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无法摆脱的家庭悲剧是与她一同生长在死室的有毒植物,日复一日,逐渐茂盛,攫取所剩无几的氧气。
直至此刻,她感到快要窒息。
“我……要活下去,让他们……去死吧。”
因恐惧而紧缩的瞳孔,在吐出罪恶的词句时,因释放出所有恶意而愉悦地放大。
“不愧是我选中的躯壳。”
女人玩味而赞赏的笑意浮现在如血深红的唇边。
罪恶的果实终于成熟。
无人听见角落里,残缺的畸胎,发出断断续续的抽泣。
将死之际,被遗忘的过往,从荒芜岁月中再度复苏。
回忆断续,如错落的玻璃碎片,握在手中,割破掌心,早已干涸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石块沉没的清澈水音最后一次将他从无从摆脱的昏沉中唤醒,伏钟睁开眼,久不视物的眼前黑暗褪去,一片迷雾般的虚无在他的四周蔓延。
他静待着袅袅雾气徐徐四散,旧日的场景像陈旧斑驳的画卷,一尺一寸在面前展开。
伏钟看见泯灭于尘埃中的年少轻狂,那时的他心中有太多不可舍去的执著。
追逐于实现伟大计划的绝对力量,期冀于彻底摧毁产生邪恶的根源,想要将那个构建在残缺的、贫乏的和虚伪的压迫和奴役之上的世界付之一炬。
在诸神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敲骨吸髓一般的朝贡时,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之上先一步醒来,义无反顾步入人世肮脏的泥沼。
享有着一切的占有者和卑微愚昧的奴隶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
世上没有可以事先预料到一切可能性的斗争,毁灭坚固的旧牢笼,势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所以他任由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牺牲能牺牲的所有,走一条注定将受到同族诅咒与将被拯救者遗忘的路。
他太执着于将真实代替幻想,在无数个昼夜不眠的日子里一往无前,却忘记了身后那双虔诚注视他的眼睛。
被以苛刻得近似于要求圣徒的规矩约束着的程见微,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藏匿起如血的眼瞳和锋锐的利齿,被局限在南正殿的一方天地中,只为他的喜怒哀乐而活。
以旁观者的身份,伏钟更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冷静又残酷地一次次漠视程见微眼中的热烈。
朝夕相处的漫长岁月里,没有一次,他曾握住那双温暖的手。
直到毁灭一切的恶战前夕,他还告诉程见微不能轻举妄动,要听他的话,等他回来。
那时他不知道,最后告别的话,会将无辜的程见微彻底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被一句空洞的许诺困死的凶兽,眼睁睁看着刀山火海将之吞没。
死不瞑目的眼中,在被焚成灰烬的最后一刻,还深深镌刻着执迷不悟的爱意。
最终他救了辽阔大地上的太多人,却唯独没能救得了一直等待他回头的那一人。
再长的回忆终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伏钟在漫长的别离后再次重温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破碎的画面像盲目的扑火夜蛾,翅粉带着微弱不堪的磷光,飞舞着,在他的眼前化为余烬。
当他在静止的时光中闭上干涩的眼睛,复而再度睁开的时候,此时他正置身于压上全盘赌注之时的地下陵墓中。
他端坐在毫无涟漪、静如明镜的广阔水面上,膝前的棋盘,永久定格在对弈未尽的残局,棋局对面,沐于万丈宸光之中的西王母无声与他对视。
纷虹乱朝日,破碎的霞光流逝在至高无上的神明眼中,映照出他的死相。
“还剩最后十日。”
寒彻如井冰的声音道出他的死期。
话音刚落,白玉一样的指尖在层层叠叠的云锦中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棋子坠落,砸乱了输赢未定的棋局。
被微风轻轻拂起的如雪长发,一寸一寸变黑,化为所有伤痛还未曾来得及刻下之前的乌黑。
束缚着他多日的锁链尽数断裂,唯余背脊和腕踝处的圈环和楔桩,如象征性的烙印一样仍旧保留。
伏钟从深陷在幽暗中的殿室中走出,沐着如水的月色,来到偏殿旁那颗根茎虬结的槐树旁。
几近枯败的老树在他的注视下燃起熊熊烈火。
承载着所有眷恋回忆的幻境就此崩裂成虚无的碎片。
十日,已经足够完成未尽之事。
即使和程危泠仍有太多的来不及,但如若两人一开始就注定有缘无分,尚能在今生重逢已算得上圆满。
伏钟的手指在虚空中一划,义无反顾地踏入破裂的裂隙。
空无一人的室内,夜色弥漫,孤零零摆放在桌上的铜铃,被一道又一道蛛网般的裂纹侵蚀。
直至完全破碎。
第49章
皮革和钢铁在烈火中被焚烧,火焰蚕食一切的声音,吞噬了垂死者喉间模糊的呼救声。
血肉烧焦的气息,随着回溯的结束,消散于深秋的夜风。
鬼胎懵懂的脸重新映在程危泠眼中,翻覆颠倒来带的眩晕与失重感渐渐消退。
但贯穿灵魂的那股战栗感却未随之退却。
程危泠看着裸露在袖外的手臂上不受抑制暴起的青筋,可以清晰听见血液在体内汹涌奔流的噪音。
陈松夜在长久的寂静中默然等待,直到程危泠压抑下血脉深处的狂躁,恢复摇摇欲坠的平静。
“走吧。”
