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有人在门前撑着伞等他,是文公子。只见文公子着一件金宝地衣,戴一顶嵌银风帽,身形消弱得似一张纸片。
文公子噙笑望着他,若无其事道,“今夜有火神庙会,我担心你走失了路,便叫几个伴当去外头给你指路,你碰见他们了么?”
小泥巴只觉胆骇心惊,在见到文公子的那一刻,他脑袋木了下来,此时也只是浑噩应答了一声。
这时他始知为自己指路的人皆是文公子眼线,打从一开始,他便是一只在文公子罗织的蛛网里打转的可怜小虫,不曾飞出过这方牢笼。
文公子将伞递给他,小泥巴忽发觉这柄伞无比熟悉。皮棉纸伞,共分五面,伞柄雕着云鹤,像极了天穿道长手上的那把纸伞。
一股不祥的预感犹如浪潮,卷上心头。
然而文公子却瞧了瞧他的手,笑道。
“怎么伤着了,两只拇指都不见了?莫非是庙会上撞见了疯狗,把你手指头咬掉了?不上些药可不成,跟我来罢。”
小泥巴愣愣地握着纸伞,翻过伞柄,上面留着一道细细的血痕。他看着文公子跨过槛木,走进雨幕里。影壁后昏黄如蜜的光看起来遥远而寒冷,像一点幽荧的鬼火。这个雨夜仿佛一个无边的囚笼,他在其中苦苦彷徨,以为瞧见了一丝光亮,却不知那是灰烬里残余的火光,希望早已燃烧殆尽。
文公子回过头,向他招手。
“易情,怎么还不跟上来?进家里去吃碗姜茶罢,免得身上染了风寒。”
小泥巴怔然点头。
“好。”
第三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阿父,您请吃茶。”
文公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灵云纹杯,笑盈盈地递到坐在万蝠团花椅上的男人手里。
男人接过茶杯,吃了一口茶,又盖上盏盖,目光辽远,望着庭中槐柳。祖堂里没进光,一片昏暗,他刀削斧凿似的面庞如一尊蒙尘佛像。
“近来春寒未过,孩儿得了顶雁羽帐,待会儿便遣人给您送去。您也记得添衣,莫冻着身子骨了。”文公子恭顺地道,又扭头对侍女道,“薜荔,给阿父再添些热茶。”
他蹲下身,给男人再垫了只缠枝菊纹脚垫,还仔细地捋了捋,活像个百依百顺的奴仆。
男人却悠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又在耍甚么小心思?”
文公子一愣。
“你以为讨好我,今夜便不用进堀室?”男人噙了一口茶。“你的算盘打得倒响。你今儿既能从床上下来,也不吐血了,那今夜定要去堀室里的。”
文公子木然地听着这话,瘦弱的身子忽似被寒风吹拂般瑟瑟发抖。
男人伸出手,铁钳一般的五指用力扣住他肩头。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文家便能铸得神迹了。愈是到这节骨眼上,愈不可松懈。为文家流更多血罢,总有一天,你能得到自由。今晚记得来堀室,知道了么?”
那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剧烈扭曲的疯狂,仿佛水面下隐着的狰狞暗礁。
文公子的双眸灰暗了,像一潭凝固的死水,再泛不起波澜。
“是,阿父。”
最后,他点头道。
寒云漫天,柳色郁郁。小泥巴坐在祖堂外的假山石子上编着竹枝。
他的两只手被文公子用天书治好了。那天书可真是神物,只几行字的工夫,先前被他自己咬下的手指便恢复如初。手指虽好了,可心却似摔作了几瓣儿,那落跑之事是再不敢想了。小泥巴攥着天穿道长的纸伞,几日来浑浑噩噩,他曾追问文公子,“这柄伞是哪儿来的?”
文公子那时微笑着答他:“你觉得是从哪里来的,便是从哪里来的。”
这回答模棱两可,更教小泥巴心焦。他又问:“我的师父还活着么?”
文公子又笑,依然是含混的回答,“我不喜欢杀人。”
所有的问题皆没有明确的答案,疑窦像仙鼠群,在他心里杂乱地飞旋。小泥巴迷茫地想,约莫师父们是没事的罢,只是自己深陷于泥沼之中,他们也没法拉自己一把。
所以他屈服了,他不想再反抗,不愿再费尽心思。如今的他就是一只文公子的叭儿狗,在文府里混吃等死。
这日他在祖堂外编着竹枝等文公子出来,不料竟瞅见了他这主子的窘态。文公子从祖堂里走出来,两条腿似已好了,然而却咬着牙,脸上青红交加,如一只半熟不熟的柰果。
小泥巴见了他,叫道:“孬种,你来啦?”
