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伤口没有如往常那样迅速愈合,涓流一样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感受到威胁的碣陵刀在他另一只手中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难以压抑地想要粉碎对主人造成如此伤害的人。
程危泠没有在第一时间举刀反击,而是不敢置信地越过陈松夜,看向被她遮挡了一小半的房间内部。
本该令人感到温暖的灯光在这一刻让他感到如堕深渊的寒意。
幻觉般的光明之中,血丧失了颜色,呈现出一片浅粉的旖旎,在长眠者泛白的皮肤上蚀刻出沉溺的痛苦。
在程危泠回复意识之前,他已无意中一刀隔开了陈松夜挥下的第二刀,撞开她踏入水声未止的室内。
“拉维、拉维!醒醒——”
碣陵刀坠落在脚下,发出宛如心脏止跳前的垂死鸣音。
慌乱之中程危泠忘记挽起衣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揽住那已完全僵冷的肩膀,将完全浸没在血水中的尸体拉了起来。
逝者微仰着头摔落在他怀中,失却光泽的绿色眼睛被残留的水渍打湿,仿佛映照出干涸了的月光。
恍然间程危泠已然忘记此刻身后还站着持刀相待的陈松夜。
他愣愣地看着水流褪去后,拉维身上那豁然洞开的胸腹空腔,粉色纤维缠绕着白色的肋骨,展现出层层分裂的空洞。
程危泠太清楚,被活生生掏空脏器的痛苦会到如何痛不欲生的地步,他曾在死前遭遇的一切,在很久以后的如今,又像诅咒一般应验到他唯一的朋友身上。
程危泠抓着拉维的手一松,那无意识的尸体再度滑入混浊的血水中,蜿蜒的痛苦被重新淹没。
他迟钝地摸索到掉落在脚边的碣陵刀,拖着沉甸甸的长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从她的身上滚出来。”
一个不属于陈松夜的轻笑声在门外的黑暗中响起,下一刻,脱离俯身后的陈松夜脱力地歪倒在地,一个令程危泠仿佛回溯到曾经濒死前的绝境中的赤红身影浮现。
“靠近你的人都不得好死,如他,也如我。”
赤鹫踏上漂浮着血丝的地板,一步一步朝着程危泠逼近。
“……如你?”
长刀在手中暴躁地挣动,程危泠死死地攥着刀把,捕捉到赤鹫口中的最后几个字。
“你知道在你死后发生了什么吗?”赤鹫绯红色的指甲上浮动着妖异的光,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你能杀了我,就能拿回原本属于你的记忆,还有附赠的,你不知道一些事。”
“你是在求死。”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弱。程见微,吞食了你血肉的我,也拥有曾属于你的部分力量。在你身上留下的任何伤口,都无法像你习惯的那样迅速愈合。”
程危泠懒得再废话,握着刀的手一翻,原本向下垂落的利刃在暖黄的灯色下略过一闪而过的寒光,向赤鹫袭去。
断裂的黄铜窗栓被摆放在狭窄的窗台上,显然不久前程危泠便是从这里进入屋内。
伏钟推开半掩的玻璃窗,轻巧地落入阁楼。
建筑外淡淡的秽气在置身内部之后,变得令人反胃的浓郁。迎面而来的墙壁上爬满了暗红的手印,伏钟顺着血色蔓延的方向,看到匍匐在摇篮前的人形。
被赤鹫俯身后同化了一大半的克拉拉,已然化身丧失理智的妖物,只剩下嗜血的本能。
她拼命地朝着摇篮所在的位置挪动,又因为被放置在其中程危泠外套上残留的气息所驱赶,不得靠近分毫。
地板上全都是克拉拉爬行后留下的黑色粘稠液体,伏钟皱着眉踱过去,捏了一个指诀,直接超度了在地上挣扎不已的克拉拉。
人形的妖物在他落指的瞬间化为乌有,空气中残留的浅淡恶臭,是她留存于世的最后遗迹。
解决了克拉拉之后,伏钟站到摇篮边,攀爬在摇篮边缘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鬼胎恶狠狠地朝他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明明没有作为人而活过,却还比人更像人。”
伏钟轻叹一声,无视鬼胎的敌意,用手指在它额上划下一个往生咒结印。
“希望你的下一世,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吧。”
告别阁楼,伏钟来到一楼,这一层的血腥味太强,甚至彻底掩盖了属于赤鹫的妖气。
造就歧路的幻术在伏钟洞悉一切的眼中不堪一击,他抬手直接破了幻境,朝着滔滔血迹蔓延的深处走去。
失去后的空洞感,泡沫般地挤压出充斥在胸腔的痛意。
杀戮是最佳的镇痛剂。
程危泠第一次彻底放任深刻在他本能深处的嗜杀欲望,全然无视他砍在赤鹫身上的每一刀都会以不同程度返还到自身。
