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ghtfall
“早。”邓槐灵咕哝着，绕开对方下了床，“怪不得昨天做了乱七八糟的梦……”
“你梦见什么了？”Rosie也从床上下来，跟在他身后。
“唔，我梦见你����”邓槐灵正在挤牙膏，突然放下手，头发睡得有点乱，神情茫然地盯着镜面，“不说了，不是什么好梦。”
“我想知道，邓先生。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梦见我吧？”Rosie在镜子里期待地望着他。
其实不是第一次了。邓槐灵想说，顶层实验室打了一架的那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你。但他最终只是简略地说：“你在梦里把我推下了人行道，任由我怎么求都没回头，戴着黑戒跑了……就这样。”
“这个情节不太符合逻辑，”Rosie评价道，“邓先生你还会求人吗？”
“所以是梦啊。”邓槐灵说，“然后你还变成了饼干，小熊饼干那种大小，上面印着你的图案，特别嘲讽。”
他圈起食指和拇指比了比，恶狠狠道，“我气不过你离开我，狂吃了两大袋。”
第31章 门沿，06:17 am
听完他的话，Rosie仿佛陷入了沉思，好像有许多不能理解之处。等邓槐灵洗漱完了，仿生人还靠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干什么？”邓槐灵笑道。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梦见我丢下你跑了。”Rosie认真地说，很不满的样子，“对人类来讲，梦是内心真实的映射，你不信任我。”
“都说了梦是没有逻辑的，昨晚刚去过玛丽��埃利斯的记忆之海，我只是记住了那个推下人行道的情节。”邓槐灵也倚在门框上，双手环胸，与Rosie相对，“����而且让我没有安全感，这不是你的错吗？”
公寓所有的门都十分狭小，陡然塞进他们两个人，中间所剩空隙便不多。邓槐灵一低头就能望见Rosie的发旋，Rosie也闻到了他身上残余的薄荷牙膏味。
“是这样么？”在他理所当然的眼神里，Rosie局促起来，目光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我明白了，还是我一直以来做得不够，所以你才会做这样的梦。”
仿生人愧疚地低下头去，“可我竟然还在责怪你不信任我……”
“太笨了。”邓槐灵突然说。
“啊？”Rosie愣了一下，抬眼望向他。
“那句话不是你理解的那样，我没有怪你做得不好。”邓槐灵别过头去，感到有点头疼，“人类说话很少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来����唉，算了，我干嘛跟仿生人讨论这个话题。”
“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所以你在说谎吗，邓先生？”Rosie问。
“也不是说谎，大概就像有些女孩说‘我讨厌你’一样吧？她们真实的意思是‘我喜欢你’。”邓槐灵思索着一种适当的表达方式，“我说‘是你的错’，恰恰是想表达‘你太好了，让我患得患失’。”
他解释着，一开始十分坦然，只是和仿生人科普常识，等到察觉不对已经来不及了，耳根不受控制地慢慢泛红。果然人类婉转的表达方式是合理的，这样直截了当地挑明，即便是邓槐灵也感到了羞耻。
“原来人类习惯这样表达呀。那么邓先生……”Rosie浅浅地笑了，明亮的光线落进眼里，碎成银砂，“我讨厌你。”
邓槐灵怔住了。一瞬间他真的心跳如鼓点，仿佛有人执鼓槌在上面重重地擂了一记，他能清楚听见血液从四肢百骸流回心脏的声音，像沙沙爬行的小蛇，啮噬着他的理智。
“不是这么用的。”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
“我用错了吗？”Rosie很是失望，一边思考着，下意识地将手指放在唇间，“看来人心比我想得要复杂……”
