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 第138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甜文 异世大陆 情有独钟 玄幻灵异

画笔描绘着他的脖颈,他同时感到了那精确无比的触摸,它蜿蜒过筋脉、肌肉、覆盖着刺青的皮肤,使血液欢唱,使骨头发软。

肩膀、手臂、肋骨、腰腹,笔尖所到之处,酥麻的痒意犹如生根发芽的葡萄藤,一瞬蔓延遍了他的指尖发梢。厄喀德纳的手指正在颤抖,指甲也深深嵌进了石雕的王座。

这是什么样的赏赐与折磨!蛇魔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浸满毒液的蛇信,一次比一次探得更远,一次比一次更具占有的渴望。因为专注,少年的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他便在空气中卷着汗水的咸味;谢凝偶尔停下来喝水,厄喀德纳也迫切地想象,那水流淌在柔软的双唇间,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谢凝画画的时间越长,凝视打量厄喀德纳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能看出一种缓慢,但十分明显的变化。厄喀德纳的神情逐渐变得更阴暗、更迫切,甚至可以说是饥饿的。他的身体绷紧了,尾巴不住焦灼地游来甩去,在空气中晃得啪啪作响。

“你……你饿了吗?”谢凝不得不停下来,担心地发问。

厄喀德纳沉默了片刻,哑声回答:“是的。我饿,太饿了。”

“那你要不要……”

谢凝刚想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厄喀德纳便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忍受,请继续吧。”

“忍着可不好哦,”谢凝挑起眉毛,以前在画室的时候,他们就会跟画模开一点这样的玩笑,提一提大家的精神,“到时候别把我给吃掉了。”

笔锋开始在下腹处的蛇鳞上过渡,厄喀德纳的嘴唇不禁张开,瞳孔失神地放大了一阵,视线同时阵阵模糊。他隐忍按捺,辛苦地调整体温和呼吸,方才恍惚地回应:“……不,我不会。”

谢凝埋头沉浸,一心盯着他的画纸,也没时间解释这不过是个玩笑了。他的笔下仍然欠缺许多东西,不过,可能是有厄喀德纳的本体作为素描的参照对象,谢凝得以复现出一两分的神韵,已经有了不得了的进步。

“看看,怎么样?”画完一半,他转过画架,展示给模特瞧,“是不是比上次好点啦?”

厄喀德纳做出肯定的答复:“等你画完,我会用纯金打造一个画框,把这张画装载进去,好叫奥林匹斯的诸神也产生对我的艳羡。”

哈哈,金主实在是过誉了!

谢凝忍不住地咧嘴笑,人哪有不爱听好话的?何况夸他的可不是别人,是活生生的神话生物。

“唉哟,我歇一歇,”他放下碳条,在一旁冲干净手,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和小腿,“你也歇一下,都几个小时了吧?”

他提着水壶,坐到厄喀德纳身边。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艺术家待遇真挺高的,看他在阿里马地宫作福作威的这个样,三天前谁能想到?

既然已经有傍身的吃饭本事了,谢凝的胆子也大了一些,敢打探金主的隐私了。他好奇地道:“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厄喀德纳低头看他,毒液分泌过度,他的獠牙尚因亢奋而隐隐作痛,尽量简短地道:“你问。”

“我想知道,你……怎么是男性?”谢凝没敢说你怎么是雄的,“传说故事里,都说你是……”

“我是宁芙?”厄喀德纳反问。

谢凝点点头。

“我不是第一只厄喀德纳,但的确有可能是最后一只。”厄喀德纳嘶嘶地说,“厄喀德纳是一个可供传承的族群,只不过,每代唯有一位而已。”

谢凝:“啊?”

