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玉生烟
奇珍异兽听了张文典的问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那个暴死的陈老太爷就是闹鬼那个宅子的主人,几个月前才搬回来。二十年前上吊的是他家的儿媳。这陈家在二十年前原本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就是因为出了事,才变卖了镇里的铺子宅子之类,出外经商。谁承想过了二十年,居然赔得血本无归!连三个儿子都死了两个。等走投无路了,想起此处留有一处小楼,不就夹着尾巴回来了?”
他的语气里似是想表现出惋惜,但幸灾乐祸之意多少有些掩饰不住。
不空凝眉问道:“阿弥陀佛,大人知不知道,这自缢的女子,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
马知县撇撇嘴道:“一个小媳妇上吊,还能是为了什么?无非是这有钱人家礼数多规矩大,受了欺负了!”
“不对!不对!大人说错了!” 突然有人插嘴道。
几人齐齐转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一直立在一旁的侍卫。
马知县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不满道:“你倒说说,本大人怎么说错了?”
“那姑娘自缢的时候,还不是陈家的媳妇呢!”
“怎么说?”顾山青追问道。
侍卫道:“属下也只是偶然听长辈议论,说那小楼原本就是陈老太爷的儿子娶亲时为了讨新娘子欢心置办下的,在成亲前,新娘子也一直住在小楼里。但是就在成亲当晚……”说着,顿了一顿,见所有人都在凝神细听,才接着道,“她穿着那一身红嫁衣,上吊了!”
原来在二十多年前,镇上有一个布匹铺,掌柜姓何。这何掌柜铺中的布算不得多好,将将够卖给镇里的人,却总是热闹非凡€€€€来者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小女儿云娘。
云娘原本不叫云娘,叫云巧,自小没了娘,只有老父亲和一个继母。继母对她也不坏,只是不大管她,反叫她自由自在地养成了活泼爱笑的性子,总是穿一身鲜亮的艳色衣裳,还喜欢在手脚腕子缀上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男人爱她娇俏,女人羡她衣裳,老人喜她可爱,小孩追着她的铃铛,于是所有人都看她亲切,唤她云娘。
那陈家少爷平素不染凡尘,按理说是遇不上云娘的。可那一日鬼使神差,他突然想去看看自家门脸,在街上和云娘正正撞个满怀。第二日,长长的一队彩礼便落在了布匹铺的门口。
“阿弥陀佛!大好女子,嫁衣自尽,若是成鬼,必成厉鬼啊!”不空合十叹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能有强抢民女之事?”
张文典摸了摸下巴道:“也不一定非得是强抢罢,这陈家当时再有钱,应该也不过就是个地方的小财主,还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是小地方山高皇帝远,才方便一手遮天呢。”谢丰年哧道,又对马知县道,“啊,大人千万莫要多想啊。”
马知县张了张口,又合上了,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阿弥陀佛,那张施主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张文典道:“父母不顾儿女意愿逼人嫁娶的,难道还少么?只不过像她这样宁可一死的倒也少见了。”
“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人,又抵不过父母媒妁之言,眼看拜堂的时辰将近,一时间只能想到一死了。”顾山青道。
他只是这么随口一猜,不料那侍卫一拍大腿,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确实如此!听家里的长辈说,那云娘确实有个相好的!虽然他们一直瞒着,但镇里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了!而且啊,那相好还是蟒山里的樵夫,又穷又丑不说,还是个哑巴,您说,有哪家父母愿意自家女儿嫁给这种人?正愁着呢,突然陈家来提亲,岂不是高下立判?肯定忙不迭就应了。谁能想到她会这么刚烈……”
张文典抓住了关键词:“蟒山?就是有人失踪的那个蟒山?”
“是啊是啊!镇里的人都说,前一阵子闹得这么凶,就是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化作厉鬼回来讨命来了!”
“那樵夫也死了?”顾山青问,“他就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人所说的鬼影?”
“是,他在云娘上吊之后不久就死了。据说是流窜的山匪干的。”
他说完这一句,一时无人说话。
但没过多久,马知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职,顿时恼羞成怒:“既然知道得这么多,你怎么不早点禀告本官?”
侍卫苦道:“这……大人您也没问我啊?”
马知县更怒:“这还需要我问?事事都要我问,那我还养你干什么!啊?”
话没说完,顾山青抬手截住了他尚未出口的斥骂,道:“为何说他们是回来‘讨命’?樵夫是流匪所杀,云姑娘自缢而死。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何必要回来讨镇里人的命,还有陈老太爷的命?就算提亲的是陈家,云姑娘出嫁依的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陈老太爷的过错吧?”
谢丰年哼了一声,道:“且不提云姑娘的死因,只怕所谓的‘山匪’,本来就是那陈老太爷找来替儿子报仇的了!”
“阿弥陀佛,”不空合了一个十,“现在一切尚不确定,施主倒也不必如此以恶意揣度人心。”
“打赌吗?”
“阿弥陀佛,这种事岂是能拿来打赌的!……赌多少?”
