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碎裂后 第30章

作者:郁华 标签: 玄幻灵异

他目光微垂,思绪飘扬,嘴角浮现出一抹微微的笑,“那时候你会冲我发火,可你的怒火就像是一阵风,吹过了也就罢了,你不会拒绝我的触碰,更不会拒接我照顾你、服侍你,那时你最乐意看我为你忙前忙后了,不是么?”

楚晏清的嘴唇微微抽搐,他阖上眼睛,对江衍的话不置可否。

江衍目光炯炯,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他紧紧盯着楚晏清的脸,说道,“其实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如今更是脱离了三清。你心中还有什么顾虑呢?”

屋外秋风渐起,树叶沙沙作响。不过是弹指间,往日种种乘风而来。楚晏清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便听到江衍对他说,“或许你怕的不是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是我的前程与未来。你是怕重蹈覆辙。”

江衍的话如闷雷一般砸进了楚晏清的心里。一时间,如天边沉重的黑云欺身而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楚晏清的胸口一阵憋闷,他用力喘息几口,方从这势不可挡压抑中摆脱出来。

一句重蹈覆辙,几乎拆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这世间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这一路上,或许他早已对江衍动心,可这份渺小的悸动终是在庞大的恐惧中偃旗息鼓,不敢露出丝毫的马脚。

自从金丹碎裂以后,楚晏清再不是那个不知寒暑的少年仙君,长澜山终年的风雨让他飘摇欲坠,人世间的凄风苦雨让冻透了他的心田。而江衍就像一团火,温暖热烈,驱逐风雨。

他分明心动了,却唯恐往日重现,深陷泥淖,重蹈覆辙。

他相信江衍的感情,可这世上最易变的就是人的感情。

年少时,他尚可挥挥衣袖,潇洒抽身,就算被深爱之人抛下了,也权当是人生的际遇。可如今他已经不再年少,岁月像条疤,蜿蜒在心口,崎岖丑陋。

他不想矫揉造作假装看不见,更不想欺骗自己。他动过心,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抵御江衍的热忱,可他再经受不起相爱又分离,再也承受不住第二遭了。

江衍不等楚晏清收拾好寥落的心,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了楚晏清片刻,而后径直坐在楚晏清的身前,他不由分说地握住楚晏清冰凉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怕我会与江河一样,追名逐利,甘做小人,更不齿于他对你做出的种种行径,所以我心甘情愿与他划分界限。自从我在昆仑试练赢得千年玄冰、瞒着所有人炼制碧华剑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与三清江氏割裂的准备。”

楚晏清心头一震。他当初只当江衍心头一热,被情爱蒙了心,这才炼制玄冰剑,却没成想自那时起,江衍就做好了离开三清的准备。

江衍扶住楚晏清的肩头,认真说,“哥哥,我不是江河,亦不会变成另一个江河。哪怕没有此番云川之事,我也自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从未放在心上。”

扪心自问,比起三清派的江衍仙君,他更愿做楚晏清的阿岩。自从回归三清江氏,江长鹤与江河对他虽关切有加,可他心里明白,叔父与堂兄从未真正把自己当做一家人,他们暗自嫌恶江衍的母亲出身低贱,又鄙夷江衍不善逢迎,然而人各有志,他亦不愿成为江家的一份子。

他早就想过离开,只不过他从没想过一向以谦谦君子自居的江河竟是如此恬不知耻,也想不到自己会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站在了三清江氏的对立面。

楚晏清深深叹息,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腕,那苍白的手臂中埋着的根根血管几乎就要跃出。这一刻,强烈的自厌堵在了胸口。江衍已经做了可以为他做的一切,是他自己做不到。

他抚摸着江衍的脸颊,将坠未坠的泪水悬在琉璃般清透的瞳仁上,苦涩涌入喉咙,他坦言,“江衍,我心动过,可我……做不到。”

第55章 坦诚

浓密的睫毛盖住了江衍幽黑的眼睛,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起伏的情绪。单单是一句心动过,便足以抚平全部的不甘。不见天日的绝望爱恋终于不再是场独角戏。

