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5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说完,他站起来,又点了剩下的两个蓝衣:“你俩去周围挨户通报一声,就说作乱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请节哀顺变,但尸骸先不要动,我们来处理。顺便询问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御林军来得很快,将南半个丹桂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在庞戬指挥下清理现场、收尸驱邪有条不紊。

  又不到一会儿功夫,青龙心宿塔的赵誉也赶来了。

  “都统,我听说又有人被抢了阴亲?这……”赵誉被一地的尸体惊了,“这是死了多少人?”

  “死于抢阴亲的就那一个,”庞戬指了指董璋的尸身,“马车里除了他,还拉了一车浸过尸毒的纸钱,见人就扑,人肉沾上就烂。亏得是夜里,丹桂坊人也少,这要是青天白日在东边闹市区,指不定得出多大乱子。”

  说话间,御林军已经小心地将董府的马车拆开了,只见车顶上有一个鲜血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纠缠的纹路毒蛇似的,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飞蓬咒,”庞戬负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鲜的血迹,“我猜就差不多——纸钱是那个死者……董璋临死前驱动的。”

  赵誉神色一凛:“凡人可不会画恶咒。”

  “自然,”庞戬道,“是抢阴亲的邪祟操纵他画的。”

  “可是都统,单让人死前开口唱歌,跟操纵他恶咒杀人,这可不能相提并论啊。”

  “唔,”庞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看来,抢阴亲的邪祟至少得有筑基中期修为,拿来写‘冥婚书’的尸体也不能用新尸,少说得用秘法炼个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这人杀的,也忒破费。”

  五十年陈酿的酒都难得,别说五十年泡的尸体,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没有五十岁——谁会用这么高的代价杀个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没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这样大费周章,难不成就为了让他临死前给自己嚎个丧,再顺手带走几个车夫仆役?

  “都统,”这时,一个去周围扫听的蓝衣回来了,禀道,“理国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爷年纪大了,半夜受不了这个,府上人还没敢惊动。礼部孙侍郎、大理寺陆大人府上都有伤亡,尸体已经挪出来了,也给他们布好了驱秽法阵,留了安神符咒。永宁侯府当时倒是没开门,只是他家世子正好刚回来,跟董府的车走了个碰头,方才又机缘巧合目睹了纸钱杀人……”

  庞戬和赵誉几乎同时出声,庞戬:“刚才骑在墙头上的那个二百五?”

  赵誉:“永宁侯家的?”

  庞戬看了他一眼,赵誉犹豫片刻,随后想这事也不难查,隐瞒无益,便道:“昨天画舫渡口那个,死前最后一个遇见的人也是永宁侯世子,我今早刚去见过一次。”

  “去,上侯府通报一声,”庞戬道,“兹事体大,劳烦世子爷出来见一见。”

第5章 夜半歌(五)

  “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