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喵幽暗
然而严谨的指挥官并不会如此“屈打成招”,他不能承认自己没做过也没有印象的东西。
“萨尔沃那件事证据充足,事实也明朗,我记得当时的确安排了审讯,那份记录稽查官给我过目后,我没有特别的印象,直接就让他们进行下面的流程了。”
V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当时他看到的东西里有任何疑点,比如今天他们发现萨尔沃供述中这种问题,V不可能当作没看到。
所以指挥官看到的审讯记录也是截取过的。
拉法尔问:“当时审讯的人是谁。”
“我会去查。”就算V的记忆力再好,也记不得三年前的某次审讯派了谁,他指指自己的终端,又扬起下巴意指身后,让拉法尔先去处理课题小组的工作。
拉法尔没理会,他目不转睛盯着身旁的金发男人,声音平铺直叙:“你想让我相信,阿刻罗号上有一个能绕开你,先一步截取审讯记录、篡改化验结果,还神不知鬼不觉用你的权限删掉某些痕迹的人存在么,指挥官。”
“……”
V深金色眼眸深处仿佛积着沉沉的一层冰,拉法尔则神情讥诮,坦然回视。
人类被构造体管理了六十年,站在这里的拉法尔与其相信有这样能耐的人游离在外,一直未受到制裁,倒不如怀疑本就疑点重重的V。
空气中剑拔弩张的对峙意味已经焦灼到被实验台那头的研究员察觉,有人探头向舷窗的方向张望,当发觉到指挥官和首席的脸色都很不对劲,他马上联想到是不是他们要失去研究资格了,立马重新低下头忙活起来。
“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
V此时打破沉默,眼中冷色如潮水般消失,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然后道:“如果你心里真这样认为,那现在就走出这道门,把你的怀疑,你的指控和你之前见到我再次伤人的事告诉所有人。”
指挥官的侧脸刀削斧凿似的映在舷窗上,平静到冷酷。
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不再期望眼前这个人类能为他保守秘密,寻找他错处的根源。
V缓缓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也不再需要你,拉法尔。”
“……你说什么。”拉法尔表情变了,他心底瞬间泛起一股无法说清的冲动,那是种想揪住眼前人的领子,让他把这句话怎么说的怎么吞回去的愤怒、以及悲哀。
它太突兀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个情绪的出处。
拉法尔这句话出口之后的音调比平时的声音高昂,在实验室中彻头彻尾地回荡,一下子就让所有人噤声,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
没人知道V和拉法尔在说什么,但他们能判断出一定是争吵。
€€€€首席要捍卫我们的实验体跟指挥官干架?
研究员们脸上顿时泛起惊诧、畏惧、好奇和雀跃等等五花八门的表情。
拉法尔也意识到自己的音量,他把目光从V身上放开,转而问手下的组员:“切片做完了吗。”
“完、完成了,您要检查吗。”众人战战兢兢。
“检查完编号,三分钟之内解散,明天再继续。”银发青年冷着脸发号施令,他平日里积威犹在,本来准备今天大干一场的研究员不敢不听从,将切片收拾停当后一个接一个离开实验室。
等屋中只剩下两个人,拉法尔径自道:“你不是也在害怕吗。”
V目光扫来,沉默无言。
“截取萨尔沃的供述,用你的权限删除记录,篡改针剂的检验报告,前两者确有其事,后者姑且算是真的,那么能够满足条件的人必然级别很高,甚至根本不是一个人所为。”
拉法尔从来不曾委婉过,马上挑明重点:“阿刻罗各部职能分明,互相制约,分析机萨耶罗的监测与调控每时每刻都在运作。是避开你、甚至窃取你的权限为自己所用的可能性更大,还是你自己做下这些事后没了记忆更为可能?别忘了,你发疯的源头就是不知为何出现在你脑子里的片断。”
“……”V眉间阴霾重重,他正因为想到了,所以才如此动摇。
美丽的银发青年扬起下巴,这使得他整个脖颈线格外修长。他目光平静无波,告诫眼前的男人:“我相信你?V,你现在连‘自己’都不敢轻信。”