邓槐灵的视线跟随着那截白皙的手指，落在对方唇瓣上。还没有吃早饭，柔软漂亮的嘴唇让他饥饿更甚。Rosie还穿着他的卫衣外套，宽大的衣服有些不合身，露出滑腻的肩颈和锁骨，当他看到胸口那个小熊图案时，才明白昨晚梦的来源。
他的衣服全是纯色，只有这件卓尔不群，墨绿底色绣着一只轻松熊，是罗拉送给他的。没穿过几次，于是给了Rosie，潜意识中他便把对方和这个图案联系在了一起。
好想咬一口。邓槐灵静静地注视对方穿着自己的衣服在面前晃，闭了闭眼睛，害怕这种过于外露的情绪会吓到Rosie。当然他更怕自己直接这么去做了，赏金猎人的执行力太强，他盯上什么，立刻就要得到，几乎养成一种习惯。
幸好这时候通讯器响了起来，他从没有如此迅速地接起过电话，舒了口气：“邓槐灵。”
对面是伊戈尔，赏金猎人行会和他对接的代理人，一上班就打来了电话。他们已经非常相熟，俄罗斯老头在办公室里跟他东拉西扯了一番，然后郑重地提醒道：
“邓，我注意到你最近接任务的频率有所下滑，有好几个老主顾发邮件向我抱怨，他们排了一个星期的队等你，可你一个都没有接。”
“你可以安排其他的赏金猎人，”邓槐灵想起陈博士给他的委托，含糊地说，“我这段时间没空。”
他把通讯器交换到右手，腾出左手给玻璃杯灌满了水，“行会又不给我发工资，还要管我接任务的频率么？”
伊戈尔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全塞西娜只有三个A+级猎人，那些高官和商人都想找最顶尖的猎人接任务，只好你们多辛苦喽。再说这几年你不是一直缺钱吗，怎么突然不接任务了？”
邓槐灵喝了口水，余光瞥见Rosie解开吉他包，把他的唐刀拿出来擦拭清洁，上保护油。仿生人完成得很仔细，比他对待他的刀还要慎重。
阳光在Rosie的发顶映出光晕，那个背影暖融融的毫无戒备。邓槐灵多看了一眼，笑着回答说：“嗯，突然就怕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了。他以前从来不觉得日光有多暖和，只会留意太阳在天空的位置，防止出任务时被光线妨碍，漠然又嫌恶地计算世间的一切。可是最近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无论正在做如何平常琐碎的事情，心情都会变好。
“你这是不思进取，”伊戈尔蹦了个中国成语出来，“A+猎人的名号可不能浪费了。”
“我就是不思进取。”邓槐灵大度地说，“你中文学得不错。”
伊戈尔听到他的赞扬，索性得意洋洋说起了蹩脚的中文：“那是因为我新交了女朋友，她是中国人，画中国画的……不，扯远了，总之邓，你是我们这里的头牌，有空还是多考虑一下委托，我还等着佣金抽成出去约会。”
“咳咳！”邓槐灵没防备，被呛了一口水，以至于Rosie关心地转回头来看他，“哪个花花公子教的你中文，我猜你是想说No.1对吧？”
“‘头牌’这个词不就是No.1的意思吗？”
邓槐灵一阵无奈：“是倒是，但仅限于某个固定场所……你这把年纪了还恋爱呢？”
“瞧你说的，我才七十三，离躺进棺材还有一段时间。”伊戈尔大笑起来，“况且总比你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伙子要好，还没开过荤吧？”
邓槐灵无言以对。他已经料到伊戈尔要语出惊人了，因此明智地放下了水杯，避免第二次被呛到。“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要挂断了。”他说。
“说实话，邓你在赏金猎人群体里很受欢迎，经常有人向我打听你的联系方式。”伊戈尔顺口一提，“男女都有，我知道你们这群猎人都忙得焦头烂额，这份工作挺危险的，大多数人都喜欢找同行……”
“我不太感兴趣。”邓槐灵淡淡道，“就算你要开展牵线搭桥的业务，也别找我。”
“男女都有。”伊戈尔强调。
“我知道，但无论男女我都没兴趣。”
“……”伊戈尔沉默了，显然为他的发言感到震惊。过了半晌，老人充满同情地开口：“果然，邓，我一直替你担心，高强度的工作会不会带来心理问题。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假如你决定休息一段时间的话，我会为你创造没有打扰的环境。”
