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85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狗娘养的邪神。

  “那个怎么处置随你便,怕神像没了我会出来作祟,你就接茬摆着它烧香呗。”太岁无所谓道,“只是烧香的时候,你记着焚香沐浴,身上不许带伤带病……不许吃辣,不许吃蒜,不许吃腌肉腊肉,违一条你心魔誓反噬。”

  徐汝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邪神都什么毛病。

  三天后,新月夜里,没人知道的地方,陶县屠宰场亮起了血光。

  屠宰场中保密铭文用的是二级,升灵仙人亲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破开,屠宰场里的邪祟万万没想到这万无一失之地会泄密,猝不及防。而在几方修士激烈的冲突中,有人浑水摸鱼,卷走了全部的灵相娃娃。下手的早有准备,不等追踪,就立刻切断了灵相娃娃身上的灵印,逃之夭夭。

  野狐乡黑市严禁斗殴,但进入野狐乡之前可就各凭本事了。邪祟们每天都在为夺宝厮杀暗算,这场屠杀只是动静格外大、被劫掠的一方格外肥而已……以及心心念念着打算就此开灵窍的贵人们,大概要期望落空了。

  与此同时,十七里镇的蛇王突然毫无理由地下了一道命令,不许任何人再拜太岁。

  在野狐乡一带,蛇王的话不说是圣旨,可也差不多了。

  当地人传说他有一种特殊的神通,能听懂鸟兽虫语,连蚊子都是他的斥候。只要他想,被窝里的私房话也别想瞒过他老人家的耳朵——不过这当然是以讹传讹,就算蛇王真能听得懂蚊子说话,恐怕除了“叮你叮你”也听不见别的新闻——蛇王只不过是狗腿子众多,在野狐乡的大街小巷中设了百十来个监听法阵而已。

  总之,蛇王说了不让拜,百姓们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下,他们立刻就连私下口头祈祷都不敢了;蛇王不让留太岁神牌,一夜之间,十七里镇——乃至于整个陶县的太岁神牌都几乎销声匿迹。

  而在徐汝成的提心吊胆中,那神秘的转生木神像毫无变化。

  狡猾的邪神将他用过就丢,再也不找他说话了。

  太岁说自己是“树精”,不完全是诓那棒槌。

  他确实生于转生木,自从意识萌芽,就一直被困在其貌不扬的神像里,每天对着蛇王那张看着就来气的丑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不好自己算死算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糊糊的,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他看仔细,便又泡影似的消失。

  在大宛渝州的时候,蛇王常领着一帮大傻子“嘤嘤嗡嗡”地冲他顶礼膜拜,他们叫他“太岁”。

  他无端讨厌这俩字,可是讨厌也没用。后来别人老这么叫,他也习惯了,渐渐将“太岁”当成了自己的名。

  渝州兵荒马乱,太岁被困在木头里,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后来那些拜太岁的人开始时兴将转生木刻成神牌,挂在家宅和自己身上。

  神牌们似乎跟他有感应,渐渐的,太岁发现自己的“神识”能顺着神牌“流”到那些人身上,尝一尝做人的滋味。

  做人的滋味不怎么样——渝州虽是大宛属地,但与楚国只一江之隔,饮食习惯更像楚人,爱下重盐重料,尤喜腌物。太岁被迫与他们“同甘共苦”,刚开始还新鲜,没几天就被各种腌料熏得想吐。

  于是他就此得出了关于“自己”的第一个结论:他不喜欢像人一样吃东西。

  木头没有眼,太岁就像个盲人,只有蔓延到别人身上的神识水波似的弹回来,他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么。

  神识附在戴神牌的顽童身上,就跟着一起挨打,顽童挨了打嗷嗷哭,他则从中感觉到了自己没有的“屁股”和“手心”。比起打屁股,他比较怕被打手心,也不知道哪来的想法,他就是觉得大人打手心的时候才是动真火。

  神识要是落在成年人身上就更痛苦一点,他们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事,那些人还没怎样,太岁的神识却会时不常地断片。暗无天日的厂房和田间,他感觉到了手腕、肩背、腰……还有针扎似的膝盖。

  他知道人们高兴的时候,身体会轻飘飘的;期待什么的时候,胸口会发痒;愤怒的时候头发热发胀,心脏会捶肋骨;他跟着一起轻、一起痒、一起捶,情绪却不能感同身受——没办法,他注意力老被那些人身上疼痛难忍的部位引走。

  不过虽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他倒也能凑合活,至少让他把人身上的器官认全了。

  这位转生木里生出来的太岁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神识与这些人纠缠得深一点,他就清醒一些,学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时,他莫名其妙地“会”了另一种口音,还模糊地想起了许多常识……

  直到那一身蛇皮的丑八怪将楚人引过峡江。

  那时候他还没弄清楚世上有几国,不知何为仙、何为邪,也不知道那个“供奉”他的人为何有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东渡,玄隐平叛,神仙动武,蝼蚁尸横遍野。

