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175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玄幻灵异

“何”了一半,眼见刘扶光已经伸出罪恶的双手,老鹰拍鸡子一样抓了他的手腕,飞快顺着往里摸,堂堂龙神顿时被烫得跳脚,差点扯着嗓子嚎起来。

“行行行,收回、收回!”他大声道,“不是破书,行了吧,是圣人金书,是道祖箴言录!”

刘扶光这才满意地收手,隔着法衣,在他腰上安抚地拍拍。

“这是我的习惯,打小就有了。”青年怪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小时候,家里给我请了好多正经老师,管我管得可严,搞得我只能半夜在被子里偷看点别的书……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过来。”

晏欢掀起衣袍,坐在床沿,身上四枚眼珠偏转过去,颇有些不是滋味儿地瞥着那书的封皮。

“广陵杂谈”€€€€不知道多没见识的人类写的,竟也当个宝贝,躲在这儿偷看。

他这个爱好倒是埋得深,早知道,当初尝试用权财腐其道心的时候,就不该多事,光派人拉来一殿的杂书,便能叫他看到死也看不完了。

……算了,晏欢在心里不屑冷嗤,他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再用外物腐蚀,也是没有用的。

“你要读就好好读,我又不是你的家长老师,还在这种小事上管你。”他道,“这样缩到被子里,像什么样子。”

刘扶光哼哼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摊懒散的面糊糊,毫无形象可言,更别提什么风姿、气质。

“躲着看才有意思,知不知道?”

说完,就继续点起小灯,接着把被褥一卷,传来翻书的哗啦声。

晏欢怎么能让他如意?因此,专门伸着个指头,冷不丁地在外面戳那被子包,直戳得被子扭来扭去为止。最后,刘扶光不堪其扰,猛扑出来,挂在龙身上,好一通搓揉他的面颊和脖颈,两人哇哇大叫,方叫晏欢吃足了苦头。

时间于此凝滞。

那充当了龙神耳目的漆黑人形,定定盯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刘扶光,面上缓缓开裂,竟也跟着露出了恍惚而喜悦的笑容。

它伸出跳跃不定的手,也想轻轻地、稍稍地戳一戳青年的面颊,但距离仅差分毫,便犹豫地停下了。

它的笑容渐渐变为悲伤的哭脸,收回手指,像一只四爪着地的野兽,选择蹭着刘扶光的衣摆,在他腿边变化出诸多不稳定的形状,环绕着青年的身体摇摇晃晃。

“扶、光……”它咕噜噜地冒出含混声响,裂开畸形可怖的口唇,小心翼翼地含住青年的衣摆,仅是这样便十分幸福,“扶光……”

它就这样绵绵地痴缠,宫门外的龙神本尊,亦发出雷鸣作响的欢愉之声。

不知过了过了多久,漆黑的人形才恋恋不舍地逐步后退,重新恢复梦境奔流的时间。

刘扶光在打哈欠。

修真者未脱三界,然则跳出五行,早已很少感到累了,能把自己熬得这么疲惫,是很罕见的状态。

晏欢风尘仆仆,刚从外面赶回来,在宫殿里绕来绕去地找到刘扶光,当即一愣。

他看青年光着脚,赤足踩在地板上,没精打采地散着长发,身上披着自己的法衣。因为法衣太大了,又很沉重,所以它正皱巴巴地拖在地上,刘扶光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迷糊又困困地瞅着玉简。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他是不会这样不高兴地撅着嘴的。

晏欢发现,他突然不能管理自己的表情了,他正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控制不住笑容的白痴。站在原地,他呲牙咧嘴地尝试了半天,始终无法让自己脸上的笑变得不那么腻腻的恶心,最后,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先朝他的道侣走去。

“为何擅自穿我的衣物?”他故作凶恶严肃地问,可惜,他勾起的嘴角出卖了他。

刘扶光嘟嘟哝哝地道:“我悟不出来……”

“什么?”晏欢凑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太清道藏》……这是合体期才要看的东西了,你现在连元婴都没突破,怎么看得了这个?”

“所以我……”刘扶光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所以我穿了你的法衣,我想,嗯……仙道硅石,理诀病中……”

“……是‘仙道贵实,理诀并重’吧?”

