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82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四处蔓延的无心莲藕带乱飞,两个开明修士拼死护着侯爷闪开,转生木盆景脱手落地,被失了神智的濯明一把攫住。

  那小树下灵光一闪,一个事先藏在土里的传送法阵被激活了。

  然而这半仙级的法阵微弱的灵光没能引起疯子的注意,失控的无心莲见什么吞什么,一口将法阵中传过来的东西吞进灵台。

  下一刻,濯明陡然僵住,肆虐的藕带不动了,垂死似的抽搐了一下,震塌了侯府门房。

  玄隐主峰上,周楹手里捏着第三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永宁侯府不容有失,除掉无心莲。侯爷身上有瞎狼王的“迷惘剑”,可辅心魔种。

  周楹面前有一个很简单的传物法阵,从这里,他将一颗多棱镜似的魔种传了过去。

  虽然字条上写了“不容有失”,但失了也没什么。周楹感觉不到忧虑,不关心则不乱,时机把握得极准。

  那转生木的花盆是个通讯的降格仙器,正好能让他隔着千山万水,对上世上另一个顶级灵感。

  可是濯明已经看不见他了。

  濯明死死掐住自己喉咙,目眦欲裂地瞪着前方,目光却是散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心魔种已经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

  周楹几乎能听见心魔种在欢呼,世上再没有比无心莲更适合心魔发芽的地方了,被濯明吞下去的瞬间,魔种就迫不及待地在每一节藕里扎根发芽,转瞬凝成一张大网。

  濯明吞过的每一个神识都被心魔种上的多棱镜照了出来,无数交织的爱憎冲垮了他的神魂。

  围在侯爷身边的开明修士们目瞪口呆地看见,这骇人的大邪祟乱飞的藕带枯萎,皮肉失了水似的一寸寸缩,身上结了一层水玉似的硬壳,无数个多棱小镜上闪过无数张濯明的脸。

  濯明本能地剧烈挣扎着,他在心魔的蚕食下不断忘记自己的来龙去脉,依稀觉得自己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听见自己莲心深处,有个人淡淡地对他说道:“正的,放下来吧。“

  濯明一下愣住了,透过棱镜,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年少苍白的,还不会像怪物一样五官乱滚的脸。

  他心里隐约知道那搭话的人是谁,也知道追随对方会让自己落个怎样的下场,眼泪却依然像三百年前一样,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那人便对他说道:“跟我走。”

  开明修士们看见那邪祟突然不动了,束手就擒般地被关在“石壳”里,琥珀中的飞虫似的。那裹住他的“石壳”不断缩小,最后缩成了蚕豆大,因棱镜折光,透明的石头呈现出特殊的灰。

  不知是哪位半仙格外博闻强识,忽然喃喃说道:“这……好像书上说的……星辰海底的‘星石’啊。”

  话音没落,无心莲支楞八叉的藕带就轰然倒下。

  濯明将无数人的神识拘来,困在藕带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自己的神识被困在心魔种中,永世不得超生。

  周楹的脸出现在花盆上,又对方才出声的半仙说道:“这不是星石——帮我将其放在传送法阵中传过来。”

  然后他冲侯爷一点头,温文有礼地说道:“多谢舅舅。”

  侯爷像被谁打了一巴掌,眼角剧烈地哆嗦起来,半晌,他才摆摆手挥开来扶他的人,轻声道:“殿下。”

  周楹取回心魔种,在摇摇欲坠的金平城中,不咸不淡地顺嘴问安,说完便要切断通讯,搓碎字条。

  然后他在那字条背面看见自己一行有些犹豫的字,写道:等一等。

第170章 镜中花(十三)

  字条是他自己写的,清净道也不是失忆道,周楹能很轻易地“想起”自己的意思:如果无心莲都能混进金平城,大摇大摆地到丹桂坊作祟,金平必定风雨飘摇,奚士庸也必定被困住了。