这短短几段话的时间好似一场交锋,只是没有彻底的赢家,这两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分明,静寂再度降临,占据主导。
“……你说得对。”指挥官声音压抑,一直站在公正角度看待事物的他无法驳斥拉法尔所言,“如果我的脑区能没来由地赋予我一段‘记忆’,拿走本属于我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他马上接着道:“但至少,我要找到或者证明萨尔沃在审讯时面对的人、那个让他义愤填膺的‘你’到底是谁。”
拉法尔不置可否:“祝你好运。”
如果能证明那个人不是V,而是某个隐瞒不报的稽查官,拉法尔的确能多信任指挥官一些。
V微微颔首,舷窗外的星光映在他眼中,这个金发男人径直走向实验室尽头用于读取数据的那面金属墙,它连接着分析机,比个人终端处理数据的速度要快。
V没有避讳拉法尔的旁观,正在用指挥官权限调取三年前诸多记录,直到这时拉法尔才的确意识到V被赋予的最高权限究竟能做到多少事。
一句话简短而言,就是如果他想在今时今刻炸毁整个阿刻罗号,能够动用的办法绝不止一种,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来得及阻止他。
拉法尔不想被屏幕快速掠过的流光闪花眼睛,看了几分钟就抽离目光,他半靠在窗边闭上双眼,像在假寐。
他当然不可能这时候打瞌睡,当平静下来后,拉法尔的心思立刻便集中于他方才没来得及细想的东西上。
萨尔沃的目的。既然他说自己不想把拉法尔搞成一个玩偶,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年前那件事跟拉法尔关系极大,萨尔沃在审讯中的控诉和愤恨仿佛能冲破尘封的时间,它撞在拉法尔眼前,令他不得不去回想。
说到底,他被萨尔沃带走的那三天才是本该接触到那个人最真实一面的三天,但为了不让拉法尔凝聚精神海施法,他被注射过多种干涉神智的药物,意识断断续续,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打算自虐似的回忆那一段过去,所以这段记忆变得越发模糊,就算拉法尔现在努力去回想,也只能在一阵头痛中搜刮出几个画面来。
他最先想起萨尔沃住所地毯的颜色,藏青色之中散落着药瓶和针剂,显得凌乱不堪。
拉法尔躺在沙发上,一个指节都无法动弹,凝成的思绪半秒之内就会被打散,这让他连一个低微的法术都用不出来,否则萨尔沃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他记得他那时的感受,他无比痛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愤怒于他变得弱小,他好像成为一个只有眼睛可以转动的废物,在危险到来之际既保护不了自己,也击溃不了仇敌。
这种感受直至今日也刻骨铭心,也是拉法尔不愿再临此景的最大原因。他曾在那一刻直观感受过人类的弱小,发觉到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大,这种挫败和对自己的失望是那么完整地保留于他心底,就算现在翻出来,也足以让拉法尔不可能因为任何隐情原谅萨尔沃。
那个时候萨尔沃在哪里?
拉法尔试图驱散这些痛苦,在记忆中找到那混帐的踪影。
他那时应该在用从研究室拿回来的设备配制疑似三型类兹体素的毒物。
拉法尔也听到细琐的说话声,但那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萨尔沃在自言自语,或者、他是在联系着什么人。
第20章 扇区A€€第二十章
“……时间……预定地点……”
“……坐标……”
任何一点针毫般的动静都对那时的拉法尔是一种折磨,他剧痛的头脑断断续续接收着萨尔沃的话音,那其中有相当焦急的意味,以至于拉法尔听到好几次药瓶被打破的声音。在这种简陋条件下调配药剂原本就危险重重,萨尔沃此刻根本没了做研究时的稳准和仔细。
他在争分夺秒,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被发现。
拉法尔也在等,只要内务稽查不是摆设。
可他不明白萨尔沃在等什么,整整两天时间,拉法尔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经受着混沌遍布的意识地狱,无论萨尔沃试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就算是想毁尸灭迹,两天也足够他肢解这具身体好几轮。