她听见程危泠的声音有些微哑,像是压抑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冲动。
磨砂玻璃飙溅上一道鲜红,将凝聚的整片水雾割破。
克拉拉踩过浸水的浴室地板,走向不断溢出水来的浴缸。
本该洁白的陶瓷浴缸,此时如同一个粉红的茧。
金发青年赤身裸体地睡在一片绚烂的血色中,垂落在浴缸边缘的手,呈现出一种大理石雕像一般惨白的色泽。那潮湿的手指因热水的温度并未变得僵硬,半透明的粉色水滴淌过柔软的皮肤,滑落在克拉拉的脚下。
她走到浴缸边,像是毫不在意会被血水玷污一样,跪坐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搅动那一缸汩动着的血水。
随着她的手臂沉入水中,满缸猩红徐徐散开。
克拉拉看见淹没在红色之下那狰狞豁开的腹腔空空如也。
那些拥挤的脏器在青年尚有一丝气息的时候被一一从体内摘除,但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仍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
——是选择所爱之人的死亡,或是自己去死。
——怎么会有人决定放弃自己呢。
——真是愚蠢。
克拉拉抚摸着肌理的断面。
因为在水中浸泡得太久,皮肤、肌肉和其他组织已经开始层层分离,在她的触碰下如含苞的花蕾一样被催熟着缓慢绽放。
盛放之后即是凋零,唯有此刻血的暖意在她手中永存。
路口两侧,两条一模一样的路同时呈现在眼前。
灯光熄灭的建筑,笼罩在夜色中的杂乱灌木,一切都像完美的复制粘贴一般毫无差异。
左右两边的路灯同时发出昏黄的灯光,在地面上投射出两个完全一致的浅淡影子。
“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程危泠突然停下脚步,陈松夜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
“路变了。和我在车上记下来的地图不一样,原本是单向左转的地方出现了两个一样的分岔。”
隐没在黯淡灯光中的路段尽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栋亮着灯的矮屋,这建筑是整个街区唯一亮着灯的房子。
“要继续走左边吗?”
“嗯,再高明的障眼法也没办法改变物体的实际布局。”
陈松夜听见程危泠笃定的回答,却在下一刻听见他的脚步声走向了右边,然后是一阵液体浇洒在地面上的声音。
在进入正确的路之前,程危泠站在另一条路前,用刀刃割破了手腕。
暗红的血液随着他的走动,在干燥的柏油路面上淋出一个封印咒,随着他从右面走回左面,一个同样的血咒也画在了另一条路的入口。
“好了,等我们进去之后,没有东西可以跑出来了。”
将嵌入腕间的刀刃拔出,深深割裂的伤口在数秒时间内完全愈合,连一丝白色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暧昧的黯淡光线歪歪斜斜地穿透沉闷的污浊空气,照亮了来客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面孔。
这座坐落在贫民窟的地下pub,是那些恐惧未知危险的亚裔从来不敢造访的地点,所以当第一个漂亮的东方面孔走进这里的时候,在这里干了好几年bar tender的杰拉德没有掩饰自己好奇的目光。
来人毫不在意从四周落在身上的各种目光,穿过阴暗的烟雾来到吧台的空位前。
在他坐下之前,杰拉德惊讶地发现,刚才远远看去身形瘦削的东方人,在站到他面前的时候,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伏钟点了一杯加冰块的杜松子酒,在入口前,握着玻璃方杯浅浅闻了一下。
一股有些刺鼻的酒精味扑鼻而来,杜松子的香气浅到难以捕捉。显然这里的酒不怎么样,远不及他放在公寓里喝习惯了的那种。
等到冰块少许融化,扣在指腹下的酒杯染上凉意,伏钟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劣质酒液与冰水混合之后的灼热,迟钝地点燃他干涸了太久的喉咙。
看上去精致优柔的东方人,喝起酒来的架势,是一种与他相貌格格不入的凶悍。杰拉德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走过去和他搭话。
“第一次来这里?”
这里的灯光太过昏暗,走得更近的时候,对方的面容方才更清晰地展现在杰拉德眼中。
和朦胧之中所见的优美不同,青年人异常具有压迫感的气质完全压倒了他长相所有的脆弱美丽,那双不带感情的黑色眼睛扫视过来,眼神漠然又锋锐,冰凉得就像要立即结冰一样。
对视的短短一瞬,杰拉德不知为何感到危险,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是一种被完全无法反抗的上位者注视的危机感。
当青年染上浅浅醉意的眼睛移开的时候,杰拉德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嗯。”
伏钟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他能感受到杰拉德不受控制黏著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这种蕴含着惊艳的视线虽然并未带有过于冒犯的意味,但仍是他多年来在人群中鲜少本来面目示人的原因,皮囊于他完全是无用的身外之物,随之而来的瞩目不过是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