  “信奉”过他的人,被他的“仙使”出卖,死者将死亡与怨恨毫不留情地弹回他神识上。他反复挣扎,反复“死”,持续数月之久,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楚国。

  经此一役,他那懵懂如幼儿的神识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玄门”、“邪祟”、“玄隐”、“三岳”。

  那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他招摇撞骗,后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心实意地供奉起他来。于是太岁的神识终于通过蛇王的神识尝到了百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讨厌吃东西,甚至觉得楚味也还行……他只是讨厌那些肩痛腰痛膝盖痛的人吃的东西。

  神识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那丑八怪在野狐乡扎下根后,要什么有什么——太岁跟着一起纸醉金迷,有时会想起一些更精致、更讲究的情景。

  但那些破事没用,他对蛇王那条宝石腰带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兴趣,什么崔记姚记的,他只想要那丑八怪的命。

  在渝州时他就发现了,他的神识越是放出去,弹回来时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强大。太岁有种感觉,神识强大到一定程度,他说不定能有办法影响到真人。

  野狐乡拜太岁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疯狂地将神识往外放——惊弓之鸟似的陶县百姓,胆战心惊的侍从,争斗而死的邪祟,穷奢极欲的楚国权贵……以及他们箸下“牛羊”。一开始是主动,到后来,他的神识开始不受控制,只要有人拿着神牌参拜,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原本虚弱的蜷在神像里的神识越来越强大,却也越来越混乱,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庄生梦蝶似的颠倒我他。幸好杀意够坚固,五年来,“杀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标,稳稳地镇在那里,无数次把他从疯狂边缘拽回来。

  直到那伙刺客闯进来。

  傻大个一进来,太岁混沌的灵感陡然被触动,乱散的神识瞬间收归原位,然后他惊愕地发现,那傻大个身上的络子上竟有他一部分丢失许久的神识!

  络子缠在神像上,神识融合,一段遥远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他想起了一个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识曾“行走”在转生木中。

  他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树,似乎也是个修士。有人将他灵基上的神识收入了一个幻境里。但他当时游历过无数转生木的神识远比常人强悍,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虽然还算配合地进去了,始终记挂着前途未卜的阿花,开小差偷溜出来一点,顺着转生木逆流而上去找她。

  他找到了少女被踩进泥里的雪青络子,没看见人,正在神像中团团转,神识却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年被震碎的神识合而为一,那一刻,太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本体被扣押在某个无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规则枷锁似的扣着他。

  但他没顾上细想——那傻大个同络子因果线深得入骨三分,还把血溅在了转生木神像上,他终于能和人说话了!

  他终于能杀该杀的人了!

  五年来夙愿,一朝得偿,然而他神识中的“定海神针”也消失了。

  太岁神牌早成了陶县特产,居然连灵相娃娃也跟着乱信,附在灵相娃娃身上的神识随娃身一起分崩离析,连滚带爬地卷回神像里,他受够了。

  好在傻大个好使又好骗,借他的手,太岁清理了周围不断牵拉他神识的转生木,终于将四散的神识收拢,能睡上一觉了。

  也许这一次,他能梦见五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梦不见也随便,他这些年当人当得太够了,一点也不好奇自己的本体,就想歇一歇。

  “哗——”

  朦胧间,太岁忽然被水声惊动,有什么东西牵动了他的神识。

  他越过寂静的十七里镇,朝水声“看”了一眼,“看”见一艘飘在峡江上的小船。

  什么玩意,傻大个这是跑哪烧香去了?

  不等他“看”清楚,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里就是西楚啊。”

第74章 不平蝉(八)

  唔,这是谁?

  太岁涣散的神识微微凝聚起来,穿透江上水雾,他“看”见小船上没装蒸汽轮,也没人划桨,却能无视峡江湍急的水流,兀自走着直线。

  一个削瘦高挑的“男人”立在船头,手指上挂着个小壶。

  “他”破衣烂衫,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肉盖着骨骼,鼻梁高得近乎陡峭,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圆弧伤疤——大喇喇地晒着,叫风霜一盖,反而不怎么明显了——脖子上缠着几圈绷带,可能是太瘦,一仰头,颈上似乎真有点凸起。

  要不是太岁方才“听见”她说话,乍一看也险些走眼。

  她那相貌谈不上很好看,是“活泼明艳”、“珠圆玉润”的反面,从头到脚都挂着“颠沛流离”四个字,带苦相。

  可是莫名其妙的,太岁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只见这能以假乱真的男装女人喝了口酒,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摩挲了几下——与野狐乡流行的神牌不同,那是一块什么都没刻的“平安无事牌”。

  她这人邋里邋遢的,木牌却擦得很干净,连绳结都很新。

  太岁“听”见她说道:“灵山有界,楚国可不是百乱之地那种无主地,过了峡江就是三岳地盘了,你神识怕是过不来,有什么交代我办的吗?”

