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亭
师徒俩一东一西分开。同印化了龙,缩小身子直接跃墙飞入,先在空中详细看了看牢房布局,然后才往东厢窜去。进了东厢,他便小心起来,尽量躲在阴影里,怎料几间牢房都是空的,并没有任何值守看管。
里头血腥味儿仍然重,同印一进来就能感觉到扑鼻的腐臭。他细细地检查每一间牢房,除了一堆废弃的镣铐和脏污的草垛,没有发现什么值得考究的。他贴着砖墙细细抚摸砖缝,指甲刮下一层细细的泥灰,如果不是玄乙说这里是幻境,他都不敢相信。
值守们的休息区也是空荡荡的,桌椅板凳、清洁用具都还在,只是见不到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帝君为了不被发现这里的秘辛,让张嵩提前将龙族和值守们都清空了。但清空的人和龙总要有地方去,不可能凭空消失,难道都被张嵩转移到了最后一层的真景里吗?
同印把所有抽屉柜子、箱匣暗格都翻了个遍,玄乙所说的那些账册也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工具铁器。他还找到了藏在墙面里面的一间暗格,但里头也已经搬空了。
从东厢出来,同印拐到了旁边的偏房。这里可能是值守卫兵们休息的房间,都是统一的大通铺,一些旧棉被随意地堆着,摸那铺盖是冷冰冰的,人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了。偏房的门口就是一口井,井边吊着木桶,同印把栓桶的麻绳解开,将木桶放下去,绳子都快放完了桶还没有打到水。
玄乙正好这时候从西厢出来,与他在井边汇合,就见到徒弟手里拎着一只空桶:“这是在做什么?”
“这井里没有水。”同印说:“那做这么一口井干什么?他们平时用的水都从哪里来?”
玄乙往那黑洞洞的井下望了望:“何必要井呢?化川不就在边儿上么?去河边上打水就是了。”
同印如醍醐灌顶:“是了!这口井不应该在这里,这是一个多余的东西。”
玄乙摸了摸那砌井的石头,冰冷的石头发出微弱的光芒,紧接着,脚下的地面轰隆隆响动起来,他一个不稳,龙王站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师徒腾空而起,就见到四周的房屋、墙体、回廊快速地拆分并重组,看似坚固完整的铁壁铜墙一下子被拆解开来,不同的部位变换位置,并随着原来的地面沉降下去,等地面再升起来的时候,院落和围墙都不见了,平地上只有一座高塔。
塔楼足有七层,高耸穿林,通体木质,阁楼制式,一层一层的八角攒尖檐自下而上叠去,塔顶立着明珠,檐下八角都挂有铜铃,在风里琳琅作响。除了这些风铃,墙壁、斗拱、栏杆上都没有任何装饰雕刻,连一块牌匾都见不到,实在是一座“素净”至极的塔,所以从外表上也看不出这塔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里头装着的是什么。
建在内陆的塔大抵是三种用途,一种用于供奉神佛和祖宗牌位的祭塔,往往这些塔会有明显的宗教特色和部族特色,雕刻装饰有指向性的特征;第二种则是用作登高望远的名胜建筑,因为本身就是一个景点,这样的塔一般会修得很精美,大量的装饰物是必备的;最后一种就是用于军事上,充当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据点,这种塔楼虽然在不像前两种那么漂亮,但相应的会有一些军事痕迹。
而眼前的宝塔,实在很难判断它是一种什么塔。塔底的基台很厚,足有两层楼高,绕了半天也没见到门在什么地方,没有楼梯,窗户全部紧闭锁死,只有顶层阁楼上开着一扇门。看来这是专门为仙族而立的塔,不然如果是凡人经过,不会飞是断然进不去的。
同印能闻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觉得这地方阴气太重了:“我先飞上去看看吧。师尊看着婆婆。”
玄乙扶着藏牙,将袖口里的星点放出伴随在龙王左右:“小心点。”
龙王腾云而上直飞阁楼,从那扇仅开的门闯进去,里头黑乎乎的,一点灯都没有,只有从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能把阁楼顶层照出个概貌€€€€围绕塔壁一圈一圈的木梯盘旋向下,中心是中空的,直直地通往下方的塔底,连阳光都照射不到那如同深渊一样的塔底。
四周安静极了,但龙王感觉到了同族的气息。他向下方的深渊凝望,肯定有龙在下面。
他想往下游一段,耳边却有€€€€€€€€的声音。
有人踩着木梯正走上来,楼梯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颗黄豆大的灯点随着人的脚步移动,不细看的话,同印会以为那是玄乙身边的星点。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只等那人走到上面来。
是张嵩身边的鬼童阿贵。他手里提着灯笼,像是毫不意外同印会出现在这里:“龙王。”
“你师傅呢?”黑龙游到他身边去。
阿贵答:“他不在这里了,您找错了地方。这里只剩下我了。”
黑龙眯了眯眼,一时间没有办法判断他是不是说谎。
阿贵一双没有瞳仁的白眼笑盈盈的:“有玄乙天尊这样高强的上神在,识破那隐牢的障眼法只是迟早的事情,师傅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三天前就已经走了。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里,他没说。”
他太坦白了,反而让同印觉得不可信。
而且,阿贵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很不舒服,像被嘲讽了。
他一下子窜到了阿贵身边,龙尾绕过小童的脖子绞紧,将阿贵勒住:“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给你师傅发个信儿,约他见面,就说有急事要商议。你应该知道怎么联系他吧?”