文公子猛地停步,“你叫我甚么?”
“我叫你孬种。那屋里是你爹罢?瞧你那狗腿样,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还给你主子瞧一对臭脚垫得够不够舒坦,结果还不是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文公子怒极,对他低喝道:“他是我爹,我还能不孝敬他么?”
小泥巴道:“是啊,他是你爹,可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啊。”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文公子冷哼一声,“我既是他的子嗣,生来便是要被这辈分压一头的。你能说出这种话,莫非你没有爹?”
“是啊,我就是没有爹。”小泥巴得意地道,“娘也没有。”
文公子的脸红而转白,似被鱼骨卡住了喉咙,噎声半天,还是甩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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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乐喧阗,游人如织。
小泥巴跟在文公子与一众侍从身后,百无聊赖地迈着步子。
荥州街市还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样,农妇在井边洗着根菜泥,贩夫高声叫卖着胡蒜兴蕖,冬菜坛子里飘来浓郁酱香味儿,鸡鸭喧哗着,一切都未变,只是他的心变了。如今的他心如死灰,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劲儿。
文公子的精神似也不大好,神色委顿着,脖颈、手上缠的止血的绢布愈发多了。小泥巴先前曾听文宝珍说过,文公子每几日需去堀室里放血,听说那是铸神迹定要办的一件事。此刻他却在恶毒地想:怎地这厮还未将血放尽,一命呜呼?
一行人走进关帝庙里,只见银杏树下坐着些脸色黧黑、鹑衣百结的乞儿。那群乞儿见了文公子,竟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凑上前来,举着破碗,高叫道:“文大人,您可算来了!咱们日思夜想,总算盼到您来啦!”
文公子似也不嫌脏污,只挥手道,“你们排好队,一个个来。”
于是乞儿们竟也乖顺地列好队,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文公子手中拿着一张天书纸,一手执笔。乞人们将断筇杖、破饭钵、碎碟片递上,文公子挥笔而写,墨迹登时从天书纸中流溢而出,将这些破落物件化作一只只热气腾腾的四色馒头,落进乞索儿们手里。
这天书似是有奇效,能将一样物件换作另一样价钱相抵的物件。只是如今临近荒年,兼之旁人嫌恶叫花子,因而无人愿将那些破烂玩意儿换成吃食予他们。文公子之举仿若甘霖,解了群丐的燃眉之急。那乞儿们得了馒头,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抓来嚼咽,同时对文公子大叩大拜:“多谢神仙大人!”
小泥巴走上去,撇了撇嘴,对文公子道,“你在假仁慈甚么?”
“这不是假仁慈。”文公子埋头写着鬼画符似的字,平静地道。“若要铸神迹,得天下生民之心是必要的。”
“你们文家的名声与狗屎无益,施几个馒头又有何用?”小泥巴不屑道,“何况,你这也不是施食予人,干脆点儿买一笼馒头分人不更好么?竟还要人拿些破烂物件来换,真是个孤寒种!”
文公子笑了一笑,晃一晃手里的笔,“买一笼馒头分人,他们哪儿会称我作‘神仙’?只有用天书画馒头出来,旁人才会觉得我在行神术。”
“伪君子。”小泥巴评价道。
“大饭桶。”文公子讥嘲他。
小泥巴大恼,他哪儿是情愿吃文家的米的?若不是被文公子用诸多下三滥的手段困在文家,他宁愿回天坛山上挖€€菜吃。
他方想争辩,却又听得文公子道,“何况,若是想从文家手中得到甚么,自己需先付出甚么。文家从不平白施善举,只做买卖。他们给我破碟烂瓦,我换作同等价钱的馒头,如此而已。”
小泥巴撅嘴。他才不愿看文公子作虚伪的菩萨模样,便绕开人群,踅到正殿上。殿里荒败一片,红墙剥了漆,灰瓦破了洞,整间大殿似垂朽的老者,在厚重尘土中喘息。
殿中有些朦胧的壁画,小泥巴细细地看,一时竟入了神。只见那壁上画的是龙雨凡田,凤冠王母一类的神仙画儿,独有一幅算得古怪:那是一个衣不遮体的狼狈凡人,正在一片荒暝里行走。那荒原中遍布毒獠猛兽,又有滔天烈焰、淼淼洪波,似是阴府。那人走过兽群,肚破肠流;再行过烈火,皮焦肉烂;最后在惊涛飓浪里只余森然白骨。
他最后要走向哪里?小泥巴看得心惊肉跳,再往下看,却发觉壁画驳杂模糊,不可再辨。画中凡人的前路被光阴抹煞而去。
这一看,便看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夜幕垂空,残阳漫空。小泥巴往殿外一看,文公子坐在殿外石阶上等着自己,一张脸气得绉巴巴的,像是等乏了,却也不过来叫他。小泥巴不理他,接着在殿里晃荡。
这时,金柱后有黑影一闪而过,小泥巴浑身一颤,扭过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却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
“神君大人?”
