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惟明心里都有一点纳罕:按理说梁州一地都是康王的势力,就算惟明以皇子兼钦差的身份到来,他毕竟只是刚见用不久,前程尚未可知,按照人之常情,就算是为了讨好康王,梁州官吏也应该对他们冷淡些,而不是热情洋溢得像饱受冤屈的老百姓终于等来了青天。

然而他不挑理,赵廷英却还要先自罚三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向惟明深深一揖,恳切地解释道:“今日都督未能到场,实在怠慢了殿下。近来乔州海寇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方都督亲自带兵到前线布防,军情不容拖延,是以不能前来迎驾。都督命下官等尽心侍奉殿下,待他清剿海寇,得胜而还,必定亲自来向殿下谢罪。”

大周西面临海,依海而建的各州府农渔工商百业兴旺,是一块繁荣富饶却引人垂涎的肥肉,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异族与海盗们向它伸手。每年夏秋时节,海盗尤为猖獗,各地或由驻军把守,或组织民兵抵抗,虽时有成效,却都不长久,终究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海盗之患,沿海生民更因此而陷于水火之中。

乾圣帝对此颇为头疼,整个朝廷为此吵翻了天,斟酌许久,最终在五年前任用名将方天宠为梁州刺史,负责梁州海防军务,盖因梁州海岸线长而曲折,物阜民丰,同时易攻难守,历来是遭受海盗劫掠最严重的一城。

方天宠原本是神武大将军卫辰吾的部下,卫辰吾病逝后,他先是在北境主持过一段时间的军务,后来转调梁州,便尽心训练水军,扩充兵员,整顿防务,几年下来,竟颇见成效,接连取得几场大胜。乾圣帝总算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在朝臣举荐下,又为他加西海都督,命他总督陈州、梁州、乔州三地海防事务。

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连乾圣帝都得给他三分好脸色,何况惟明。他摆了摆手,也不在意,随和地道:“方都督在前线冲锋杀敌,为国尽忠,何罪之有?本王合该敬他才是。待都督大胜,少不得还要借赵长史的好酒,为他好好庆功。”

赵廷英见他如此上道,态度越发和顺殷勤。待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三四分醉意,惟明将酒杯一撂,貌似有点上头,懒洋洋地问道:“赵长史,来给本王讲讲,你们这个海神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廷英恍惚着醉眼,愁眉苦脸地叹气:“殿下明鉴,下官活了四十年,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说出来只怕殿下都觉得是下官酒后胡言……可这事千真万确,就发生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惟明道:“你且说来听听。”

赵廷英倾身凑近惟明些许,神神叨叨地低声道:“殿下,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

惟明:“……”

他干笑两声,明显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样子,嘴上却道:“赵大人继续,妖怪怎么了?”

赵廷英“啪”地一拍大腿,震声道:“海神案根本就不是寻常凶徒所为,而是妖怪吃人啊!”

惟明:“……你有什么证据?”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根本就找不到证据!”赵廷英道,“就算是海盗杀人,还有个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可是死的那些人身上没有痕迹,算上从县里借的十个仵作,翻来覆去验了整整三天!连头发丝和脚趾甲都没有放过,验到尸体都臭了,还是没弄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身份呢,找不到死因总能找到身份吧?”惟明问,“一群大活人失踪,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谁说不是呢。”赵廷英叹道,“三个画工昼夜赶工,绘出人像满城张贴,挨家挨户地询问消息,大海捞针也就是这么个捞法了,可愣是一个也没有问出来。”

惟明道:“那么那艘幽灵船呢?船上总有些痕迹可以追溯。”

赵廷英喝了口酒压惊,心有余悸地道:“出了这么邪门的事,下官如何敢耽搁,立刻派人快马传信给都督大人,请他老人家调兵围住了那艘鬼船,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哦?”惟明拈着酒杯,却没有入口,仿佛只是藉由这个动作在思考,嘴角玩味地一翘,“报给了方都督?”