阿贵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灯掉了出去,在木梯上滚了两圈,从阶梯边缘直直往塔底落下去,不一会儿,豆大点的光就完全被吞噬在黑暗里了,连触底的声响都没有,仿佛任何东西落进那黑暗里,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师傅不会相信的。他肯定能看得出这是个套。”阿贵强作镇定地回答。
同印还要说,就听到脚下仿佛一阵“卡啦卡啦”的声音,像是某些脆制的东西爆裂折断开来。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整座木塔猛然震动了,一声巨大的咆哮贯穿了他的耳膜,震得他差点从楼梯上飞出去,尾巴也放开了阿贵。
他腾空飞高,紧急往门口退去,谨慎地盯着塔底幽深的、骇人的黑暗。
一双红色的龙瞳从那深潭一样的黑暗里浮现出来,然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随着龙啸,闪着深浓血光的硕大的龙头猛地窜升上来,窄小的阁楼骤然被三条龙挤破了,无力支撑的木梯和木墙爆开,连同屋顶一起被顶飞,整个阁楼在瞬间碎成了齑粉。
同印躲得快,没被冲击到,他迅速后退升高,看清楚了这三条龙才大吃一惊€€€€那不是三条龙,那是一条龙,三个头,它浑身鳞片都是红的,在日头底下看着鳞片上流淌出晶亮的恐怖的艳光,一条龙身上长出了三个脑袋,全都是一模一样的血瞳,三只脑袋可能有点影响动作的协调性,分别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伸着,作出敌对的表情。
阿贵站在中间的龙头上,一只手扶着龙角,另外一只手腾出来还摸了摸龙脑袋:“怎么,龙王连自己的同族都不认识了吗?它只是在外形上和你有一点区别而已,但血脉上来说,实实在在还是你的同族哦。”
同印冷冷的:“你们不会以为,一条龙长三个脑袋,就比普通龙族厉害三倍吧?”
“厉不厉害,龙王可以自己来领教一下。”阿贵用阴鸷的目光回敬他:“至少,帝君试过后是很满意的。”
不,这不可能是帝君能想得到的东西,这就是张嵩隐瞒帝君私下里在捣鼓的秘密。
张嵩并不是想让龙族灭族€€€€可能他也不介意龙族灭族吧,这和他的真正想法也不矛盾€€€€他想要的是培养出另外一个物种,一个连龙族都会害怕的东西,不仅是龙族,哪怕是天庭神仙都会胆寒的东西。
一头三头红龙,没有多余理智和思想,但又足够听话,指哪打哪,要它杀谁就杀谁,一个仅仅代表暴力的存在。帝君应该就是丧命于这个可怕的生物嘴里。张嵩肯定是得意的了,他根本无需害怕,能拥有杀了天庭帝君的终极武器,还要怕什么?六御上神?谁知道呢?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胜算?