鲜血迸射的快感,让他根本感觉不到因自愈能力受到压制而延缓愈合的伤痛,只想用手中这把彻底染成血红的刀砍碎赤鹫的头颅。
原本对于把控全局胸有成竹的赤鹫显然未料到仅仅拥有昔日一半灵力的程危泠能疯狂到这个地步,原本的攻势渐渐化为以防守为主。
躲过程危泠咄咄逼人的一刀后,赤鹫闪身退入黑暗,通过幻术搭建的曲折迷宫躲避后方失控的追杀。
而赤鹫没想到,本该仅有她一人的幻境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只消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谁——难以压抑的惊惧让她在慌不择路之中想要再造一个新的幻境逃跑,原本远在数十步之外的人霎时出现在她的面前。
天青色的锐羽划破了她的脸颊,让赤鹫想起了曾经被眼前之人捏碎心脏的瞬间。那种彻底凌驾于她之上的恐怖力量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碾碎了她,在她以为自己就要魂飞魄散之时,那人偏偏未下最后的死手,只是将她的灵魂封印在亘古的深渊之下。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度过了数以万计个日夜,直至被一个和程见微长得异常相似的年轻人唤醒。
“我还以为给够了你教训,没想到你还敢伤他。”
伏钟平静地注视着丑陋又漂亮的赤鹫,像看着一捧熄灭后的残灰。
他没有再动手,仅在赤鹫造就的幻境中,开了一扇门,波澜无惊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追随着从门外踏入的那个血红身影。
“我不会动手。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方式,就是亲手打碎这梦境。”
赤鹫于绝望之中听见伏钟如是说道。
脆弱的建筑在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中破烂不堪,伏钟坐在屋后的树上,透过婆娑的树影看着几米之外程危泠粗暴地将一颗头颅扔到满是浮萍的泳池中,在这之前他已从中挖出一颗散发着血光的珠子来。
赤鹫曾吞食了程见微的血肉,那些属于他的部分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在赤鹫体内凝聚为一颗尸珠。
尸珠在落入程危泠手中后很快化为一摊猩红的液体,不留痕迹地渗进皮肤。
伏钟看到程危泠在池边站了很久。
失去的每一部分残骸重新融入本体,程危泠就会再次获得曾丢失的一份记忆。
伏钟本不知道这一次程危泠记起的是哪一部分,但看到对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赤红到如同渗血的眼瞳是难以压抑的刻骨恨意,内心多少有些猜到他想起了什么。
横亘在他和程见微之间最不可逾越的深痕,不是后来的这些分分合合,而是在一开始什么都还没开始之前,他曾亲手杀死了身为程见微生母的神女妭,并且向他隐瞒了一切。
这是伏钟从未向程见微坦白的罪行,直到最后,对方也并不是从他的口中知道。
程见微知晓一切之时,正是濒临那些旧神们想要彻底杀死他之前。
就在伏钟等待着程危泠开口的时候,变故已生。
本来一片宁静的池水边缘发出沸腾一般的异响,突如其来的水流从池中升起,攀上站在岸边的程危泠的脚踝,一瞬间将他整个人卷入池水之中。
几乎是同时,伏钟的法咒将池中之水全部蒸发殆尽。
干涸的池中只有残留的淤泥、水草和一颗焦黑的头颅。
——就在他的眼前,有人将程危泠直接带走。
# 伍
第52章
一只胆大的海鸥,在盘旋几圈后不再迟疑,敛起翅膀落在长椅的靠背上,试探性地盯着坐在椅上的人。
薄荷烟兀自燃了一小段,被他挟在指间处于半遗忘的状态。
不远处海湾里停泊的白色帆船,尖锐的桅杆刺破晴空。
伏钟任由自己放空,陷入难得什么也不多想的空白。
刚过去的一整个上午他都用来处理遗嘱相关的问题。
他虽不属于人间,但隐居在人世的时间太长,即使无意经营,也仍然积累了称得上价值不菲的财产。
这笔财产被全权托管给在人间为他提供了数百年服务的一个古老家族,绝大部分时间无需他过问,再加上伏钟本身也是不贪图享受与奢靡的个性,近几十年寥寥无几的数次联络,大多是为了拉扯大程危泠而需要的一些数额相对来说较大的花销。
那个古老家族这一代的家主是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人,伏钟只在他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见面对方已是庞大家族的话事人。
在程危泠成年之前和伏钟存在的被收养关系让遗产的处理省去了不少繁琐程序,伏钟所拥有的全部不动产和近一半的动产都按他立下的遗嘱归于程危泠,而剩下的则划给了他的好友沈年,以免日后程危泠遭遇什么不便时还能有一定预备。
