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青城
而此时,窗外已经接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紧接着落的更快。
房间的门悄无声息地朝着外侧缓缓打开。
谢玉书抬起脚,随着他的动作,周身的魔气迅速在他的身体上凝聚成一袭墨袍,暗金色的蛇纹仿若活物,在袍面上蜿蜒游动,袍摆曳曳坠地,随着步伐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
客栈的走廊被昏暗笼罩,唯有尽头大厅透出的那点昏黄烛光在这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像是随时会被吞噬的残烛。
而不久前还喧闹嘈杂的大堂,此刻却一片死寂。
谢玉书周身萦绕着森冷的魔气踏入大厅,只见面前呈现出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有的人手里执着杯子举到唇边,脸上带着笑容,仿佛下一秒就要畅快地饮尽杯中之物;有的人歪着头,与身侧之人谈笑划拳,眉眼间满是欢愉。
门口的店小二弓着腰,吃力地搬着酒坛,额头上还带着丝丝汗珠,保持着为生计忙碌的姿势;客栈老板则一手执着笔,一手拨打算盘,面上还带着笑容,似乎对店里的生意很是满意。
然而,这看似鲜活的场景中,所有人都如同蜡像一般一动不动,整个大厅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谢玉书缓缓抬起眼,冰冷的目光落在大厅中唯一呼吸的青衣人身上。
那人静静地站在门外的暴雨中,手中撑着一把翠色欲滴的青伞。
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缓缓滑落,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一片水洼。
见到谢玉书的身影,青衣人微微一怔,暗红色的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惊讶之色。
不过这抹惊讶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意,他在伞下微微欠身,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早知道公子在此用膳,在下万万不敢来此打扰。”
他周身隐隐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宛如隐匿在黑暗深渊中的暗流。
唯有同为魔类或者敏锐的敌人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是独属于魔的气息。
谢玉书眼眸微斜,那一眼仿若裹挟着万年寒霜,轻飘飘地落在青衣人身上:“是你。”
昔日盛无极荡平三界时,手下几个最得力的属下之一,伞魔阮青罗。
他那把由魔身所化的青伞,在魔界的宝物排名中居于前五,可以抵挡一切修为低于他的人对他的伤害。
此刻,阮青罗一袭青衣,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并未察觉到那股冷意,轻声道:“方才忽然感受到公子的气息,所以便奉命前来。”
在魔族之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当较低阶的魔修察觉到附近存在较高阶魔修的气息,且对方并未释放出丝毫威胁的信号时,便意味着高阶魔修在召唤其他魔族前来侍奉。
谢玉书闻言,轻轻眯起了眼睛,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他慢声开口:“可我从未有过要人前来侍奉的意思。若非你就在附近,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
随即,漆黑的眸中散发出一股森森寒意:“你一直在跟着我。”
这股寒意如潮水向四周蔓延,令闻声赶来的其他魔族们皆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被这股气势震慑,战战兢兢地缩在这间凡人客栈的周围,根本不敢踏入半步。
阮青罗微微顿了一下,神色瞬间变得愈发诚恳,眼中满是关切:“公子在人间行走多日,在下的确心忧公子许久。公子若是有未竟的心愿,在下愿意为公子分忧。”
说罢,他收起手上的青伞。随着他收伞的动作,那持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就在瞬间,悄无声息地停下了。
谢玉书隔着客栈的门看着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你怕不是来寻我的,是另有目吧。”
阮青罗目光微微下敛,倒也并不遮掩,温声说道:“有人托我给公子带一句话。”
他慢声道:“自从百年前您踏上魔境的那一刻,所有魔族就都感受到了您身上属于尊上的气息。”
“公子既然是尊上的血脉,留在魔界效忠尊上乃是理所应当。可我每每与公子示好,公子却总是不应。”
阮青罗叹息一声,接着道:“尊上很看重公子,若是公子愿意归顺尊上,一定能得到尊上重用,在魔域乃至三界必然位列尊位。”
谢玉书闻言若有所思:“盛无极这几百年一直没有踪迹,难不成一直缩在蔷薇海的老巢里?”