他这么可爱又笨拙,叽叽咕咕、口齿不清地说着话,晏欢的心脏好像瞬间融化了,里头胀满了绒毛、阳光、小花……或者其它一些蠢得要命的恶心东西。他咳了一声,难得好心肠地抽出玉简,换了一本他常说的“破书”,塞进刘扶光黏糊糊的手指头里。

“好了,拿着这个,你得休息了,小怪胎。再熬下去,你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他把刘扶光扛到床榻上,搡开那件囚牢般的法衣,用轻软舒适的天丝罗被包裹住他,“睡吧,下次再乱穿我的衣服,当心我严惩不贷。”

轻飘飘的威胁,同样融化在刘扶光轻飘飘的呼吸里,盯着他柔软的嘴唇,安然熟睡如婴孩的脸,晏欢少见地出了神。

……真是个小怪胎。

周遭再一次安静下来。

漆黑的人形伏在床边,近乎神魂颠倒地挨着刘扶光的手指尖。

它痴狂地吃吃笑着,是一个疯了的灵魂碎片,一个心智不全的谵妄幻觉。它说着“可爱”,作为龙神的唇舌,将一千一万个爱语的称谓倾倒在这里,它战栗着在梦境里亲吻刘扶光的指尖,激动引发的冲击,就使它如此胀裂爆破,又重新聚拢了数次。

这里是龙神的梦境,是€€构建了数千年的庞大国度,€€必须藏身于此,因为在刘扶光死后的第六个千年,龙神心口的残损,已经腐烂扩大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

€€吞噬至善的道心,是为了重得自由,挣脱宿命的桎梏,将全部的权与力一并握在掌中。然而,晏欢却不得不为当时的疯癫、短视和狠毒,付出必须的代价€€€€自由只是短暂降临了一瞬,身为至恶,抹除了至善之后的结果,相当于亲手抹除自己的半身。

幻想中的完满,终究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事实上,在道侣跌落钟山的那一刻起,€€自身的“道”也濒临破碎,再也无法修复如初。

因着这种残缺,龙神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几千年,甚至还要继续持续下去,€€痛得快要发狂,仅是吞下一颗道心,那又有什么用处?

记忆构建的梦境未曾断绝,龙神得以短暂地忘记那比凌迟还要煎熬的剧痛,聚精会神地沉浸在梦里,回溯第一千遍,第一万遍,第数不清次数的多少遍。

€€看过刘扶光的笑容,看过他生气的模样、欢喜的模样,看过他的沉思,看过他的困惑,€€一次次地听他说“我喜欢你” “我心爱你”,每重复一次,€€就满足得要命,好像能就此消弭心口巨大的空洞。六千年的光阴如此漫长,晏欢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出生时发生的事了,€€始终沉湎于在梦境里,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当然,每逢回忆的尽头,在钟山之崖发生的一幕幕,同样会清晰至极地再度上演,鲜明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从开始的无动于衷,到后来的强捺镇定,再到悔恨恐惧,以致最后苦痛地剧烈颤抖、被折磨得不住咆哮惨叫……€€总要紧追着刘扶光坠落的身体,扑进梦境中的钟山底部,接着歇斯底里地翻找,全然不顾这仅是记忆里的一个梦。

可惜,即使龙神终于掀开扑朔层叠的山崖迷雾,寻找到最深的暗处,€€能看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心魔。

有时候,€€看到的是刘扶光浑身是血,带着仇恨的眼神站在那里,朝他喊着镜破钗分、恩断义绝的誓言;有时候,€€同样在梦中受了丹田破裂、道心剜出的惩罚,€€回过头,望见刘扶光正漠然地看着自己;还有时候,€€只见到一具鲜血淋漓、残缺不全的尸首,眉目俱模糊了,唯有身上的衣饰,昭示了刘扶光的身份。

但最多的时候,晏欢只能看到一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刘扶光,他的单衣纤薄,疼痛地、吃力地抱着腰腹,身上枯瘦得惊人,那样蜷缩着,就跟一个小小的婴儿似的。

“我疼啊,晏欢、晏欢……”他喘不上气地细声叫着,又瘦又小,看得晏欢嚎啕大哭,差点把自己的心活掏出来,“疼啊……我疼……”

“我来救你!我来救你、我救你……”龙神俯冲过去,€€短暂地变回人身,发抖地抱起刘扶光的身体,“你会好的,我这就来救你……”

