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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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室内光线昏暗,幽幽的蓝色,跳跃在面颊那道显眼的疤痕上,宛如折射的闪电,将明笙的神情分成两半,一半冷漠如磐石,一半阴鸷如暗火。
这里缄默太久,似乎连时间也为之凝固,良晌,终于有人出言,语气颤抖地打破死水般地寂静:“指挥官,我们要不要……”
“闭嘴。”明笙轻声说。
西塞尔疯了€€€€在被昔日挚友袭击,痛失两条手臂之后,旁人只当他受到的背叛和刺激太大,但是,唯有明笙在内的极少部分人,清楚顾星桥的报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前皇帝是隐性的疯,现在隐性逐渐转显性,比起那些痛惜他变化的臣民,明笙深知这其中酝酿着多少可怕的剧毒。
一阵风,一阵没有来由的风,于此刻吹过明笙的侧脸,使她垂落的发丝搔动耳畔。她的目光微微一动,忽然抬起头,对室内的所有人说:“出去。”
“指挥官?我们……”
“别让我说第二遍,出去。”
于是,她训练有素的下属全都低头不语,鱼贯而出,直到合金大门层层落下,将所有人的脚步层层截断在走廊深处。
室内再次重回死寂。
“……别他妈装神弄鬼,”明笙呼吸稳定,“顾星桥。”
片刻,如水波显现,跟当日一样,顾星桥的身影浮现在明笙面前,面上含着怀念且歉疚的微笑。
“最了解我的人,对吧?”
明笙瞪着眼睛,也跟当日一样,她冲上去,一拳打在顾星桥的肩头。
“你还真敢来啊,弑君者!”指挥官的眼神洋溢着猖狂的笑意,以及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妈的,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惹到那个祸害的?真是孽缘!”
顾星桥抓住她的拳头,不住地大笑:“怎么,帝国现在是这么称呼我的吗?是不是悬赏又翻倍了?”
“你还敢提悬赏!”明笙笑骂道,“明面上的悬赏数额早就消了,现在人尽皆知,谁要是能把你活捉了带到无臂皇帝那儿,当个行星总督都绰绰有余了!”
“哦,”顾星桥若有所思地道,“所以,帝国现在是这么称呼他的。”
明笙扯着他,还想再说什么,眼皮却陡然一哆嗦。直觉告诉她,还有什么东西……什么庞大的、危险的东西,正潜伏在顾星桥身后。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个“东西”缓步移出角落的阴影€€€€实际上,不要说藏人,那里根本无法隐瞒任何有点体积的事物,但对方活动起来,仿若那片浅薄的阴影,是来自深林陵墓的荫蔽。
对方的白袍如雪,银发亦是如雪,体格比寻常人还要再大出许多个型号,八根洁白无瑕的外骨骼支撑着他的躯干,使他足不沾地,宛如高高在上的异神。
至于那完美不似凡人的容颜,挺拔高洁的仪态,皆是无关紧要的小小修饰,将真正冰冷可怖的内在,掩藏在只属于天神,抑或邪魔的美丽之后。
明笙的心头剧烈跳动。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她能和顾星桥成为莫逆之交,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母星是一颗矿石星球,而她只是一个出身矿工家庭的,在自由民和奴隶阶层之间艰难挣扎的女性。她理解顾星桥的处境,顾星桥亦明白她的难处,他们都是只能靠自己拼杀出一条血路,是同病相怜的一路人。
这一路上,她经过了太多人,高贵的、卑贱的、富贵滔天的、穷困潦倒的……尚不得志的时候,她自然也见识过王公贵族,天生的人上人,是如何看待她这种泥潭里滚上去的贫民。他们俯瞰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粒无关紧要的灰尘,或者更加碍眼一些的蚊蚋。
……但是,那也只是“好像在看”,好像在看灰尘,好像在看虫子。
不管那些活该吃屎的王子公主们是如何轻蔑地对待她,她仍然是一个大活人,这是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譬如火是热的,水是流体这种白痴常识一样。
然而眼前这个……这个生物,他投向自己的眼神,就是在看灰尘,在看虫子。
她从未遇过比这更可怕的注视。
人是有反骨和尊严的,倘若受了非人的待遇或歧视,他还可以挺着脊梁,梗着脖子,大喊一句“我是个人”,人很难因为外界的恶劣环境,就给自己换个物种;可面对天渊的双眼,连她也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不能自拔的错觉:或许我确实是可有可无的尘土,不足轻重的虫豸。
“这是天渊,他是我的……”顾星桥卡壳了一下,斟酌着介绍,“呃,我的对象。”
对象,什么对象?明笙费解地盯着他,像是忽然听不懂通用语了。
讨伐对象,抗争对象,还是誓要打倒击败的反派对象?