阮青罗只是温声答道::“公子要知道,就算尊上一时不济,可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与尊上为敌。”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那是因为,胆敢与尊上为敌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就比如上一任灵境仙——”
最后一个字的字音还在空气中回荡,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股令他胆颤的力量直直朝他袭来。
阮青罗不敢硬抗,手上的青伞忽地“唰”地撑开,瞬息间挡在身前。
铺天盖地的魔气直直撞上那精致的青伞伞面,可那看起来脆弱不堪的青伞,在瞬间仿若化为一顶坚不可摧的青色护盾,将那汹涌的魔气尽数抵挡在外。
而在伞面撑开的同时,外面暴雨再次倾盆而至。
不同于往常软绵绵的雨丝,每一滴雨都仿若化成无坚不摧的钢刃,直直坠入房顶屋梁,将木头穿透得四分五裂,瞬息间便化为乌有。
阮青罗身形出现在客栈外几十步远之外。他站在钢针一般的雨丝中,浑身毫发无损。
他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的伞,看向不远处的玄衣青年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一声突兀的断裂声。
这微不可闻的一声响,却令阮青罗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眼。
他垂下头,目光定格在手中的青伞上。只见一根翡翠般玲珑剔透的伞骨,竟迸出一道细细的裂纹。与此同时,一丝鲜血从断口处喷射而出,溅出触目惊心的血花。
阮青罗神色一凛,宛如被折断的不是伞骨,而是他的四肢。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玄衣青年。
玄衣青年站在这能穿透元婴修士护体真气的雨中毫发无损,眼中的寒意几乎将刺入阮青罗的脊髓。
谢玉书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冷冽:“你们的主意若是敢打在他的头上,那你们真的是找死。”
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寒芒,死死盯着阮青罗,每个字都从齿缝间清晰吐出:“他若是掉了一根毫毛,我不仅要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伞骨是怎么被一根根折断的,还要荡平盛无极的蔷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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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微楼轻轻打了个喷嚏。
他抬手揉了揉鼻子,又将身上属于某个人的玄色长袍紧紧裹了裹。
谢玉书储物囊里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好多,里面不仅有大把的白银,还有可以和仙门中人交易用的灵石。
最主要的还有大把市面上见不到的灵符。
谢微楼一连用了五张避水符和藏踪符,终于将自己送到了一处谢玉书一时半会找不到的渡口。
此刻他形容皆普通至极,属于让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正站在等着乘船人的行列里,随着队伍等着登船渡河。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他甫一抬腿,某处被磨得红肿的地方便传来一阵刺痛。
谢微楼蹙着眉煎熬着,那地方过于敏感,稍微一动,就连最柔软的布料都会弄得他浑身发颤。
于是,他索性听着身侧人的谈话来分散注意力。
渡口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喧闹嘈杂得厉害。船夫扯着嗓子招揽客人,小贩们叫卖着自家的吃食,孩童在人群里嬉笑奔跑,声声叫嚷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喧嚣里,依旧有几个字眼冷不丁钻进了谢微楼的耳朵:“……下界……妖物猖獗……”
“……仙尊……灵境山……”
就在最后那三个字落入耳朵里时,谢微楼的手指猛地一紧,无意识地攥紧衣襟。
几个零零散散不连贯的画面忽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接着又瞬息间没了踪影。
谢微楼心跳快了一分,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像捕捉到更多信息。
然而等他再想仔细听的时候,那声音却像泥牛入海,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95章
谢微楼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被挤在嘈杂的人流里,周围人的交谈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旁边一个妇人抬头看了看渐渐清朗的天, 一脸庆幸,扯着嗓门与旁人兴奋地交谈:“你看, 这连着下了几天雨也没停, 谁知道今天竟然停了!”
闻言,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
谢微楼旁边, 一个年轻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孩子,插嘴道:“是啊,我得趁着这会没下雨,赶紧带孩子回娘家,万一再下雨, 我都不知道去哪!”
她不断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可那孩子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不仅没有被安抚住,反而哭得愈发大声。
孩子有些刺耳的哭声在渡口上方回荡, 本就因连绵雨势而心烦意乱的旅人们,被这哭声搅得更加烦躁。
年轻女子徒劳地哄着孩子, 可那孩子只是一味扯着嗓子, 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几乎上不来气也依旧不肯停歇。
渐渐地, 周围人议论声小了,都不约而同朝着女子看来。
谢微楼也朝对方看了一眼, 只见这女子看起来十八九的样子,面容清秀,显然为人妇为人娘不久, 也不知她相公在哪里,竟让她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回娘家。
不多时,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大声朝女子喝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哭哭哭,哭个没完没了,真是烦死了!”
那女子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满脸窘迫,嗫嚅道:“我家孩子平时很乖的,从来不哭,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周遭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女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不安地看着船的方向,眼似乎是想要离开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可周围的人群将她困滞其中,她只能在原地承受着众人打量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女子身旁响起:“让我看看。”
女子赶忙扭过头,只见一位年纪约莫弱冠的青年站在身旁。他身着一件黑色袍子,简约不失雅致。
尽管与众人一同挤在熙攘的人群之中,可他周身却仿若萦绕着一缕清风,透着一种清清爽爽的气质,让人在这嘈杂的环境里,无端生出几分舒适之感。
谢微楼微微倾身,伸出手朝着那啼哭不止的孩子头上轻轻点了三次。
刹那间,上一刻还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下一刻竟骤然止住了啼哭。
小家伙原本涨得通红的小脸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挂着泪花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好奇地张望着周围。
围观人群目睹这神奇一幕,不禁暗自惊叹,纷纷交头接耳,对谢微楼投来诧异钦佩的目光。
那女子更是满脸感激,忙不迭地向谢微楼道谢:“公子真是出手不凡,多亏您了,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谢微楼看着已停止哭泣的孩子,心中暗自奇怪。
这孩子的哭闹似乎并非偶然,若非受到什么惊吓,万万不至于啼哭至此。
就在这时,艄公一声洪亮的高喝划破嘈杂:“船到了!”
这声音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原本等待的队伍瞬间骚动起来,人们像潮水般簇拥着谢微楼向前移动。
那船家向来以胆大艺高自居,逢人便称自己是附近一带为数不多敢夜里过河的老手。
众人担心雨势再临,又得在这渡口多耽搁几日,于是纷纷争先恐后朝着船涌去,都想尽快登船渡河。
谢微楼在拥挤的船上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角落,他靠着船边坐下来,待船缓缓离岸,岸上那嘈杂的人声,喧闹的争吵声以及孩童的哭闹声,都渐渐被甩在身后。
此时,天边那最后一抹如血的夕阳,也渐渐熄灭,黑暗如逐渐蔓延开来。
谢微楼的身体随着船身的晃动,思绪也跟着起伏。
湖水在夜色中静谧得让人有些心慌,他凝视着眼前漆黑如墨的湖面,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