刘扶光呜呜咽咽地哀哭,他的面颊凹陷下去,昔日明亮的眼睛里,压根看不到什么光了,他哭着问:“你为什么害我,不相信我?我一直看见的,都是你真实的样子……你怎么能不信我……我疼啊,真的好疼……”

“我信了、我信你了!”晏欢苦不堪言,眼前发黑,已是连哭也哭不出来,只能嘶哑地连连叫嚷,“不要动,扶光……我信你,我这就救你……”

他给刘扶光拼命地灌注神力,想治好他的伤,想让他不再感到疼痛,想让他的面颊丰润、肌肤充盈,重新回到以前的健康模样。然而,一切手段都是徒劳的,无论给他灌输多少弥补的力量,哪怕挖开自己的心,为刘扶光填补空缺的血肉,仍然是无济于事的举措€€€€那些神血精粹,全从洞开的丹田中泄露出去了。

最后,晏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侣在自己怀中逐渐枯萎、衰竭,化作飘飞的灰烬,而他强权加身,空有神位,却想不出任何解救的办法。

龙神因此完全呆滞,他维持人形,发愣地望着双手,九目淌着眼泪,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齑粉。

“扶光?”他迷惘地小声呼唤,“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里了?”

他慢慢从迷雾中爬起来,蹒跚地四下摸索、找寻,焦急地到处张望:“扶光,不要走远,这里很危险,你别不听我的话……不要闹了,扶光、扶光?”

他就这么癫乱地呼喊着,置身于自己的梦境,晏欢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说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将他拉扯着往下一坠。

时光倒转、日月经流,晏欢似乎又回到了昔时的夜晚€€€€他身负重伤,从古神的战场上归家,心中怀揣着那么多的恨意,只是无处宣泄。他那时还不懂爱,不懂什么是一颗心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那天晚上,刘扶光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将他紧紧抱着。

“……我也恨你,你知道吗?”晏欢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么说道,“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不,不对!那不过是无措的蠢话,因为我这一生经历的最浓烈的感情便是恨,却在你身上体会到了比恨更灼热,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将它也误认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我知道,”他听到刘扶光的声音,比一片羽毛更轻,落在心头,又比万丈山峦更加沉重,“没关系……我不恨你。”

霎时间,晏欢僵住了。

汤谷的最深处,尘世巨龙骤然睁开九枚硕大的眼目,€€猛然支起身体,发出撕裂般的尖啸、凄厉的恸哭与哀嚎,瞬时卷起一场撼动诸世的风暴!

“扶光!”龙神痛地不住翻滚,“你、你为什么€€€€”

从€€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不可解的疯狂与错乱,€€朝天质问,只是无人再能应答。

第183章 问此间(十一)

承夏三百一十六年,谷雨刚过,正值初夏,世间却全无生机勃发的景象。

“师兄,外面情况怎么样?”矿石的光芒昏暗跳跃,孟小棠转过脸,忧心忡忡地问。

“嘘,”孙宜年低声道,“别做声,又有一队要过来了。”

一行人坐在山洞中,各自屏息,胆战心惊地等着一队飞翔的鬼兽逡巡过去,它们挥舞畸形的黑翼,将天空也染成了泥浆烂肉一般湿滑流淌的赤黑色。

山洞口的屏障散发着微弱的、萤烁的光芒,完美地阻隔了里头的气息,不曾叫鬼兽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呼……过去了,”甄岳松了口气,“这些天,它们来得是越发频繁了……”

他低低地说了这句话,顿时在低矮狭隘的洞窟里,引来了一阵沉默。

三月前,刘扶光使用曜日明珠,在陵墓中诛杀元婴魔修,又使一只鬼兽大将引颈自戮,总算保全了四人的性命,他却陷入昏迷,从此再没醒来。依着他先前的嘱咐,四人先将他安置到能够容人的法宝里,在摇摇欲坠的陵墓里拼死赶路,好不容易,才从里面脱了身。

只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行人重伤未愈,只得先给师门传信,再寻一处安全地带稍作休息。谁料师门派出接应的人还没到,诸世便齐齐震颤,天地间唯余一声凄厉可怖至极的哀嚎。

€€€€龙巡日,鬼龙苏醒了!