“……我的,嗯,结婚对象。”顾星桥说。
天渊心花怒放,爽了。
第133章 乌托邦(二十九)
明笙:“你、你……”
她瞄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咬牙道:“限你十分钟,给我老实交代清楚!”
“也不用那么着急吧,”顾星桥纳罕道,“十分钟哪说得清楚……”
“我告诉你,西塞尔可是派了督察使来管我的,定时定点要来我这晃悠一圈,比血蝇都烦。”明笙道,“别话没说完,人闯进来了,我还得帮你灭口。”
于是,顾星桥用速写行军简报的速度,花费了十分钟,对明笙大致描述了一下他和天渊的来龙去脉。
明笙呆呆地瞧着他,眼神不住地在人与非人之间游移,她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天渊级……就是体量超过群星,随着大清洗时代的结束,同时彻底消失的那款战舰?已经被人看作杜撰和传说,事实上不能存在的……天渊级?”
顾星桥点点头:“啊哈。”
明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按住额头。
“而€€是最初母舰中生成的人格化身,”明笙小声说,“被光辉时代的人类摆了一道,现在脱困了,就想要跟你结婚。”
“他,”顾星桥纠正,“是的,我们……解决了这档子事之后,就会结婚。”
明笙骤然了悟,当日在顾星桥肩头看到的白蜘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啧啧称奇:“可以啊顾星桥!拿的这是什么跌落山崖遇到绝世高人的龙傲天剧本,不过你跟龙傲天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最后得嫁给绝世高人,别的也没……”
顾星桥当机立断地捂住她的嘴,黑脸道:“一天到晚都在看什么鬼东西,越来越能胡说八道。”
“呸呸呸!”明笙挣开他,“你是苦尽甘来了,就不能提一提我么?你那狗逼皇帝可是一天更比一天疯,你总不能管到一半撒手吧?”
她提到正事,顾星桥的表情才严肃起来:“我来的目的之一,就为了带你离开。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
领着他,明笙走到指挥台前,调出酒神星的星体视图。
“多亏了你,阵仗搞得太大,”明笙说,“别提那两条胳膊,人都差点没了,救回来之后,也只能用仿生手臂。你了解的,那些世家贵族对‘天生完人’的追捧和吹嘘,现在倒好,堂堂的帝国皇帝,反而成了需要用义体植入物吊命的改造残缺人……”
顾星桥嗤笑:“他早八百年就换了眼珠子,又强化过骨骼和反射神经,浑身上下零零碎碎不知打过多少补丁,算个屁的天生完人啊。”
明笙耸耸肩膀:“你不说,我不说,整形技师不说,又有谁知道?”
她的食指一划,顺带调出一张西塞尔的近照,叫顾星桥一观究竟。
全息影像中的帝国皇帝,已经很难看出昔日意气风发的神采了。他的面容不苟言笑,眼神中则含着一种近乎阴郁的东西,袖口露出的手腕和手指,皆是冰冷刺目的白金色。
“知道瞒不过去,帝国的宣传部门就在第一时间把这事搞成了震动星系的大案,酒神星也被重兵围困……”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明笙嘴角抽搐,隐隐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西塞尔对酒神星的围困没有任何理由,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不过是为了逼你现身,他不相信你会一走了之,抛下酒神星不管。”
“事实证明,”明笙抬眼看他,“他确实猜对了。”
顾星桥凝视着她,说:“不止如此,他还调了你来担任这项工作的负责人。”
明笙的双手撑着指挥台,她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但这口气延续不到太长时间,她的脑袋便猝然低垂下去,肩膀也泄气地垮了。
“我做不到,”明笙说,“或者说我很难做到。你比我更清楚对星围困战是怎么打的,那基本等于迫使一颗星球上的物种进行大面积的慢性自杀。我不管它是不是你的家乡,西塞尔命令我来对一颗行星的平民做这件事,就不是能单纯用‘羞辱’来形容的举措!”
“我明白,”顾星桥低声道,避开了军衔的位置,安慰地捏住她的左肩,“我明白。”
明笙平复了片刻,便挥手拂开顾星桥的胳膊,他们都不是会花很多时间在情感表达上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转过身,靠在指挥台边上,点燃了一支细长的烟,夹在手指间,“告诉我,从你砍了他的手开始,我不信你没想过这个局面。”
顾星桥笑了笑:“什么我是怎么想的?”