第三天,新的药物被推入拉法尔血管,预感稽查官即将找上门来的萨尔沃抱起沙发上的人,轻声说了一句:“我们离开这里。”
事件记录上描述萨尔沃试图躲进炉心动力区负隅顽抗,可拉法尔却想起他们一开始的路线,如果不是被闸门堵截,萨尔沃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动力区上层的机库。
他那时是真的想要“离开”。
可是阿刻罗之外是茫茫星空,他又能把人带到哪里。
“呼……呼……”
动力区内竖立着无数蔓延弯折的管道,把阿刻罗的心脏构筑为钢铁森林,没人知道萨尔沃手上的工作卡为什么能有权限进入如此森严的机要重地,也许他已经为此准备多时。
可是这里没有出口,他被稽查官和辅助人类进行围追堵截的分析机逼迫到此地,远处已经响起话音和脚步声,如果不是炉心部没有萨耶罗之眼,萨尔沃早就已经被发现了。
结局没有区别,找到他仅仅是时间问题。
萨尔沃的喘息声粗重无比,带着拉法尔这个成年人,他的体力也在不断衰减,他躲藏在一簇管道群后,强迫自己平静地呼吸,低头去查看拉法尔的状态,发现他嘴唇出了血。
拉法尔一直在努力找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但故意磕破嘴唇的那一点小伤不足以让他唤回痛感,恢复施法能力。
“……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三年前的黑暗中响起萨尔沃满是歉疚的话音,三年后的拉法尔回想起这一幕,不为所动。
在他看来,这个曾经温柔又备受爱戴的年轻学者此刻不过是依然戴着伪善者的面具罢了,这是对方走投无路后才出现的恻隐之心。
那时的拉法尔感觉到自己唇上传来湿润的触感,是萨尔沃在拿沾湿的清洁棉浸润他干裂出血的嘴唇。
就好像比起逃跑,这成了萨尔沃此刻最重要的事。
可是拉法尔不会领情,稽查官搜索的脚步声更近也更加密集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萨尔沃停下擦拭的动作,又道出一声颤抖无比的“对不起”。
“如果来不及……至少、必须让你……”
他的语气里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拿出一支注射器。
如果当时拉法尔是清醒的,他将会非常直观地感觉到萨尔沃精神状态急转直下,好像突然有了癔症一样喃喃自语起来。
而对方那几句话也在拉法尔生挖硬扯的回忆中回荡于他耳畔。
“就算不能离开,我必须让你看到真实。”
他不由分说按下注射器开启键,细长针头探出针管,尖锐地抵着拉法尔小臂内侧。
萨尔沃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是、你是唯一的希望。”
“是那把通往……钥匙……在光、降临前……”
€€€€!
男人注射针剂的动作没能继续,但并非因为稽查官赶到。
是拉法尔扼住了他的脖子。
阿刻罗号提取星龙身上的力量作为动力,炉心区常年弥漫着微小稀薄的光铱粒子,等于超出平均值浓度的魔力环绕在周围。加上拉法尔体内的药效已经在十个小时未曾补剂后减弱,这让他能够在最后关头孤注一掷,猝然卡上萨尔沃颈项。
他用的是即将被注射的那只手,这使得针头猛地斜插进皮肤,因一瞬间的冲击力生生弯折。针筒跌在地上,里面的药液因此没能进入拉法尔体内。
萨尔沃瞪大眼睛,当中还有亏欠的泪水,他的嘴半张着,颈骨发出生涩的摩擦声,一时竟忘了挣扎。
拉法尔那时只能勉力控制这只手,无法准确拿捏力道,无尽的愤怒支配了他,以至于如果他再持续这个动作十秒钟,就能生生捏断萨尔沃的脖子。
这一时刻,从旁伸来的手掌制止了拉法尔,轻轻搭在他腕上。
“好了,放手。”黑暗中,这道声音透着一丝轻柔,应该属于终于赶到的稽查官。
拉法尔充耳不闻,他脑海中只有宰了萨尔沃这个想法。
“拉法尔首席,你不能杀死他,否则这件事很难调查清楚。”刚刚出声的男人继续劝道,声音不急不徐,他的手慢慢掰开拉法尔的手指,试图解救已经失去意识的萨尔沃。
这个人显然力气比刚刚恢复知觉的拉法尔大得多。
他再一次说:“放开手,拉法尔。别让愤怒支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