邓槐灵听着，终于明白过来，其实伊戈尔给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不是催他接任务，那几个信用点的佣金抽成对于资深代理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对方是行会的人，一定知道他在恐袭中、在黑市里九死一生的境况，而从这之后他接受委托的频率就直线下滑，所以伊戈尔打来电话试探他的精神和身体状况。
甚至在他说出对男人女人都没兴趣之后，对方的焦虑到达了顶点。
“不是你想的这样，”邓槐灵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说得很轻，仿佛连自己都无比困惑。
伊戈尔立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是谁？”
“刚刚。”邓槐灵开玩笑似的说。
“你就骗我吧。”老人在电话那头骂骂咧咧，不过至少邓槐灵还能开玩笑，让他也安心了不少。两人闲谈了一会儿，聊到最新出台的武器管理条例，又聊了聊伊戈尔交的新女朋友，她是如何画得一手好画，如何上了年纪却依然优雅，邓槐灵觉得听筒简直要被伊戈尔夸张的溢美之词淹没了。
“你懂中国画吗？”伊戈尔赞叹，“在这座钢铁城市居然还能看到诗意的画作。”
邓槐灵摇头，反应过来对方并不能看见，“不太懂。好像有成百上千年历史了。”
“可是你的刀看起来就是那么古老的东西。”伊戈尔反驳道。
“我的刀比较古老，但我本人没有艺术细胞。”
“总之，你必须抽出空档来我和她那里坐坐。”老人一锤定音，“会对你的精神状态有帮助。”
邓槐灵还想解释，最终放弃了，答应有空去拜访伊戈尔和她的女友。毕竟对方真的关心他，如今这样的人已寥寥无几。为了宽慰伊戈尔，他还接下了之前推辞的任务����帮米勒夫人记录她丈夫出轨的证据，比较轻松，没有性命之虞，顺道还能带Rosie去一趟商业街。
Rosie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戴好墨镜，顿时显得冷冽不可接近。
“我们去哪，邓先生？”只是声音仍然温柔。
邓槐灵拎起装唐刀的盒子：“一个简单的委托，运气好的话半天能完成。完成之后，就去订购两台外接设备，陈博士要求的那种，或者你想买点其他东西也行。”
他晃了晃手腕，“一千万以下的愿望，都可以。因为我就剩这么多了。”
第32章 塞西娜警察局，10:03 pm
结果出门前预测“半天能完成”的任务状况频出，硬生生拖到了晚上。十六个小时后，邓槐灵和Rosie灰头土脸地走出警察局，双双坐在台阶上叹气。
Rosie是不需要进食的，但邓槐灵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大半天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上。警局门口贴心地安放了人造食品售货柜，那些模仿汉堡、三明治、中国肉夹馍外形的食物都贩空了，他用ID芯片扫了半天，掉出来一罐铁灰色的快速营养补充剂。
邓槐灵随意在最高一级台阶坐下，抻直长腿，越过了好几格阶梯。拉环被“啵”一声打开，他仰头，打算将营养补充剂饮尽，可是喝到半程就放下了，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那是种过期糖精的味道，为了掩盖人造营养成分的异味，往里面加了大量香精和糖，如果邓槐灵能选的话，他非常想念公寓冰箱里的三明治。
“很难喝吗？”Rosie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好。
“还可以。”邓槐灵摇了摇罐子，里面剩下的液体碰撞着铝壁，咣当作响，“其实刚来塞西娜的时候每天都喝这个，才一百信用点，一天的生存问题就解决了，只是不太像生活。”
他注意到Rosie的眼神，问道，“你想试试？”
“可以吗？”Rosie已经好奇很久了。