明笙嘶嘶道:“别给我装傻,顾星桥!多少年了,在西塞尔那个傻逼暴露他是个傻逼的事实之前,你俩就跟连体人一样,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他……”
一道冷到极点,甚至叫人无法分清严寒抑或酷热的目光,即刻从顾星桥身后笼罩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是那个名为“天渊”的机械智能体,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默默观察着他们的谈话与互动,直到她提起顾星桥和西塞尔的过去,对方的存在感才陡然上升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顾星桥没回头,他的手向后拍了一下。
“别在这看着了,到处去逛逛吧,”他提议,“我们在说正事呢。”
天渊郁闷道:“哼。”
然后继续站着不走,倒没用死亡视线再扫射明笙了。
明笙挑起眉梢,意义不明地咳了一声。
“你继续说。”顾星桥抬起下巴。
“……他了解你,你也了解他。他说你会现身,今天你就真的来了,那你呢?你在动手之前,就没想过他回应的结果?”
面对她,顾星桥沉默了许久。
“看看我们,看看你,”他含着一丝苦笑,望向他为数不多的老友之一,“你受过多少伤,有多少回差点死在战场上,明笙?”
明笙皱起眉头,干脆地说:“记不清了,要是能按受伤次数领钱,我早八辈子财富自由了,怎么?”
“过去,我怀着崇高的理想战斗,想改变酒神星的现状,让这颗星球变得繁荣富饶,让酒神民都能得以自由,不必交付血税,也不用承受战争的蹂躏。”顾星桥低下头,“我征战得来的一切,我的天资、我的胜利,我用尽军功和经营来的政治资产提拔同胞,供养母星,试图抬高它,使它不至因为自身的特殊而受罪。”
他苦涩地说:“到头来,我因为掌权者一个自私到可笑的念头,成了叛国背家的逆贼,却鲜有族人为我辩护。我体谅个体的脆弱,体谅他们没有与暴力机构,与帝国政权相抗衡的资格,但就连沉默,他们也未曾怜悯地施舍予我。西塞尔用来击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酒神星的主流舆论对我做出的判决。”
“我替你辩护过。”明笙说。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顾星桥看她,“既然他们如此盲目地信服西塞尔,那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信服的代价。毕竟,我的行动是直接针对了皇帝的,而皇帝只有无能的迁怒,以及视他们为棋子的利用。”
明笙怔怔地盯着他。
“但是……这就等于你间接报复了酒神星,还有你的族人。”
“我不是神,”顾星桥说,“我做不到彻彻底底的无欲无私无求,我会生气,会伤心,会怨恨……我是人。”
明笙讷讷无言,她夹着烟,在室内烦躁地转圈。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能责备顾星桥,她身为半个当事人,较其他旁观者更知道顾星桥吃了多少痛苦磋磨,但她同样不能就此断言,酒神星的平民是罪有应得。她是军人,军人的天职除了服从命令,还有保家卫国,在她心里,她大可以手刃掌权者一千遍一万遍,可帝国当然是由数不清的个体构成的,没有辛勤生活,一分一厘往上缴税的普罗大众,哪来的国?
顾星桥看着酒神星的全息视图,他的手指划动,将天渊号战舰的全息视图也投放上去。
“你看,天渊号星舰一次能够容纳的航行人数,大概在八十到一百二十万之间,宇宙之大,即便抛下酒神星,离开帝国领土的范围,去一个全新的,气候温度都适宜的星球生活,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已经找好备选了。”
明笙轻声道:“被帝国围困了那么久,愿意离开的人必然不少。”
“留在这有什么用?”顾星桥反问,“谁不愿意当奴隶,谁跟我走就行了,我不求那么多。”
……是啊,你用酷烈的手段回敬了西塞尔,让他变成了一条被肉骨头痛打的疯狗;你也知道,在你躲藏起来之后,西塞尔会用什么样的对策处置酒神星。他折磨你的家园,打算强逼你现身,可这恰恰也是你所需要的€€€€你既想报当日族人对你的背叛之仇,又需要一个扮演白脸的坏人,来反衬你天降及时雨的救赎行为。
这样精密的算计,吊诡地游走在无情和有情之间,我熟知的,过去的你,是做不到的。
恍惚间,明笙觉得,她的老朋友变了,她说不出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有件事,她没有告诉顾星桥,也不打算告诉他:在西塞尔任命自己围困酒神星之前,曾经以个人的名义,私下见了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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