赵廷英赔笑道:“殿下明鉴,方都督总揽三州海防,兼领着梁州刺史一职,正是梁州城的父母官,治下出了这等大事,又怎能不立即报给他老人家知晓呢?”

“赵长史考虑得没错,”惟明赞成道,“方都督虽是刺史,想必忙于军务,梁州城一应事务都是由长史代理,这些年想必十分辛苦吧?”

赵廷英忙恭谦地道:“为国分忧,岂敢言苦。”

惟明道:“那些发现鬼船的渔民现在何处?明日有空,刚好和他们聊聊。”

赵廷英这次却没有立刻接上他的话,脸上凝出一个十分难看的苦笑。

惟明直觉不妙:“怎么了?”

“殿下,那些人……恐怕不好见了,”他苦哈哈地道,“全部溺水身亡,无一幸免。”

惟明悚然一惊:“都死了?为什么刑部传上来的卷宗上没有提过这事?”

赵廷英道:“那些人自从上了鬼船后,神智就不大清醒,每天不是对着天顶自言自语,就是疯了一样大喊有鬼,刑部大人问案时他们已经连人都认不得了,稀里糊涂的也说不出什么来。九月十三那天下大雨,有人说看见他们往海边去了,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他们家人再去找时,就只找到了浮在海里的尸体。”

很难形容惟明此刻是什么心情,就犹如被一整颗鹅卵石噎住,吐不出、嚼不烂又咽不下去。赵廷英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又略带试探地劝道:“殿下,真的不是下官不用心,凭空捏造些神神鬼鬼的说辞来给自己推脱。这个案子实在是太蹊跷了,根本不像是人力所能为。连衙役们都不敢查下去了,住在海边的哪个不信鬼神,万一真是妖怪作祟呢?”

“嗯,”惟明点点头,善解人意地道,“我知道,这案子确实透着一股不对劲。”

赵廷英听他如此说,霎时眉头一松,结果紧接着就听惟明继续道:“不过没关系,本王之前就是修仙的。”

他垂眸看向手中酒杯,带着一点冷冷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而不容置疑地说:“捉鬼驱邪这种事,我最擅长了。”

第32章 幻中身(七)

酒宴结束后, 赵廷英领着一众官员告退,惟明一行则下榻在方天宠专门为他们腾出来的刺史府。待沐浴后,惟明坐在灯下, 细细过了一遍今夜宴会上同赵廷英的对话,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点什么, 正思索时,归珩在外面轻轻敲了两下门, 提醒道:“殿下,夜已深了,您该睡了。”

惟明奇道:“你今天怎么如此体贴, 难道是出门在外就会变得懂事吗?”

归珩:“……”

他翻了一个老大的白眼, 阴阳怪气地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您要是不睡也行, 回头有些人要是闻起来,我就说殿下出门在外,日日因为思念他而辗转反侧,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惟明被他叨叨的头大,只好起身准备熄灯就寝, 随口道:“知道了知道了,反正你们神仙不用睡, 我等凡人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归珩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刹那间一万种不祥的念头齐齐掠过脑海, 心说别是被妖怪抓走了, 伸手就要去推门:“殿下!”

房门忽然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内拉开, 归珩扑了个空, 整个人身体往前趔趄了一下, 差点一头栽在惟明身上,茫然且迷惑地道:“殿下?”

惟明对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无所觉,飞快地道:“我想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归珩:“啊?”

惟明道:“赵廷英说船上的尸体找不出死因,因此推测是妖怪吃人;而那几个渔夫溺水而亡,因为和这次的事件有关联,看起来又像是中了邪,所以官府认为他们和船上的人一样,也是遭遇诅咒而死。”

归珩道:“对啊。”

“不对。”惟明道,“就像你刚才说的,神仙不用睡觉,凡人才需要睡觉。”

归珩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说了,那明明是你说的……”

“这个案子也是一样。”惟明根本不管他微弱的争辩,加重了声音,“不留痕迹地夺走凡人生命,这种事只有妖怪可以做到,但是它既然能够杀人于无形,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把渔民先弄疯再淹死呢?”