  转生木里的人回答了什么,太岁没听见,只见那女子等了片刻,一挑眉,将木牌重新收了起来:“知道了,好吧。”

  太岁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她嘴里有酒,方才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

  这是直通灵台,用神识对话?

  通讯联络用的仙器一般是没有地域限制的,但神识可不能随便跨国。

  现如今的国界不是人定的,是灵山定的。五大灵山之间相互呼应,也相互排斥,配合几大门派的镇山阵,将人间分割得明明白白。倘若有谁无视界限,随意将神识探入他国国境,就得做好了被人家镇山大阵反噬的准备。否则升灵蝉蜕们个个神识放出来能洞穿千山万水,要是能随便窥视别国秘辛,岂不是要乱套了?

  听她的意思,转生木里跟她神识沟通的人并不在楚地——依口音是宛人的面大。

  “奇怪了,”太岁心说,“这大姑娘在两国边界上跟一个宛人说话,我为什么会听见?就因为他们用的联络载体是转生木?”

  这感觉怪微妙的,他好像不小心拆了别人的私信。

  太岁没有贸然搭话,只是暗中注视着那男装女子。

  她不慌不忙地渡了江,混在往来两国的生意人里上了岸,文牒假得有点敷衍。不过临近野狐乡大集,陶县这边各路邪祟来往频繁,边境守卫们不敢管太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能是嫌贵,她没在十七里镇投宿,住在陶县一个相对偏远的地方。那里其实已经过了太岁神识能抵达的极限,但不知为什么,太岁总能轻易锁定她。

  能让船无风自动,脸上疑似有灵窍伤,她肯定是个修士,却没什么修士的样子。太岁注视她几天,没见她画过一张符。

  她每天就挑着个小担子在陶县走街串巷,卖“银盘彩”,奖品是糖块、便宜果脯、荷包之类的小玩意……不拘什么,反正彩票没有落空的,都能中点奖。她那货架上还戳着几个精致的小木雕,刻的是各种灵兽,栩栩如生,放地上就会跑似的,据说一千张里才能抽到一只。不几天,就勾搭了一帮小破孩追着她到处跑,都喊她“魏老板”,生意还挺好。

  十七里镇就像风眼,周围气氛越来越紧张。唯独这个异类岁月静好,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吆喝着“开盘见彩咯”。

  太岁从来没见过这种买卖,他好不容易从无尽神牌的折磨中短暂地挣脱出来,五年来头一回这样松快,一开始只是神识被惊动随便看一眼。结果旁观了几天小孩开奖,看得有点上头,觉也不睡了,恨不能亲自去买一把。

  银盘彩卖了好几天,一直也没人抽到限量木雕。

  这日傍晚,魏老板收了摊,找了间茶寮歇脚。旁边一桌坐了三个裹得很严的人,一看就是挡灵窍伤的,看了这穷酸小贩一眼,也没在意,继续聊自己的:“以往从未出过升灵,大家伙都没往那边想过,千辛万苦找个道心筑基,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以后能成一方靠山,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多活几年,把走火入魔往后推推,谁知出了个……她这一出来不要紧,四国的民间修士都疯了,就我知道的,这几年就有几个大势力的筑基高手去闭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将来岂不是要升灵到处跑?”

  另一人说道:“那就离谱了,以凡间的灵气和资源,能撑几个升灵?”

  “可说是,”他的同伴忧心忡忡道,“以前筑基高手轻易不出面,就怕以后他们为了更进一步争抢资源,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哎,你们听说了吗,她放出话来,要在这次野狐乡大集上卖项……那位剑神的灵骨。”

  “太狂妄了,三岳这都能忍?”

  “这回野狐乡大集怕是有热闹看了……”

  魏老板一边慢吞吞地喝着茶水,一边听旁边人聊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邪,一碗茶没喝完,一个总角小儿就叼着根茅草,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老板,我买一张银盘彩。”

  说完,他说着,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魏老板,往上瞥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对上太岁投过来的视线。

  太岁一愣,那小孩脸上长着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像把一双狡黠的成年人眼强行贴在了儿童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双眼。

  魏老板收了他十文钱,将银盘递给他。那孩子挑挑拣拣半晌才摸出一张票:“快开奖。”

  彩票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太岁看魏老板卖了上百张彩票,这是头一次见空票。

  “哎呀,空头票,空头票妙,”诡异的孩子手舞足蹈起来,“写什么是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魏老板一口将剩下半碗水喝了,收起银盘叹出口气:“遵命,债主,走吧。”

  小孩蹦蹦跳跳地牵起她的手,跳了两步又回过头,手指扒着下眼皮,他冲隔壁桌三个无知无觉高谈阔论的民间修士做了个鬼脸:“略。”

  太岁陡然想起来了——他记得那也是一次野狐乡大集,他的神识被困在一个准备出售的半偶身上,正浑浑噩噩地暴晒在大太阳底下,供人查看成色。正有些迷糊时,他突然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