他爱了楚晏清这么多年,爱他白衣胜雪从天而降时的豪迈,爱他剑法绝世天下无双的英勇,爱他奋不顾身胸怀天下的慈悲,也爱他一身寥落无奈难堪的脆弱。

他见识了楚晏清太多的模样,他爱着每一种境遇下的楚晏清。只要是这个人就行。

江衍曾以为自己永远不需要什么回应,不在乎什么公平,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楚晏清的一句心动,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鼓舞。

他心动过。

他竟然真的心动过。

江衍依旧握着楚晏清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露出分明的关节,他眼眶酸胀,原本平缓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缓缓将额头抵在楚晏清的肩上。

压抑的感情在此刻爆发出来,苦水如注,顺着眼眸流过英俊的面容,从棱角分明的下颌掉落,砸在了两个人的指尖。

温热的泪水瞬间击穿了楚晏清贫瘠的心,他倏地抽回自己的手,攀上江衍细长的脖颈,滑至他的面颊。

冰凉的手拭去一串热泪,“别哭,江衍,别哭。”

江衍再次捉住楚晏清的手,他微微抬起头来,试图用紧闭的双眼隐藏一串串的泪珠,却终是徒劳无功。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一把将楚晏清抱进怀里,“我不逼你,我永远不会逼你。”

“我只想抱抱你,好么?”

江衍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几乎底进了尘埃。他不要楚晏清答应与他厮守,不要楚晏清给他承诺,他就只想要一个怀抱,只想听到楚晏清对他说,自己也曾动过心。

楚晏清向来吃软不吃硬,更何况这人是江衍,他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他将下巴搭在江衍的肩头,江衍的手臂轻轻环在他的身上,抚摸着他单薄的背脊。在江衍的怀抱中,楚晏清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种感觉不同于以往与江河在一起时的热烈万分,仿佛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就能将彼此点燃,现在他的心间只有满满的平静与安定。就像是漂泊的孤舟找到了港湾,从此再没有汹涌波涛惊险万分,他只需要静静地靠在这里,闲看云卷与云舒。

楚晏清是个孤儿,自幼流浪乞讨,有幸被师父陆庭枫带回长澜,从此才有了栖身之所。

他曾以为长澜就是他的家,这里有疼爱他的师父,有宠爱他的师兄,他再也不必担心明天是否有地方住,下顿还有没有的吃。

可后来他,为了修补丰都结界,他金丹碎裂,成了废人,师父含恨而终,看着他长大的师兄亦因此与他生了嫌隙,最亲近不过的师兄弟终究走到了两不相知的陌路人。

当他风光无两时,长澜将他视作骄傲,可当他走到了英雄末路时,长澜却不会为他遮风挡雨。直到那时他才明白,长澜不是他的家。

那么江衍的怀抱算不算他的家呢?

只是刹那间的功夫,楚晏清就将这种想法抛之脑后。往事带走的不仅是他的潇洒与无畏,更是他对爱的信念。

楚晏清吐出口浊气,轻轻推了推江衍,等到江衍将他松开,楚晏清才盯着江衍的眼眸,缓缓说,“你知道江河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么。”

江衍眉心一皱,神色染上一层愠色,就连呼吸都冒着火,“因为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楚晏清微微低头,细长的脖颈弯出脆弱的弧度,过了片刻才终于吐露,“江衍,江河他恨我。他恨我恨到非要把我踩进泥土、非要让我成为过街老鼠才满意。”

江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他凭什么恨你。”

他自认为是楚晏清与江河感情的亲历者,他亲眼见证过两人相知、相恋,直到私定终身。亲眼看到江河在楚晏清金丹碎裂后的逃避与疏离。当初楚晏清分明挽回了一场人间浩劫,而身为楚晏清的伴侣,江河却只想着自己的清名,三清的荣耀。

背信弃义的是江河,他又凭什么恨楚晏清呢?