归珩一怔,随即恍然道:“殿下的意思是说……渔民之死和鬼船上的尸体,并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妖怪杀人不留痕迹,那么反过来说,留下痕迹的,就有可能是人……”

惟明重重一拍他的肩头,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算我求你,殿下别笑了。”归珩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将他囫囵一转,干脆利索地推进房中关上门:“大晚上的不睡觉说这些,也不嫌€€得慌!”

次日一早,他们便在赵廷英及梁州司法、仵作等人陪同下前往义庄。幸得如今天气转凉,尸身尚未腐烂。惟明如今正是好奇心极度旺盛之时,要了块布遮住口鼻,拿起夹子就亲自上手翻检尸体,完全把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抛到了脑后,把赵廷英等人看得直愣。

端王殿下以身作则,底下的人也只好学着他的样子硬着头皮上前。贺观和沈云山都是仕宦之家出来的青年才俊、手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虽说干的是查案断案的活,但平日也只是坐在官衙里看看卷宗,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阴森森的地界,直面两排白惨惨的尸体,恨不得原地缩成三寸小人,一左一右躲进端王殿下衣兜里去。

贺观还犹犹豫豫地试图劝阻惟明:“王爷,要不然还是让仵作来……”

惟明听他气虚音颤,百忙之中一错身,露出停尸台上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首和瞳孔扩散的圆睁双眼,还体贴地抽空安慰了他一句:“嘉量不必有顾忌,青天白日的,这么多人在,纵有鬼怪也不敢出来犯人。你要是实在害怕,去找归珩让他给你画个符,戴在身上辟邪压惊。”

贺观:“呕……”

归珩:“你不要扔给我啊!我不会画符……我什么时候会画符了?贺大人你先松开我,沈大人,麻烦你往旁边靠一靠,踩我脚了……赵大人,已经很挤了你就不要再靠过来了!”

他们俨然把归珩当成了镇宅神兽,都巴在他身边不肯挪动,归珩好好的一个神仙被凡人们拖得走不动道,简直气急败坏,刚要发作,忽听惟明道:“过来看。”

此刻端王殿下在他们心中已上升到了凡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他的话没人敢不听,但几个人又实在胆怯,只好挤挤挨挨一步一挪地凑到近前,刚鼓起勇气,就见惟明“嗖”地举起了一只发白冰凉的死人手。

所有人:“哇啊啊啊€€€€”

惟明道:“是不是很明显?”

沈云山:“什么、什么明显?”

惟明无奈地道:“没看出来你们‘哇’什么,我是说看手,他的手指甲缝里面有泥巴。”

贺观强忍着恶心,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农户渔夫,手上有泥巴不是很正常吗?”

“是正常,但是你别忘了,他们不是出门劳作,而是在海水里泡了半宿。”惟明绕过台子,举起另一个人的手,“其他人都跟这个人差不多,双手在水里泡得太久,指甲里面基本都被冲干净了,顶多带有一点砂砾。”

“只有他的手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长时间泡在水中,所以指甲中的泥土保留下来了。而且你们看他每一个指头上都有泥,有没有可能是在临死前挖过什么东西?”

贺观和沈云山都沉默了,只有赵廷英还在真诚地发问:“挖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与他的死有关系。”惟明道,“曹司法,这人叫什么名字?”

梁州司法曹功赶紧翻案卷:“回王爷的话,此人名叫田有余,家住梁州城兴业坊黄鱼井巷,妻子钱氏,有两个女儿。他家不算殷实,房子是赁别人家的,老家在玉龙县大塘子村,那里以前遭过海盗,整个村子都被烧了,田有余因此举家搬到了城里,靠打鱼卖鱼养活一家子人。”

惟明点了点头,沉吟不语,这时一旁的仵作忽然道:“王爷,这具尸首与其他人还有一处不同。”

惟明道:“怎么说?”

