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伏萨
就在伏钟侧过头去的一霎那,洞窟中由岩石散发出的淡青光线一下子转为如血的绯红。
光影切换之间,一抹身影浮现在铺天盖地的妖异红色中。
紧接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就着伏钟的方向直逼而来。
他只来得及微微错开身,便被锋利的刀刃贯穿了胸膛。
在剧痛袭来的同时,伏钟辨认出这把深深破开血肉刺入胸间的兵刃便是彻底褪去了锈迹的碣陵刀。
陷入红潮的视野中,他看见挥刀相向的人,有着完美融合了两个人特征的面容。
是曾经他失之交臂的人,也是后来他亲手养大的孩子。
——程危泠,果然就是程见微。
血流不止的手掌握上胸前支出的半截长刃,违背了刀训的碣陵,刀身上开始出现凌乱交错的裂痕。伏钟一用力,这柄铸于他手的兵器,便彻底化为了碎片。
一截断刃在他的指骨上轻轻一碰,顿时以一股雷霆万钧之势朝着浮现于深红色中的那人喉间袭去。
既然对方下了杀招,那他也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锋利的刀刃割破了喉间的皮肤,黑红的血液以一种半凝固的状态,从割裂的伤口间流淌而下,然后这道伤口迅速愈合,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站在伏钟面前的青年抬手抹了一下喉咙,再度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一种阴森的肃杀。
落在他和伏钟之间的碣陵刀的碎片,缓缓从地面浮到半空中,拼凑成一把完整的刀。
程危泠伸手托住恢复原状的长刀,下一秒碣陵在他手中一闪,顺势化为一条乌黑的颈链,重新归位于他的颈间,遮住了伏钟划下的那道伤痕原本的位置。
破除封印,又遭到经咒反噬,方才的一击几乎已经耗尽伏钟残存不多的灵力。
胸口处破开的伤处涌出大量的血液,迅速的失血让伏钟很快感受不到疼痛,一股熟悉的、陷入沉睡前的倦怠笼罩了他。他几乎要竭尽全力,才能撑住不要就此睡去。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
浑身萦绕着滔天尸气,程危泠一步一步朝伏钟走来,将他困死在石壁之前的狭窄空间。
“毕竟你这么多年,从未靠近此处。”
青年的手指落在伏钟的侧脸,留下一抹血痕。
“你觉得我会安息吗?”
那张俊美非凡的面孔向伏钟逼近,停留在与他咫尺相隔的地方。
“我被困在这里,镇压着我的是母亲的雕像。我的族人日复一日在我耳边怨怼我的天真和懦弱。”
鼻息之间满是血的腥气,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哪怕我已经死了,族人的怨恨却难消,他们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程危泠带着灼热气息的嘴唇,轻轻落在伏钟溅满鲜血的锁骨上。
“你知道封印破除后,他们为什么不敢动弹吗?”
柔软的舌尖探出,濡湿了丧失温度的皮肤。
“因为我抽光了他们的血。”
被捕捉的猎物,嗅到一股野兽进食前的气息。
“获得了足够多的血,我就能得到足够强的力量,离开这里只是时日问题。”
潮湿的水痕一路向上,隔着薄薄的皮肤,停止在鼓动的颈动脉上。
“没想到,你送上门来了。”
尖锐的獠牙刺进血管,微弱的挣扎,被覆盖而上的身躯无情镇压。
伏钟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程危泠最后说出的话。
与肆虐的凶残相反,施暴者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温柔。
“我已经不想再知道你为什么不来,又为什么来。”
“这次你别想逃开了,阿鸾。”
第35章
久违的洪水再次奔流在土地上,山林坍塌,涛峰和山石席卷一切,也毁灭一切。
村落的存在被轻易抹去,归泱化作蛇身,游走在汹涌的水流中,勉强救下能救的村民。
这样的异常,显然封印已经解开,旱魃驱水的骨骸被带离此地。
以归泱对伏钟的了解,他绝非是会放任洪水滔天的人,但如今这般情形,她不得不怀疑伏钟在突破封印之时遭遇了不测。
但她实在是没有能力从一片汪洋中寻得伏钟的下落,只能尽快离开这个随时可能爆发出更大危险的地方,再作后续打算。
在终于到达最为临近的一个安全的小镇时,归泱遇到了另一桩怪事。
她在小镇上见到一位和程见微长相极其相似的人。
若非那人的眉目在仔细端详时,能够看出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她多半会以为这就是死而复生的程见微本人。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归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掰下自己的一枚鳞片,化出一条不起眼的小黑蛇,尾随着年轻人的方向而去。
做完这事后,归泱不再逗留,她要尽快离开这里,前去向伏钟的旧友寻得帮助。
但问题是,她只知沈年隐居在大言山中,而传说中这座日月所出的神山究竟位于何处,她却是毫无头绪。
伏钟感到自己的神识长久地漂浮在一片虚无中,直到失重一般的坠落感将他唤醒。
随着他的意识回归,伤处的尖锐剧痛也一并归位。
他恍然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就连利用神识辨物的能力也失去了。
虚弱的呼吸间,浓郁的血腥味从未散去。伏钟艰难地动了动,听见身后和腕间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鸣响。于是他这才缓慢地意识到,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被束缚着半跪坐在一片软毯上。