后面发生的事,孟小棠此刻再回想,已是恍如隔世的艰难困苦。

鬼龙背负着玄日,将苍穹变成了肿胀腐烂的乐土。无数流云搅着脏污的血丝,油润地堆作一团,宛如赤色的庞大肉眼,从天上沉沉地压向地面。裹挟着血云,浩浩汤汤的鬼兽大军,便从那些数不尽的赤眼中降生出来,顷刻淹没了人间。

面对此等危急的境遇,他们只得狼狈逃窜。四人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刘扶光,不知为何,简直显眼得就像黑夜里的一团火,引得那些鬼兽也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扑火飞蛾。哪怕全披着隐匿身形的法衣,鬼兽连看都没看到他们,还是跟命中注定,受了冥冥中的牵引似的,闷着头往他们的方向冲。

要只是普通鬼兽,那倒也罢了,下级的鬼兽无口无目无心,智力低级,便如一张白纸,很容易骗过去。但要是引来了中阶、高阶的鬼兽,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中阶如鬼兽大将,高阶如鬼螭、鬼蛟、飞鲲一类,身边都跟着助纣为虐的魔修,恰如寻人饲虎的伥鬼,上赶着出谋划策,孙宜年一行人不过是初出茅庐,最多差半步结丹的新手,怎抵得过那些老辣狠毒的邪道?因此东躲西藏,避得无比惊险辛苦。

最凶险的一次,是他们与一只鬼夔迎面相撞,夔龙出入必有风雨,鬼夔亦如是。四人躲闪不及,被淋了一身恶腻的雨水,立即叫鬼夔发现了踪迹,它吼声如雷,又唤来临近的两个同伴。

三只高阶鬼兽,领着乌云一般繁多的爪牙,再加上数名随军的魔修,那浩大的威压,瞬时挤得四人七窍喷血,犹如被泰山按住的泥鳅,如何也脱不开身。

眼见就要命丧此地,还是薛荔及时出手,抛出了那天趁乱在陵墓里捡到的玉盒。

白玉质洁,落地清脆有声,封盒的方式,显然却是魔修的手笔。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一下便激起了其中一名元婴魔修的兴趣。

等他拾起玉盒,取出里头的画卷,漫不经心地展开一瞧€€€€

底下四人的脑海里,登时不约而同地回荡起当日在陵寝里,某位魔修的告诫:挨了这位的画,管你有没有碰,拿什么碰,至尊都是容不得你的。

€€€€果然,画卷展开不到一半,鬼夔已然发出狂怒无比的咆哮!那元婴魔修惊骇无比,当即将画脱手丢出,可惜太迟了,鬼夔不过一伸利爪,他的脱凡肉身便被挤成了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连遁逃的魔婴也不得幸免,被一尾巴拍得精魂四溅,在高空中爆开。

随即,趁着鬼兽争相托举抢夺那画卷,无暇顾及他们的间隙,孙宜年一个唿哨,四人赶忙调转方向,几乎以燃烧根基的速度拼命往前逃,这才算躲过一劫。

四处都是鬼兽,人间的都城升起真仙设立的隔绝阵法,拒绝任何外来者进入,无论鬼兽还是修真者,他们只得继续漫无目的地流浪。更糟糕的是,多半由于那幅不知内容的画卷,四人的身形样貌,在鬼兽与魔修之间传得越来越广,比通缉重犯还要来得可怕。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几乎都可以听见、看见魔修盘问残害无辜的修士或凡人,逼迫他们回答“有没有看到这四个人经过”的问题。

这样如梳如篦的搜查,天罗地网的布置,许是真的运道庇佑,四人有惊无险地捱过了一次又一次要命的危机。最后,他们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名为姬爻的散修,对方身上居然带着能够隔绝鬼兽感知的家传法宝,五人一齐结伴,这才算有了安稳睡觉的地方。

想到这些天的艰辛,孟小棠忍不住回头,看着刘扶光。

她掐了个凝水诀,在凿出来的石盆里汇聚了些清水,用布沾湿了,慢慢拭了连日奔波以来,沾染在刘扶光面上的灰尘。

过去醒着的日子,刘扶光也很虚弱,但那种虚弱,全被他眼眸中的波光,动态的神采所掩盖,画上的人永远不及真实的人,就是因为画上的人不会动。

可是现在,他躺在这里,一下便叫人看出了那惊人的瘦悴与伶仃,打个喷嚏都能吹散了似的,连皮带骨头,仿佛只有溜细的一把,能让人松松地攥在手中。

“扶光哥哥还没醒,”孟小棠难过地说,“给他喂药,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