楚晏清露出一个哀伤至极,惨淡至极的笑容,“有些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江衍,我只讲给你听。”

“当初,丰都结界出现裂缝,我首当其冲,以灵力修补,然而我一个人的灵力终究有限,江河、你、依雪、孙雄便依次运功给我。这是你们都经历过的、烂熟于心的。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江河中途切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链接,你与依雪、孙雄使出的全然是场无用功。”

刹那间,江衍的世界天崩地裂。他胸口一疼,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用力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衫,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肺咳出。

怎么可能?他做的竟是无用功么?他们竟然没帮上忙……

倘若,倘若当初站在楚晏清身后的不是江河而是他自己,楚晏清是不是根本不会伤得这样重?他是不是还有机会亲手赢下昆仑的千年玄冰……

比起江衍,楚晏清反而更加坦然。他轻轻抚摸着江衍的脊背,“修补结界时,我虽感知到江衍斩断了我与他之间的链接,却不知究竟是因为丰都结界的阵法扭曲了我们之间的灵力所致,亦或是他贪生怕死。那时我身负重伤,正欲直截了当地向他问个明白,却看到他躲闪逃避的眼神……不知怎地,我竟然问不出口。我想给他一个坦诚的机会,也给我们的感情一个机会。于是我勉强坚持到了昆仑。

“我不想让人看出我伤得有多重,好在前面几轮比试尚且可以应付,直到与你的那场比试,我开始力不从心。”

听到这些,江衍身形明显一滞,眉眼中尽是怜惜与歉意。

楚晏清目光低垂,语调平静,仿佛讲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之痛,只是说书人口中老掉牙的故事,“那天的比试结束后,江河塞给我一张字条,约我晚上一叙。却没成想,当晚是你先来到了房间找我,我一心将你支开,于是反复催促。”

江衍嘴唇翕动,须臾间,目光竟黯淡了几分。

“见到江河后,我本以为他会与我坦白,可他只是留下了江前辈亲手炼制的十全丹便匆匆离开。”说着,楚晏清自嘲地笑笑,“可那时的我需要的又何尝是增进修为的灵丹妙药?我只需要他一句实话。让我释然,亦或是让我死心。可他什么都没提。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后来,在试炼场上,我输得惨烈,江前辈当众宣判了我的命运。待我苏醒后,江河曾来过一次,我看得出,他有许多话想对我说,只是他向来优柔寡断,那日就更是犹豫不决、吞吞吐吐,直到最后,也未曾说出一句话。”

“我们两个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可此情此景,我竟没有问那时究竟是不是他主动松开了手,我只是问他……我们还会有未来么。”

闻言,江衍似乎再无法承受,他一只手用力抓着楚晏清的手腕,一只手则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唇齿间发出类似于兽类的痛苦低吼。

一滴泪在楚晏清的眼角滑落,语气却依然平静,“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嘱咐我好好休息,好好养伤。那时我就明白了,其实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都没有过未来。”

“待他走后,我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放在怀里。那本是我与江河的定情信物,所谓定情信物,相信的却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不是么?”

江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忍回答。如果有得选,江衍宁愿江河曾全心全意地爱他一场,哪怕从此琴瑟和鸣、哪怕楚晏清的故事中,再不会有他江衍的名字,也好过楚晏清生逢这一遭痛楚。

楚晏清眉心紧蹙,“从此以后,我再未见到过江河,直至此次云川群雄宴,他态度大改,竟主动提起我们的定情信物,甚至说起当初的婚约……我只当他是心存愧疚,更早知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局,是以未放在心上。可接风宴的第二日,你与他在我房中差些大打出手,情急之下,我总算提起了丰都往事€€€€”

一吐一吸的功夫,江衍福至心灵,“你什么时候提起了丰都?”

楚晏清阖上眼,他麻木地扯扯嘴角,讥讽道,“我脱口而出,你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听不懂的,他心里却一清二楚。他这才知道,当初我感受到了他松手斩断链接。后来,他几番与我解释,一心求和,我却始终不曾答应。”

化不开的厌恶在楚晏清眼底浮现,他冷漠地说,“他半生所求不过是名利二字,端得是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我手握颠覆他声誉的秘密,他又怎会不恨我呢?想来,正是因此才让他钻了空子。”

半盏茶未尽,故事已经讲完,可这条落寞困苦的路,楚晏清整整走了十二年。

“江衍,当初我爱得坦荡热烈,最后却被人恨得惨烈。我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第56章 平淡

听到这些,一股血液的腥甜之气涌上江衍的喉头,他勉强忍耐着满心的愤怒,将楚晏清拥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揉碎,却仍恨不能将心爱之人刻进骨血当中。

他握紧拳头,堪堪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我要杀了他!哥哥,我要杀了江河!”