“初代的厄喀德纳,或许是人类熟识的那只,”蛇魔纵容地望着谢凝,“与提丰结合,生育了许德拉、喀迈拉、斯芬克斯、刻耳柏洛斯……数不清的怪物,数不尽的妖魔,是它们为祸人间的母亲。但是她早就死去了,提丰被关押进塔尔塔罗斯之后,她孤立无援,子女亦在命运的织机上早有安排,于是,百眼巨人偷偷潜入阿里马,在睡梦中扼死了她。”

“她离开,这个名字却不曾下到深暗的冥间。第二只厄喀德纳随后降生,仍然是怪物的母亲,诞育着诸多为非作歹的妖魔。命运是不可违抗的啊,第二代的厄喀德纳也死于半神的英雄之手€€€€雅典娜赐了他勘破迷雾的眼目,阿波罗赐了他能射出日光的金弓。”

厄喀德纳冷冷地笑:“一代接着一代,终于轮到了我,这唯一的异性厄喀德纳,命运女神亲口为我的结局做出断言:只有身为半神的英雄征讨我,我才会为此丧生。但是诸神却不肯结果我的性命了,€€们在我的头顶压下了一个王国的重量,把我放逐在此地,暗不见天日的阿里马,历代厄喀德纳的埋骨之地。”

谢凝明白过来了:“因为你没有孕育的能力,如果你再死去,那么下一任的厄喀德纳,说不定又会转换成女性,生下很多怪物……”

“不错,”厄喀德纳悲哀地说,“就是你说的这样啊,多洛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首先恭喜一下云在青天小朋友,他给他与它写的长评获得了晋江长评比赛的第一名!(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比赛但总之非常厉害就是了!)

其次提到俄耳甫斯,安利一下《lament of Orpheus》这首歌,是游戏Hades的插曲,基本就是我心目中“可以打动哈迪斯”的原曲吧!】

第145章 法利赛之蛇(十一)

谢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怜惜厄喀德纳的遭遇,但理智同时在提醒他,站在凡间的角度,奥林匹斯神做出的选择没有错。厄喀德纳的名字代代相传,它诞下的怪物神魔混杂、冷血残酷,多少生灵涂炭的灾难,都是它们引起的。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坦诚心意,据实相告,“我不能肯定地说,天神们的做法是完全错的,因为……”

他看到厄喀德纳的金瞳跳动着一闪,仿佛被火焰灼痛似的,很快黯淡了下去。

谢凝急忙补救:“但你的问题也不大!我理解,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你有的选,肯定也不会想当厄喀德纳,被关在这么暗的地下的,对不对?”

厄喀德纳吐出蛇信,他把谢凝提起来,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怀里。

“你肯放弃人类固有的偏见,放弃生的欢乐与甜美,来到我身边,这已是极大的恩赐,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说,“我不会责怪你的看法!我也不能责怪你,假使我不再作恶,便能让那些顽劣轻佻的新神不再侮慢我的命运,不从我手中夺走你,那就这么办吧!我会放弃享用人类祭品的权利,哪怕这样会叫盖亚的其€€子女全都集合起来,一齐嘲笑我的软弱与退缩。”

……这啥?“为了你我愿与全世界为敌”的翻转版,为了你我愿善待全世界?

谢凝呆若木鸡,更不敢对他挑明自己以后一定得回家的事了。

“我,呃,咳咳!”谢凝干干地咳嗽两声,心中腾起一股愧疚之情。虽说日久见人心,但这两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厄喀德纳挺实诚的,肚子里没那些弯弯绕绕,那种兽类特有的直来直往性格,甚至带着点隐约的天真之意。这么瞒着他,谢凝都有点良心不安了。

“我休息好了……放我下去画画吧。”

厄喀德纳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臂,谢凝心事重重地跑到画板前。歇了一阵,再转过头来端详画面,他马上就看出了毛病。

“调子没上好,”谢凝皱着眉头,“太灰了……”

“有什么问题?”厄喀德纳问探身发问。

没有橡皮,就是大大的问题了。不能依靠橡皮擦出高光,素描重要的亮暗对比,只能靠谢凝手动控制,他的功力哪有这么深厚?