“你们两个,出门在外能不能注意点体面?”张文典看不下去了,起身抢过不空不知为何绣了一对戏水鸳鸯的荷包,匆匆地又给他塞回了袖子里。本要再数落一番,余光里看到小心翼翼望着他们的马知县和侍卫,忍住了,挤出一个微笑:“请继续。”
那侍卫仔细观察了他们片刻,确定三人都偃旗息鼓了,才答道:“其实这位大人猜的不是没道理,镇里当时好像也有类似的说法。都说那帮山匪原来都在几十里外的山道上打劫,专抢路过的买卖人,怎么就跑到我们这来了?还只抢了一个一穷二白的樵夫,都不抢别人?就算我们镇里的人没什么钱,蚂蚁肉难道不是肉么?”
张文典奇道:“听你这意思,人家没抢你,你还挺遗憾?”
“大人别取笑我了,”侍卫讪笑道,“我这不是就说这个理么。”
不空眉头微皱:“阿弥陀佛。亡者心怀仇恨,缚于身故之处,不愿升天,这样的事的确不少。难道真的是云娘在作祟?这可真是……”
他正待发表一番怜香惜玉之辞,没发出来,谢丰年率先不耐烦了,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起身道:“行了,在这光猜也猜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还是劳烦大人带我们到这‘鬼宅’,亲自走一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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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息壤
陈宅与县衙虽不在同岸,但也离得不远。
马知县领着他们和侍卫出了大门,周身气质瞬间一变,在大路正中走得满面春风。不知是不是顾山青的错觉,他似乎试图不着痕迹地把不空调整到最显眼的位置,像炫耀什么宝贝一样展示给纷纷驻足围观的百姓。
如此成群结伙地走了一段,顾山青隐约觉得不对。
镇里的人显然都认识这位马知县。商铺林立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时有人停步看向他们。而在这目光之间,似乎夹杂着另外一种细微的敌意,如牛毛针一样不时刺向他的后颈。
但等他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在太阳照不到的荫蔽处围坐纳凉的三两老太,在连排商铺的阴影里轻轻摇扇的掌柜的,以及随河波悠悠飘荡的渔船上拄桨而立的老船夫。
张文典发觉了他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顾山青微微摇头:“没事,可能是我太敏感了。”见张文典依然盯着他不放,便玩笑道,“大约是小黑被哪位鹰兄盯上了。”
张文典挑了挑眉,回过头道:“反正我是一直搞不懂你们这些驱灵的。”
谢丰年轻飘飘道:“这镇里说不定出过什么把所有人都卷进去了的大事啊。”
张文典问:“你怎么知道?”
谢丰年:“那自然是……瞎猜的。”
张文典再没理他。
顾山青轻笑两声,有心打个圆场,正好听到身后有嘿嘿哈哈的呼喝之声传来,赶忙回头一瞥,岔开话题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人回头看去,就见四个穿着短打窄裤,裸上身扎头巾的精壮汉子正齐心协力提着什么由远至近而来。
那四个汉子脚程很快,走得汗流浃背,一转眼就追上了他们。这时顾山青才发现他们两两搬着一根石柱,即使横着,也能看出雕刻得十分精细。
为首的精壮汉子隔着段距离冲马知县行了一礼,脚下却没停。马知县对他随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头殷殷解释道:“这是谁家又要动土了!”
不空眼看着四人提着柱子超过他们,奇道:“但这石柱的底下刻的是……”
张文典瞅了一眼,道:“玄武。”
确实,那石柱底端是四个尖尖的龟脚,脚上顶着一个圆圆的龟壳,只不过原本该是头的地方却向后一仰,在石柱上盘了两圈,绕成了个长长的脖子,这才露出尖尖的三角头来。
不空犹豫道:“这是……要往家里放石碑?”
张文典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最常见的确实是玄武驼碑,但在渚苏这一带,玄武除了驼碑,还能镇宅,所以不少人把它刻在房屋的基座或者门柱上。这应该就是哪户人家的门柱或者墙柱。”
马知县道:“对对对!确实是这样!大人真是博闻强识!”
不空恍然:“原来如此!”
“那我们陈老太爷肯定是没有这么做,才霉运当头啊。”谢丰年啧声道。
马知县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只得连连陪笑:“说不准,说不准!”又道,“不过确实,最开始也就只有陈家那老太爷闹着说有鬼。后来折腾得越来越厉害,不知是镇子里谁说也看见了鬼,才风传开了。”
“有这么严重?”张文典问。
“可不是!据说那陈老太爷死前一直在疯疯癫癫地嚷什么,‘贱人自作孽,还敢来缠我!去死!去死!’”他学得惟妙惟肖,当真有几分濒死的凄厉和骇然,张文典和顾山青不由惊奇地对视一眼,“而且大人您不知道他的死状,啧啧啧,眼睛瞪得那么老大,七窍流血,下官痴读了这么些年书,见了他,方知什么叫‘死不瞑目’呐!……哎哟,你怎么不走了?”
他对着身旁镇异司几人讲得眉飞色舞,没注意身前的侍卫突然停住了脚步,正正撞在了他的背上。
侍卫苦道:“已经到了啊,大人!”