邓槐灵把铝罐递到仿生人手里。Rosie接过来，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咽下去之后半晌没有说话。“好难喝。”他蹙起眉，抿紧了唇角。
“我以为你没有味觉的。”邓槐灵拿回罐子，将剩余的营养补充剂一饮而尽。那种怪异的味道似乎没有那么不可忍受了。
“有啊，”Rosie扳着手指，“还有听觉、视觉、触觉，跟人类一样。可我的这些感觉只是电信号而已，不是真的。”
“人类的感觉也只是神经电信号。”邓槐灵说。他一扬手，铝罐划过优美的抛物线，落进台阶下的垃圾桶，“今天有点倒霉，我还以为本年度都不会进警察局了。”
他们在警察局滞留了大半个晚上，赏金猎人和警察是经常打交道的两个群体，认识的熟人很多，邓槐灵倒也没受苛待，但按照流程他接受了记忆调取，进行案件存档。
他一直讨厌记忆调取，脑海中的一部分被复制的感觉让他不适。最后警察示意他可以走了，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他仍旧面临着被指控的风险，罪名是侵犯公民隐私权。
赏金猎人的任务分两种，一种是由政府官方发布的委托，大部分跟犯罪案件有关，在这种任务里即便杀掉罪犯，很多时候也不犯法；还有一种则是私人委托，不受法律保护，而且基本都会触犯到法律，比如这次帮米勒夫人调查他丈夫出轨的委托。
“你以前进过吗，邓先生？”Rosie诧异地说。
“看着不太像？”邓槐灵指指自己，笑了一下，“原来我在你心里印象这么高尚����那收回刚才的话，这是我第一次进警察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邓先生，我在你心里的印象是不是很好骗？”Rosie说，同时花费一毫秒调取了对方的犯罪记录。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罪名，在虚空中列成一长串，其中大部分都是打架斗殴，不同人数、不同地点、不同情节，简直是部丰富的街头史。
但是最近的日期距现在已有一段日子，遇到Rosie之后邓槐灵的确没怎么跟人起冲突，似乎心平气和不少，所以他笑言本年度都不会进警察局了。
“开个玩笑，就是觉得你会更喜欢遵纪守法的好人。”邓槐灵想起了还没交付的任务，话锋一转，“倒霉归倒霉，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虽然被送进警局，不过我们搜集到了证据，可以交任务了。”
他打开通讯器，检查拍到的几组照片。按照米勒夫人的委托，他们跟踪她的丈夫彼得��米勒，对方今天的行程是一场大牌时装发布会。
罗拉为他们提供技术援助，帮忙搞来记者证、伪造ID芯片，途中发现Rosie跟与会的一名模特都是亚裔长发，身材相差无几，于是邓槐灵冒充记者，Rosie冒充这名模特混了进去。
Rosie一直将衬衫扣到最上一颗扣子，披上风衣，盖住颈侧的仿生人芯片。他用墨镜遮脸，嚼着口香糖，以冷漠如山巅冰雪的表情走到了入口，没有人拦他。罗拉给的ID芯片没出岔子，他顺利晃到了后台候场区，顺利窥探到彼得��米勒和出轨对象正在调情，顺利把照片发给了邓槐灵����
如果不是Rosie冒充的名模本人正好迎头撞上这一幕，他们还能继续顺利下去。邓槐灵想把那位模特打晕，但对方已按下了警铃。再然后现场的安保人员将他们扭送到警局，原本的罪名只是非法入侵，在调取完邓槐灵的记忆后，又加上一条侵犯公民隐私。
好在照片已经传给代理人伊戈尔了，对方打来电话问候，还不忘揶揄邓槐灵：“A+猎人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这不是我的专长。”邓槐灵没太放在心上，反正这些罪名伊戈尔都会以猎人行会的名义帮他通融，只需要交一笔罚金，数额远比他收获的报酬要少得多。
行会抽取佣金的同时，保护伞般庇佑着行走在灰色地带的猎人们，不然全城的赏金猎人此刻都该在监狱里。
“的确。”伊戈尔说，“你是个单细胞生物，打打杀杀才是你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