厄喀德纳的宫殿,原本阴森黑暗,只是谢凝既然没有夜视的能力,蛇魔就在四壁燃起高耸的烛火,又在天顶镶嵌巨龙的眼目,照得殿内华光煌煌,仿佛日头正盛的白天。

如此明亮,谢凝站在王座下头,当然可以把模特的任何细节看得纤毫毕现,但为了表现出妖魔的野蛮魅力,他还是取巧地调暗了画面的光线。

这样一来,明与暗之间的反差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一定要把亮部擦得比画纸本身还要白亮,才能体现出在火光的照耀下,立体的人物角色拥有何等邪性的生命力。

碍于有限的画技,投机取巧失败了啊。

“我没有可以擦除的工具,我没带,”谢凝叹了口气,“结果就是画面难免会出现瑕疵……算了,没办法,就当练习基本功了吧。”

他屈起指关节,在炭黑的排线下方,小心地抹出渐变。这本来也是可以用小橡皮做到的事,但他现在只能这样,把手指头擦得黑黑的。

厄喀德纳问:“你需要什么?”

谢凝抬头看他,说:“我需要……可以把炭痕擦掉的东西,这里有吗?”

厄喀德纳神情茫然,他尝试着提议:“我不知道你说的‘擦掉炭痕’是什么意思,但如果你需要清洁,供奉的香膏神酒就是尘世间最洁净的事物,用它们擦洗身体,灰烬也绕开你的皮肤飞行。”

谢凝挠挠头发:“那我试试?”

试试就试试,他抹抹手指,迫不及待地抱起香膏罐子,用栎木片沾了一点厄喀德纳专用的香膏,谨慎地在画面的高光处刮了一下

€€€€奇迹发生了,原本被碳粉糊在一起的纸面,就像被揩去了尘埃的光滑大理石表面,陡然雪亮刺目,便如谢凝刚刚拆封的新纸。

等一下,奇迹还在发生……奇迹发生过头了!

谢凝还没高兴多久,表情就转为了惊恐。那点“洁净的香膏”,仿佛强力无比的去污剂,从他刮到的地方快速扩散,泛出波纹般的涟漪。不出三秒钟,已经将黑灰的炭笔排线消得一丝不剩,还给了他一张空空如也的画纸。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谢凝:“啊啊啊€€€€!”

厄喀德纳:“嘶嘶嘶?!”

谢凝抓狂大叫,在殿内跑来跑去,差点开始在地上四处乱滚,或者扭曲地爬行。

“怎么会这样?”他欲哭无泪,“你的清洁作用也太强了点吧,我的画啊!”

厄喀德纳也惊得嘶嘶作响,他的头发炸开了,尾巴尖高高地竖起,僵在半空中颤颤。

“真对不起!”蛇魔慌忙从王座上游下来,他双手垂在腰间,几乎惭愧得没法说话,“是我的建议导致了这样的结果,请你千万别生我的气!”

被他这么水汪汪地一看,谢凝哪还有什么气,更何况,他也不是要气厄喀德纳。

“我不生你的气,”谢凝无奈地说,“我就是……唉,没事!画不见了还可以再画,小问题,没事的。”

厄喀德纳沮丧地盘成一团,谢凝也早就站得腰酸背痛,索性靠着他往地上一坐。一人一蛇垂头丧气,长吁短叹,把空荡荡的画纸望了半天。

“其实,对于练习的画作来说,重要的不是成果,而是过程。”谢凝反过来安慰厄喀德纳,“学画初期,大家的作品全都没眼看,到处是毛病,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能在绘画的过程中领悟到什么,学到什么,明白自己在哪儿有不足,哪儿可以努力改进……重要的是这些。”

见妖魔还是眼神忧郁,很不高兴,谢凝拍拍他的尾巴,接着说:“别难过,虽然画面被溶了,可我画得很开心啊。这几个小时不算白费,起码我积累了练习的时间,下次就更有经验,能画得更好啦!”

厄喀德纳无精打采,他低声问:“你的技艺,怎么还能算初学者?”