€€€€原来说着说着,他们已走到了陈家的门前。
虽说风格不尽相同,但顾山青仍然觉得陈家的小楼和狐俏娘的小楼颇有几分神似,是一样的精巧秀美,依稀能看出整修过的痕迹。但或许是因为久无人住,又刚刚出过命案,在院子周围浓密的树荫掩映下,莫名透出几分阴森。
见了这楼这院,顾山青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马知县呈递到镇异司的文书。马知县文笔颇佳,把他无论是亲眼看见,还是路上听来的种种异象描绘得事无巨细,如今他们真临其境,那诸般光怪陆离便霎时落到了实地。
按马知县的文书所说,其实陈家早在找人修缮房屋、住进小楼之前,就请人做了法事驱邪。
但驱邪之后,住进来不久,陈家老太爷便发了疯。初时程度还轻些,没过多久,却越来越重,时而癫狂时而清醒,时而破口大骂,又或东躲西藏,哆哆嗦嗦地说这楼中有鬼€€€€明明他卧房阁楼的小门紧锁,却总听到头顶有脚步声。而且不是随便哪个谁的脚步声,是故人的脚步声€€€€一个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故人。
唯一剩下的小儿子焦头烂额地凭着剩下的那点家底打拼生意,要东山再起,又架不住父亲作怪,便点灯在阁楼守了三夜,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本就对父亲的说法不以为然,如此一来更坚信他这只不过是心病。但看父亲如此恐惧,便又另请了一位大师来驱鬼,还在大门和院子四角画了符安家护院,更重要的是,安一安父亲的心。
画完了符,就又出远门张罗生意去了。
不想他前脚一走,当天晚上便突起狂风骤雨€€€€按马知县的说法,“雷惊如天公之怒,雨落如银河之倾”,呜呜风声如野兽在四野呼号,又被倾盆的雨吞没,有百年的老树被风拔起、摧折,倾塌于地的噼啪断裂之响在雨声中却甚至不如一根柴火的折断之声。
就在这风雨之夜,陈家所有屋子的窗棂突然都渗出了血,刺目的赤红由下而上蔓延,染红了所有纸窗。楼里的人如何惊恐不提,连陈老太爷卧房阁楼的脚步声铃铛声都亦发狂乱€€€€这一次,甚至连旁人都听到了声响。
陈老太爷亲自爬上阁楼,举着油灯对着阁楼的空气疯狂怒骂,不得回音,并在失魂落魄地爬下来时摔断了腿。
好容易熬过混乱的一夜,陈家的管家一晨起便硬着头皮请人来换了新的窗纸,并默不作声地把原来的处理了。但陈老太爷却从此添了新症状:他躺在床上,眼里开始看见人影,道云娘夜夜在他的卧房门外来回游荡。
陈家的下人们没看见云娘,倒看见了另外的东西€€€€在那夜雨过之后,院墙上凭白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画符,色泽猩红、扭曲而狂乱,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人们都说,那是来自阴曹地府的诅咒,是那驱鬼的大师激怒了云娘。
陈家的老忠仆愤怒地要去把那画符抹掉,不仅没能成功,还当场犯了病€€€€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怎么都喘不上气来。等离得远了,才稍好一些,于是谁也不敢再碰。
但这还不是结束。在第一个符号之后,没过三天,又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而后两天,又一个。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各色怪异的符号断断续续地布满了整个院墙。
直到最后一天,又是一个暴雨之夜,在陈老太爷的窗上现出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尔当暴死”!
当晚,总在老太爷屋外徘徊的云娘“吱呀”一声推开了门,陈老太爷便死了。
€€€€不管其他部分真假如何,顾山青有八分确信这“吱呀”一声推开门的部分是马知县为了戏剧效果自己编的。
不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小楼半天,突然凝重道:“如果云娘真的依然留在楼里,这算不算是老丈人扒进了媳……”话没说完,被张文典狠狠一巴掌糊在后脑勺上,连着他光得像葫芦似的头一起,把剩下的词压了下去。
一手镇压了和尚,张文典神色不改,跨前一步,俯身端详起紧闭院门角落里的画符。
那符画得繁复细密,起首是一个“敕”字,后续的笔画曲折回环,如同纠缠难解的麻线,一直延伸到墙上,确实囫囵是个驱鬼符的模样,但具体画得准不准、有没有效力,就要等张文典的结论了。
当今世道其实谈不上精怪横行,只是但凡有那么点异闻,就要借着说书人的口大行八方。于是平民百姓们也很热衷于花一小笔银子请个半真不假的和尚道士€€€€统称“大师”€€€€在自家大门院墙上涂些符画€€文,真实效果不提,总归是买个心安。
这院中有诸多异象,顾山青原本以为这符也是个照猫画虎打着驱鬼符幌子的心安符,却不料张文典在认真查看过后,转身严肃地对他们点了点头€€€€这符,竟然是真的!
不空皱起了眉:“难道这鬼当真非同小可,连驱鬼符都奈何不了她?”
谢丰年微微一笑,突然偏头对马知县道:“大人,你可知我们每次出来办案,什么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