同印迅速在心里分析了一下对战的必要性。
他一时间还真的估计不出自己的胜率有多大。如果对方只是普通龙族,哪怕是龙族军队的最高将领,他也丝毫不会怯战,四海龙族每个能打的他心里都有数。但面对这头已经不知道算不算同族、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算“龙”的龙,他一无所知,张嵩对它做了什么、除了脑袋和鳞片还改造过哪里、会不会哪些奇异法术......他都无法判断。
而且,打这一场也没有必要。
现在,找到张嵩才是关键。如果张嵩不在隅谷,那么打这一场就只是浪费时间、浪费体力,还可能增加受伤的几率,对同印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他还在考虑着避战的理由,身边一股清风环绕,熟悉的香气让他立刻感受到了道侣的存在。
玄乙护着藏牙升了上来。藏牙坐在一朵云上,显得优哉游哉的:“嵩哥,你这副模样我可看不惯,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同印还以为张嵩会从什么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出来,却见那站在龙头上的鬼童阿贵突然嗤笑了一声,他缓慢地抹了一把脸,面部模样随着动作变化,身高也在抽长,当他的手从下巴处移开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正常身高,而那张脸,正是被三界通缉追捕的毒药师张嵩。
第64章 宝塔镇龙
“张先生,”玄乙向他行礼,“你无需戒备。本尊这一趟来,只是想和你谈谈。”
张嵩看了看他,又看同印:“天尊只想谈,那龙王呢?”
同印见到那三头红龙实际又惊又怒,面上却还能维持冷静:“我已不是龙王,只是天尊的侍者,自当遵循师命。”
张嵩审度了一下他这话的真实性,并不大信任他的样子。
“你应该知道,本尊与天庭向来没有交情,帝君的想法只代表天庭,与本尊无关。他一定要你的命,本尊却不是一定要。”玄乙企图和他说理。
张嵩也不信他:“你也不必要诓我,是你让帝君对我下手,他才起了杀心。”
“我没有让他杀你,我只让他把你交给我。但是交给我之后,我如何处置你,那是我的事情了,他干涉不了。否则,你知道他那么多的事,就算我不出面,迟早他也会杀你的。”
“这么说来,天尊是在保我,我还要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了?”
“倘若你愿意即刻对龙族停手,承认是帝君让你谋害龙族的,并交出帝君参与这整个计划的证据,本尊可以让你离开。你的礼物,本尊收下了,这个情面我是记在心里的。”
张嵩像是还有犹豫。
玄乙又看了看身边的藏牙,笑道:“你的功劳自然不止这一桩,当初要不是你截堵了流放队伍,保住了婆婆,又培养了她的医术,本尊也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享受婆婆的照顾。自从有了她,就连本尊宫里上下都受福荫,日常上的保养自不必说,哪怕出门在外,也是随传随到,她又讲情义,仁心极厚,本尊大幸,才能得到这样一位圣手照拂,这里面少不得有张先生你的一份功德。”
张嵩挑了挑眉也笑:“阿冉妙手仁心,我却阴毒狠辣,您这是在讽刺我啊。”
讽刺之前还给人戴高帽子,讽刺得能不让人生气。不愧是六御上神,真正棋高一着。
玄乙面上仍然是淡淡的:“先生是聪明人,我从未将先生看作是敌人。龙族也没有。龙族的敌人只有帝君,帝君既然已经死了,龙族的帐就算完了。先生没有理由将龙族视为仇敌,相信我,你也不会想要与四海龙族为敌的。”
张嵩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说实话了:“我可以交出我有的证据,把我知道的东西说出来,但我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你出面保我,让天庭停止追缉我。”
这就比较难了。而且玄乙也没有义务帮他:“恐难从命。”
同印冷笑:“你虽不是主犯,可你残害龙族至此,还培养出这样有违天和的怪物,不问你的罪已经是天尊格外开恩。你就别想着提条件了,早点把东西拿出来,至少我们这一关你今天可以迈过去。”
张嵩抬着头表情很倨傲:“看来你们今天不是来商谈的,是来施恩于我的。”
玄乙挡了一把龙王,示意他稍安勿躁:“看来张先生压力不小,难得糊涂了。在本尊看来,阻止天庭追缉你其实毫无必要。”
“哦?此话怎讲?”