“我当然算了,”谢凝笑道,“美术这门学科,不光吃天赋,而且还特别吃练习时间。我才入行几年,其实在我心里,我连画家都算不上,初学者的称呼恰如其分,不算自谦。”

既然说到这里了,谢凝长叹一口气,往外倒了一些苦水出来。

“绘画是在纸面上还原的雕塑,”他说,“画一个东西,怎么才能画出它的形体和空间?这是相当一部分美……我是说画家,在绘画道路上最基础、最重要的课题。像我这种没天赋的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大量地、超量地画,直到训练出直觉,把整体和结构变成信手拈来的概念,这才算基本功到位。”

厄喀德纳皱着眉毛,想了想,坦诚评价:“我听不懂。”

评价完,又很不解地说:“你为何总要妄自菲薄,多洛斯?我知你才华横溢,哪怕阿波罗看了你的画纸,也要为你啧啧地赞叹。众神对于天才的人类是多么滥情宽容啊,昔日,代达罗斯出于嫉妒,将侄子塔洛斯从城墙上推下去摔死,复仇女神也不曾让他经受严酷的报复,只是扼夺了他小儿子的性命,仅此而已。依我看,你也不会比他更差的!”

“我不是……”谢凝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不是天才。”

这是最让他黯然失落的地方,他不是天才。

天才的灵魂丧心病狂,他们的敏感、觉知、创作热情,能使一个人终生不得安分。在旁边看着他们,谢凝完全可以感觉出来,天赋就好比高悬在这些人头顶的鞭子,逼迫他们抛弃一切,呕心沥血,像快饿死的野狗一样,在画纸上饥肠辘辘地狂奔。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有点才气的美术生。那点才气,可以刚好生出一双供他看见天才高度的眼睛,却不能同样为他生出一双向上攀爬的手和脚。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厄喀德纳解释。

“你知道,我的画技也是老师教的,”他尽量简洁地说明,“光在我的学校里,就有很多比我更优秀出色的学生,我不是最差的,但同样不是最好的。”

“刚入学那会儿,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我很害怕……有时候我都焦虑得没办法睡觉。很久之前,就有一个说法流传在我们这行里,‘凭很多人努力的程度,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我就在想,这些人既然已经有了远超于我的天赋,怎么还可以努力成这样?那我该怎么办,要怎么活?”

“……所以加倍地勤劳练习,又不敢让人瞧出来,我原来这么拼命,才能够得上现在的水准。拧巴得要死了,都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挣这个面子给谁看……”

谢凝闭上眼睛,靠在蛇魔光滑坚硬的尾巴上苦笑。

“说到底,还是好高骛远,又太贪心。”他喃喃地道,“什么都想据为己有,看到那些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的天赋型选手,心里面就嫉妒得冒酸水了。”

尽管对他话语里的很多说法都心存疑虑,然而,厄喀德纳奇异地领会了他的情感。这样的嫉妒与不甘,是他在面对奥林匹斯山神时所固有的情绪。

他将多洛斯抱进怀里,深深地叹息:“多洛斯呀,命运无常万千,哪里能得到尽善尽美的好事呢?奴仆羡慕公民的自由风采,公民羡慕国王的威仪气度,国王则不由羡慕英雄的名垂青史、永世不朽,就连我,看到奥林匹斯神的城里竖起神庙与石碑,享有世人的崇敬与热爱,你能说我不羡慕€€们吗?”

他看着怀中闷闷不乐的少年,更加爱怜地抱紧了他,因为他们乃是同病相怜的一对苦侣,此刻紧紧贴在一起,各有各的哀愁。

不过,他还是纳罕地问:“我刚才听到你说学校,难道是缪斯九神在哪里开设了学院,却不叫我知晓吗?”

谢凝踌躇片刻,说:“这暂时是个秘密,但以后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既然他这么说了,厄喀德纳便不再纠缠。他们苦闷地看着一片洁白的画纸,像两个干巴巴盯着秋日农田,却颗粒无收的农民。

“我明天再为你画一幅,”谢凝承诺道,友好地拍拍他的胳膊,“不会叫你失望的啦。”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奇异的感受,浑如坚实的地基,在过去无尽下落的虚无中,有力地撑住了厄喀德纳带毒的蛇心。

“唔,”厄喀德纳闷声回应,他的胸膛发出低沉的隆隆声,震得谢凝后背发颤,“我有你,我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