除去胸口毫无愈合迹象的贯穿伤,肩胛骨后方也传来不可忽视的撕裂感,但凡稍微一动,便足以痛得忍不住颤抖。
伏钟的双翅被强迫显形,又在羽根处钉入楔锁,牢牢钉死在后方的墙壁上,断绝了他逃脱的最后一种可能。
与此同时,冰冷而牢固的臂环嵌在他的肩肘,连着锁链,将他的上半身拉起,使他不至于因脱力而倒下。
一直萦绕的失血感未曾散去,伏钟昏昏沉沉地闷咳了一阵,再难压抑喉间涌上的瘀血,混合着细小斑块的血从他的唇边溢出,滴落在散于他腰间的衣袍上。
——程危泠下手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上许多,这样醒来还不如直接昏死过去好受。
伏钟在极其有限的自由范围里忍着痛活动了一下筋骨,慢吞吞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程危泠抽干了封印之中的群尸,又几乎吸食了自己大半的鲜血,法力大增,当下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对于自己的境遇,伏钟并不担心,他处于天人五衰之境又遭此重创,仅凭一口气吊着,活着一天不过也是多遭罪一天,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麻烦反倒是活蹦乱跳的程危泠,伏钟想到之前这人状若疯狂的模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陷入毁天灭地的不可控中,坐实当初被旧神们强加的罪名。
他想要程危泠魂魄完整归位,不过也是想要他真正的清醒过来。疯疯癫癫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埋在地下。
伏钟回想了一番旧事,倒也觉得不怪程危泠,毕竟遭遇过极致的残酷后,还能保持情绪稳定的话,更加不正常。
就在伏钟陷入思索的时候,他听到门开的声音,随着轻缓的脚步声而来,一段柔软的布料贴上他的唇际,将有些凝固的血迹一一擦去。
伏钟看不见对方的模样,只是睁着一双彻底失明的眼睛,等待对方先开口。
从山中离开不过数日,伏钟的憔悴程度一日更甚一日。
程危泠放下被血浸透的布巾,伸手抚上伏钟的下颌,略微使力,将他无力垂落的头抬了起来。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失了焦,不复记忆中的清明深邃。程危泠将几缕散落颊边的银白发丝顺到伏钟耳后,语气如常。
“阿鸾,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听到这话,伏钟了然,想来在他昏迷的过程中,外表的伪装随着灵力的衰竭一同消散,被程危泠瞧见了他狼狈不堪的原本模样。
见他没有答话,程危泠耐心不是很好地继续追问,“你的头发、眼睛,还有,为什么伤不会愈合?”
掐着下巴的手力道加重,伏钟有些吃痛地偏头想要挣开,却又被程危泠硬生生掰了回来。
“说话。”
稍稍挣动一下,浑身叫嚣着的疼痛就刺得伏钟差点又呛出一口血来,他闭了闭眼,扛过这一波不适之后,才提起精神随便诌了个理由糊弄程危泠。
“你捅我一刀,在我背上扎钉子,搞成这样很奇怪?”
听到他这样说,程危泠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掐住伏钟下巴的手放开。伏钟感到垂落在肩上的长发被抚开,程危泠的手指落到他的侧颈上。
消瘦惨白的脖颈间,被獠牙刺透的血洞勉强结了一层薄痂,看上去仍十分骇人。
“我如果放开你,你马上就会离开。”
程危泠抬手抵住伏钟的心口,将自己的灵力缓慢灌了进去。
“篡改我的记忆,然后不辞而别。不久之前你才这样做过,不是吗?”
随着那股柔和的灵力游走在经脉中,疼痛得到些微缓和,伏钟不想再和程危泠纠结伤势的问题。
“……你把我关在了什么地方?”
“我们在南正殿的幻境中。待在这里,我总能想起自己什么都还不知道的时候。那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虽然全都建立在你的谎言之上。”
程危泠的身上染满槐花的淡淡香气,令伏钟在昏沉之间,想起那坍圮在烈火中的旧居。
他已经记不起毁灭前的一切是什么样子。
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到足以使彼此都面目全非。
# 肆
第36章
彻底置身于黑暗中,伏钟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因为伤势太重,维持意识清醒的精力需要用更长时间的昏睡来弥补。失去意识的时间最初持续了好几日,这使得他得以暂时逃离伤痛的煎熬。但随着时间推移,未愈的伤势加上昔日的旧伤卷土从来,他一次又一次从沉睡中被生生痛醒,断断续续的睡眠使本就精神不佳的伏钟变得更加虚弱。
和他相反,程危泠并没有一直待在幻境中,伏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在偶尔醒过来的时候,能觉察到对方在潦草处理他的伤口。
可能是担心他挣脱这重重枷锁,程危泠输入的灵力仅仅护住了他的心脉,并不能完全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一日,伏钟刚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恰好遇上程危泠在替他更换包扎伤处的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