上林微明这种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在同辈人之中也算是不错。
从前是因为家中长辈见他年纪小又非长子,不愿见他吃苦受累,疼惜了些,在修炼一事上没对他有什么过高的要求,他自己在这方面也没什么雄心壮志,所以向来惫懒,以至于他进了试炼场连剑都提不起来。
自那之后,褚歧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修炼方面比之从前如脱胎换骨般勤学苦练,夙夜不怠,人人都道他是忽然开了窍,却不想他只是想再遇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能堂堂正正地同他比肩而立。
他想他能看林微明一样看向自己。
可到底还是迟了,天师世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天分又努力的孩子,长到他这个年纪才开始用功还能后来居上,力压众人的故事只能出现在爽文小说里,那不是他的故事。
褚歧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修为进度缓慢而偷偷哭过,他自暴自弃地想:做不到就算了吧,天上的星星注定是摘不下来的。
但哭过之后冷静下来,他又会想:凭什么呢?那个他眼里看到的人,凭什么不能是他呢?
不过他到底是没能在姜陟进入天师学院之前的最后一场世家试炼里追上他,他还是只能和之前一样,躲在人群里偷偷看他。
这一次的试炼,姜陟却输给了林微明,屈居第二,结束后他揪着林微明的领子怒气冲冲地要打架,被前辈们呵斥,他一甩袖子就走了。
褚歧想到,若是等姜陟进了天师学院,不再参加试炼,他就更难见到他了。等他到了能进学院的年纪,姜陟都快毕业了。
一种对未来感到无望的急切顿时占据了他的心头,他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在意,就悄悄跟了上去。
他想:他只是想和他说两句话,只要他看着他说两句话就好。
姜陟赌气离了人群,也不好自己一个人回本家,只能在试炼场里找了个僻静地界,一脚就踹在了旁边的树干上,嘴里骂骂咧咧地数落林微明不讲武德,小人行径。
褚歧走到他身后不远了才意识到这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倒突然胆怯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见姜陟要回身,竟不知为何一阵心虚,连忙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去了。
姜陟转过头,却似是知道了他在那里一样,对着他的方向开口说:“来就来了,躲着做什么?”
褚歧见被他发现,有些不好意思,正打算出去,却忽然从他旁边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襟处不知为何有些凌乱,头发很短,露出的一张脸漂亮得不似凡人,正是刚刚被姜陟揪过领子的林微明。
褚歧想要走出去的步子一顿,他看着林微明走向姜陟,意识到他好像再一次自作多情了。
他默默地缩了回去,他其实应该偷偷走掉的,但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许是想多看看那人,就又重新躲回了灌木丛后面。
姜陟大抵早知是林微明,没觉得惊讶,瞪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得了第一还不够,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吗?”
“这一场,本该就是我胜。”林微明回答说。
“你!”姜陟更气,他没想到林微明这个闷葫芦还有跟他扯嘴上功夫的一天,“如果不是你,最后那只妖兽本该是我的!”
“你为了先我一步,抢先触动了陷阱,若不是我,它早逃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