伏钟的样貌始终维持在未见衰老的模样,这也使得为他处理财产的人非常诧异他的决定,但漫长合作延续下来的惯例和专业素养使他并没有问出什么失礼的问题,仅仅在伏钟签完一大堆繁杂的文件后,忍不住委婉地问了他是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对于“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这个微妙的说法,伏钟不可置否,在最后道别的时候,从措辞中到底隐含着将“暂时”延续为“或许是永久”的意味。
沈年如约到达见面地点时,一眼就看到坐在海边长椅上发呆的伏钟。
伏钟的模样不再是沈年早已习惯了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伪装,而是回归了他原本的样子。
因为太久未见,最为熟悉的模样甚至都带上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沈年迎着和煦的日光走向伏钟,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湿润的海风轻柔吹拂着伏钟半束的漆黑长发,在某些短暂的瞬间使那些逃离在约束之外的细碎额发遮掩了那双平静的眼睛,也模糊了倒映在眼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样完好无损的外表在沈年看来,反而像是一个极度不祥的征兆。
他曾目睹过伏钟身上出现衰落的迹象,天人五衰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而如今这人却以曾经最为鼎盛时期的样子出现,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尾声。
“你来了。”
伏钟将手中未尽的烟捻熄,抬手一丢,将残部准确无比地掷入不远处垃圾桶上方的烟灰盒中,在动作间从袖管露出的瘦削手腕依稀可见一些刻伤愈合后留下的白色凸起。
沈年在看到这些疤痕的时候瞳孔一缩,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些伤痕是以什么目的而被刻下。
这样的沉默,伏钟不意外沈年此时正在想到什么,明明这些伤是留在他自己身上,他反而开口宽慰对方道:“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如果死亡迟早到来,这副身躯迟早成灰,不如在彻底的消失前,发挥最大的作用。
沈年看了伏钟一眼,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不但已经为时已晚,而且对方心意已决,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改变不了。
理智和情绪纠缠几番,他压下心中的叹息,承着伏钟的话说,“我没想过干涉你。只是你这样做,有想过程见微吗?他若是知道你因他而死,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残局,未免太过残忍。”
“我何尝不想长长久久。”伏钟淡淡地笑了笑,笑罢又摇头,“但不行。我和他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的日子太短,彼此之间需要磨合的太多,我却已经没有时间了。爱并不是占有和圈禁,即使相爱,也是独立的两个人。”
伏钟抬起手腕在沈年晃了一下,沈年这才注意到隐没在他袖间的乌黑圈环,看上去并不像是装饰物,反倒更像是镣铐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沈年的脸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向伏钟,“你的身体差成这样,竟然容许他对你……”
看到沈年的这个反应,伏钟翻转手腕,自己也看了一眼那残留的圈环,谈及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把我当做笼中鸟,是因为我愿意。但说不准以后,在我死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万一爱上的那个人不能接受这种做法。”伏钟垂下手腕,任由衣袖滑落,重新遮盖住圈禁残留下的痕迹,“时日无多,这是我能教会他最后的了。”
“你……”这一瞬间,沈年不知自己该为伏钟感到难过还是该为程危泠感到悲哀,“你觉得经过这些,程见微还会爱上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