“天庭现在追缉你,是因为帝君死了,总要有人负责,这样轰动三界的大案,没有个公论像什么话呢?但如果这时候,有另外一件更大的丑闻被爆出来呢?而且是关于帝君他老人家的丑闻呢?”
张嵩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要把化川的秘密公之于众?”
玄乙点头:“你把证据给我们,龙王自然会把此灭族的大阴谋昭告天下。到那个时候,三界就会知道,帝君为了一己之私而残害龙族全族,其心可诛,他的死,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反而是死得其所。而你,对龙族做的事情虽然残酷,却是奉命行事,你杀了他,也是将功赎罪。”
“届时民意沸腾,所有注意力都会放在龙族和帝君身上,天庭面对滔天民愤会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有多余的精力追缉你。如果你供出的证据足够多、揭发的罪行足够大,民众对你的想法会偏向于‘弃暗投明者’,而非单纯的帮凶。”
“一旦民意对你的看法定调了,那么天庭再要定你的罪、一定要你死,难度就会成倍地增加。到时候,你根本不需要躲藏,天庭也很难真的拿你怎么样。他们对你的追缉,将会从合法的‘惩凶’,变成不合法也不合理的‘公报私仇’。”
玄乙总结:“我要是你,我就会尽早把东西拿出来。提供罪证不只是帮助龙族,对你,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张嵩的表情总算松动了一些:“那龙族呢?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反应过来的,我其实才是整个计划的实施者。”
玄乙慢条斯理地说:“那我可就不保证了。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万全之策,不是吗?”
张嵩点头:“也是。对付龙族我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顿了顿,指挥着红龙慢慢沉降,将他放在了宝塔露出的阶梯上。他看了看已经破顶的塔楼:“天尊可能不知道,这里曾经镇压着一头龙。”
镇压着龙族?
同印不记得龙族出过这样著名的事件。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龙王当时可能还没出生吧?不过就算是现在老一辈的龙族,记得的也很少了。”张嵩解释:“毕竟被镇压的龙族不是王公贵族,也并非身怀绝技,出身、能力都极其普通。”
“那为什么他会被镇压......”有什么值得专门建一座塔压着他?
张嵩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连他自己恐怕都想不明白,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就遭此大劫。他那年才刚刚成年,是西海一户石匠家的儿子,父亲在采石场工作,他平时就是帮父亲打打下手。”
“这是份辛苦体力活,赚不了几个钱,而且还经常遇到客人拖欠款项,父子俩往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有一天,他们去客人家里送石料,那小龙族实在是太饿了,就从客人家的供台上偷了一个饼子吃。”
“他没注意到供台上供着什么神仙,只看到堆着的供品很多。他想着,只偷一个饼子的话应该看不出来。事实也是,连主人家都没有察觉。”
同印反应过来了:“那是供奉帝君的供台?”
张嵩点点头:“一个做石匠活的龙族偷了帝君的供品,就触犯了天威。帝君专门在隅谷建造了一座塔,将它镇压在下面,永世不得翻身。当然,这件事没有对外大肆宣扬,帝君也没有因此祸及龙族的贵族和龙王。可能是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做法未免有点小题大做。”
“你的意思是,帝君对龙族的厌恶,就是因为他的供品曾经被龙族偷过?”
“当然不是,灭族之恨,怎么可能是仅仅一件小事就能催生的,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龙王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有了这个借口,他就能推行他的灭族之策了。”
张嵩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龙族的名声为什么一直不好?明明你们其实并没有犯过什么实际性的滔天大错,甚至你们有心与外族交好,也不讨喜欢?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你们是共工的血脉?这些偏见到底是怎么日复一日地巩固下来的?”他顿了顿,“有了这座塔和塔下面的龙族,龙族的名声就永远不会好,它是一个力证,它能让龙族永远无法洗刷偷盗、粗鄙、暴力的罪人形象。”
“帝君恐怕到最后自己都相信了他一力促成的这种偏见。”
“他从一开始就是信的。”
同印挑了挑眉。
张嵩说:“帝君并不是从这个偷供品的小龙才开始厌恶龙族的,他从一开始就确定好了要龙族灭族的目标,只是他忍了很久,筹谋策划了数百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龙族完全引入歧途。”
就连玄乙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当真痛恨龙族到如此地步?”
怎么会有如此无缘无故的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