他眨了眨眼,柱子后慢慢地爬出一个女孩儿。脸蛋灰蒙蒙的,嵌着一对漆黑而大的眸子,像惊惶的小鹿。她怀里抱着手板,在见到小泥巴的脸时有些失落,又嗫嚅道:“我以为你是神君大人……”
“神君大人?”小泥巴不解道。
女孩说,“就是每隔一段日子会来咱们庙里,会用一支神笔、一张宝纸给咱们画馒头的人,他是神仙,所以咱们叫他‘神君大人’……”
原来她说的是文公子。小泥巴泄了气,又不服气地想,那厮不过是使着天书纸的匪贼,哪儿担得起神仙之名?
于是他道:“那坏种才不是神仙。”
“怎么不是神仙?咱们年年祭灶神,却依然忍饥挨饿,可文公子来后,咱们至少能用些破物件换得馒头。他做到了神仙没能做到的事儿,怎不可称他作神仙?”
小泥巴哑口无言。
那女孩一副痴醉神色,将怀中的手板更抱紧了些,“总而言之,只要把物件给文公子,他总能换来咱们想要的东西……”
小泥巴忽看到她的两手是残缺的,手掌光秃,没有手指。
寒栗犹如一阵激电,蹿过脊背。他猛地捉住那女孩的双肩,问道:“你的手指怎么了?”
那女孩笑嘻嘻道:“给文公子了!他说,只要给他手指,他便会给我馒头……”
“给他了?”
女孩儿点头,迷迷瞪瞪地道,“嗯,给他了,可他还欠我好些馒头……馒头在哪儿?馒头呢!”
她忽而躁动不安,嘶吼出声,像一只狂吠的小犬,一反方才的平静之态。小泥巴惊恐地后退,这个女孩儿似是神智不大明晰了。
他怀着满腔怨愤,转头跑到殿外去,一把揪住了文公子衣襟。
文公子似是对他的怒火见怪不怪,翻着白眼道,“又怎么了?”
“我问你,写天书需要代价么?”小泥巴咬牙切齿。
“自然是要的。驱使一件神物,怎可如此轻而易举?”
“所以你必须要向乞儿们索那些破烂玩意儿,不然无法在天书上落笔……”小泥巴喃喃道,又颤抖着发问,“既然如此,当初你骗我写天书时,我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为何我未付出代价?”
文公子面无表情道:“因为有人已替你承担了这代价。文家最不缺的便是承担天书代价之人。”
小泥巴的心一寒:“所以你用天书治好我的两手,也是需要代价的,对么?”
出人意料的是,文公子竟对这提问缄口不言。
日色欲尽,残晖如血。
“为了治好我的两根手指,你用正殿里那女孩儿的手指作为交换,是不是这样?”小泥巴的心在发颤,腿在打抖,他恶狠狠地指向殿中在金柱后怯缩的女孩,发问道。
文公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嘴角忽而掀起一个冷笑。他打开小泥巴的手,道,“她是个患羊癫痫的,说的尽是些疯话,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诓馒头,你把她的话当真了?”
“我宁愿相信一个患羊癫痫的,也不愿相信你!”小泥巴伸手,将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
“我说了,不是用她的手指!”文公子也低吼道,“那癫姑子的手是和黄犬抢肉骨头时被咬下来的,与我无关!”
“没用她的手指,也是用了别人的罢?谁准你拿旁人的手指来换我的手指了?我宁可不要!”
小泥巴勃然大怒,鼓足气力,往他脸上来了一拳。文公子的牙险些被打掉了,脸庞高高肿起,像只红面馒头。
侍卫们冲上来按住小泥巴。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来,仆了仆衣摆尘土,眼睛却红了,像只龇牙兔子。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文公子恨声道,“行啊,今晚你便把两根指头切下来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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