只见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踞于肌肤的青龙。他恨极了江河,甚至连带着恨极了三清与整个四派八门。

若是能重来,他宁愿在小渔村捕一辈子的鱼、狩一生的猎,只与山野村夫相伴,也好过成为三清派的劳什子仙君,与这虚伪腌€€的修真界同流合污这么多年。

楚晏清心中一片悲哀。将江河的秘密和盘托出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解脱或是痛快,反而让他觉得可笑。江河可笑,自己更可笑。

他轻轻抚摸着江衍的后背,就像在顺着毛发的方向捋一条愤怒的大狗,“江衍,你不能杀他。”哪怕江衍已经成为江河口中三清派的敌人、四派八门的叛徒,可江衍与三清毕竟有层血缘在,外人自会考量。可江衍若真对江河出手,便是彻底坐实了反叛者的名号。

江衍将头整个埋在楚晏清的胸前,他发出痛苦的嘶吼,“不可能,我不可能饶恕他。”就算楚晏清可以放下,就算楚晏清咽下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江衍却做不到。

于他而言,楚晏清是天边皎月、寒山雪莲,是他藏在心尖上的倩影,遥不可及的美梦。而江河却将他的明月,他的雪莲,他的美梦随意采摘,捏碎了丢进泥土。江衍怎么可能不愤怒?

楚晏清闭上眼睛,淡淡地说,“你不用觉得恼怒,人性如此,天下间多的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多的是背信弃义的无耻之徒,你又怎么可能杀得尽?”

此时,楚晏清的这些话江衍又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暗自决定势必要让江河付出代价,哪怕楚晏清看不到,他也必得让江河悔不当初。

窗外,缺月疏桐,秋风呜咽。两个人一个满心疲倦哀伤,一个怒火冲天,几近黎明,都未曾沾染睡意。

眼看东方吐白,江衍终从旧日的长梦中回过神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着楚晏清一字一句地说,“哥哥,我跟你说过的,我不会逼你,永远不会逼你。”

楚晏清的眼中闪过片刻的迷茫。他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微微颔首。

江衍拉着楚晏清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不需要你爱我,也不需要你的承诺,更不奢求一生一世,我愿意以你最舒服的方式永远陪在你身边,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只是刹那,楚晏清就心动了。他渴望炽热的爱将他填满,他希望有一个平静的港湾,他从未体会过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无论如何都可以包容他、庇护他的怀抱。

可江衍呢?江衍是人,他也需要爱啊。

想到这里,楚晏清艰难地摇头,“不,江衍,我不能这样做。这不公平。这对你不公平。”

江衍用力扯了一下嘴角,他仿佛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汩汩鲜血在胸间涌出,喉咙中冒出的血水就要从嘴边溢出,“我不需要公平,我只想好好爱你。”

“我只想……只想陪在你身边。”

理性如历经岁月摧残的断壁残垣,远远看去只觉恢弘壮美,走进了却是千疮百孔,最后,只需一阵风吹来,便瞬间土崩瓦解。

江衍的话太具有诱惑性,楚晏清心里乱糟糟的,几乎就要沦陷其中了。

然而,江衍毕竟叫他一声哥哥,就算未能走到携手相伴,就算他与江衍之间做不得道侣,他心里却总归是有江衍的。江衍不需要一份平等的爱,楚晏清却看不得他任由自己低到尘埃。

楚晏清勉强找回理智,他推开江衍的怀抱,旋即捧住江衍的脸,认真承诺道,“江衍,你听我说,无论我们能不能走到一起,你对我而言都是无法割舍的亲人,我不可能这样对你。你再等等我好么,你得等我自己想清楚,好么?”

一串泪滴从江衍冷峻坚毅的脸颊掉落,她用力点了下头,说,“我不急,愿意等,多久都可以。”

他怕的从来都不是等待,在无望的时光里做着遥远美梦的他,最擅长的就唯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