仵作上前掀开田有余的衣袖,指着手肘内侧一处已经几乎消失不见的痕迹,对惟明道:“尸体刚运来时,这里曾有一大块淤痕,隐约还能看见一些纹路,似乎是抱过箱笼之类的东西,花纹印在了手臂上。”

惟明立刻道:“花纹长什么样子,拓下来没有?”

仵作忙从随身小包中取出一张纸,道:“小人画下来了,请王爷过目。”

惟明接了过来,旁边众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凑过来看,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是花纹吗?”

“看着像把弯刀?”

“可是谁家的弯刀上会有这么多花纹?我觉得像菜刀。”

“会不会是月亮?狼牙?牛角?”

这里面只有沈云山是正经学过画的,犹豫着道:“我觉得好像是一只鸟的一半……”

惟明把那张纸往他胸口一拍:“好,那就你了。白岳、嘉量,你们两人这几天分头到这几个渔民家中查访,问清楚这些人出事前后有什么异常,平时好去什么地方,顺便看看能不能弄清这个图样究竟是什么。”

贺观和沈云山齐声道:“遵命。”

“归珩跟我走,”惟明道,“其余人都不必跟着了,本王去海边看一看那艘鬼船。”

赵廷英忙凑上前:“下官陪王爷一起过去。”

惟明却笑了笑,婉拒道:“赵大人是一州的父母官,总让你跟着我们跑来跑去的不合适。再说梁州是方都督治下,安全的很,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赵廷英支吾道:“可是、可是……”

惟明微笑道:“可是什么?”

赵廷英犹豫道:“鬼船附近有方都督亲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下官只怕他们不知殿下亲临,冲撞了您……”

惟明道:“这也简单,赵大人写封手书,派个衙役带路,本王带去给看守的军士,他们一看便知。”

赵廷英道:“这……”

“赵大人还有什么为难的?”惟明耐心而充满压迫感地问,“是怕方都督的亲兵不认你的手书,不听梁州府调遣;还是赵大人有必须要时刻紧跟着本王、寸步不能离开的理由?”

大冷的天,赵廷英生生让他给说出了一脑袋热汗,忙道“不敢”,命人取来纸笔写下一封亲笔信,又钤上了自己的印信,双手捧着递给了归珩。惟明这才满意,说了声“走了”,便带着手下们扬长而去。

从梁州城到海边,骑马只要两刻钟左右,远远便看见搁浅在海岸上的大船,周边有五六个士兵轮流看守。惟明冷眼看去,这些亲兵个个精悍剽勇,行动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显然是久经沙场风霜。

都说战场上下来的人自带煞气,妖魔鬼怪不敢近身,也不知道方天宠是不是出于这个考虑,才特地挑选了这些人来看守鬼船。

带路衙役将赵廷英手书交给亲兵,对方果然没多说什么,给他们搭梯子放了进去。

惟明将客舱里的每一个房间都仔细看过,又来到下面的货舱。这里面堆积的尸体早已被搬走安葬,但船舱内还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从这个房间里找出来的尸首一共有三十多具,”惟明沿着昏暗的房间边缘走了一圈,以步长丈量面积,“这么小的地方却要装这么多人,而且门上还有铁锁防止他们出去,可见这些人地位很低,是囚犯吗?”

归珩猜测道:“会不会是海盗绑票,准备向他们家人勒索赎金?”

“如果是绑票,不应该辨认不出身份。”惟明道,“赵廷英叫人画的那些画像我刚才也看过了,有模有样,并没有故意歪曲,这个案子从发生到今天已经快三个月了,别说梁州城,只怕半个大周都传遍了,却还没有认出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份,这也太奇怪了。”

归珩却道:“不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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