  “过去”要他留在这里,陪侯爷待一会儿。

  周楹感觉没什么必要,眼下这战场上,他一个筑基,能做的事都做完了。

  再说永宁侯,侯爷虽久站都吃力,却指挥若定——开明修士与天机阁不同,基本都是近十几年才入道的,年轻资历浅,见周楹在旁边没吭声,便理所当然地都听老人家的——侯爷催着吓坏的号钟回内院看崔夫人……也可能是让夫人照看他,又将奚悦叫来。见奚悦身上没有大伤,侯爷便朝不远处的周樨拜了拜,对奚悦说道:“请四殿下到院里歇一歇吧,别让他在大街上……当心点。”

  活人和死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周楹看不出侯爷需要谁陪。

  不过反正他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赶时间,开明修士们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跑来问安,谁来打招呼,周楹就对谁一点头。

  可有可无地,他把玩着心魔种,还是停留在了花盆上,和侯爷一起望向金平上空悬而未决的渺茫天光。

  此时,城中蝉蜕级别的灵山舆图之争,已经不是筑基以下的蝼蚁们能看的,林宗仪早撑开了临时芥子,从丹桂坊望去,天上一片混沌,连风都停了。好像永远矗立在丹桂坊一头的青龙塔不见了,丹桂坊一下变了样子,天都空了一半,不知弦月再上天,要往哪里挂。

  扶着家人,在新搬来的藤椅坐下,永宁侯不忍看周楹,有些枯瘦干燥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转生木的树苗——不久之前,周楹将转生木盆景送回侯府时说过,士庸回来是个信号,说明灵山已经势微,正统捉襟见肘,再抑制不住疯长的邪祟,以后必多生乱,请他准备好。

  白令和奚悦这才一起用一记“迷惘剑”在侯府布好了的剑阵。迷惘剑是北历叛逆瞎狼王的本命剑,剑气可撼动别人道心,对方才那自称“士庸朋友”的邪祟似乎有奇效……想必侯府这陷阱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殿下还说,时局至此,该到他筑基入道时了,不要告诉小宝,以防他不老实回家,再节外生枝。

  入什么道,他不用说,侯爷已经明白。

  “我年轻时想过北上,未能成行。”侯爷气力有些不足,轻轻地说道,“你母亲为了保住你,决定留下。其实她自小娇生惯养,性情柔弱,那会儿不过就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小姑娘,我知道她。要是我真下定了决心,强行把她带走,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当时有老母,有弱妻,有了紫衣做借口,终于还是妥协。我们这一代人的懦弱,都让你们担了。”

  如果身负双重诅咒的孩子没出生,当年就不会有神识将无渡海一角撕开逃出去,梁宸不会误入其中,不会走到岔路,被舆图诱惑,转生木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此后种种,一切都不会发生。

  周楹和奚平,一个可能胎死腹中,一个大概会变成北绝山脚下的羊倌,不会被迫走向各自孤立无援的“道”,因无罪而在人间服刑。

  侯爷的手落在花盆上,忽然发起抖来:“殿下,阿楹啊……你外祖母要是知道,将来泉下……她要怪我的。”

  周楹不痛不痒地劝道:“蝉有尽,人有寿,灵山终也有一老。此乃千百年前埋因,如今结果,无论如何,世道纷乱也是在劫难逃,不是您一念能改变什么的,舅舅不必多心。”

  说话间,奚悦和几个开明司半仙用符咒将周樨的尸体清理干净,受损处仔细缝合好,奚悦又将自己身上的宝蓝外袍脱下来盖住他,抬进了侯府院中。

  逝者经过,生者便一起缄默。

  周楹出于礼节,目送了他这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后一程,手中把玩着那关着凶手的心魔种——心魔种里时与空都是虚幻,与外界不一样,这么一会儿工夫,濯明已经又一次跟着悬无上了三岳山,又一次被辜负、背叛。

  在那万花筒一样的棱镜幻境里,他又一次开启了自己处心积虑的复仇。

  他报仇的时候能心无旁骛,大仇得报时,他快意到近乎死而无憾,但紧接着,就又会从狂喜中跌落,陷入到无休止的绝望中,以至于再次疯狂,再次走到绝路……再次被幻觉中的悬无一句话叫走,重复他这一生。

  周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手指尖抵在心魔种上,一缕烟从濯明的神识上飞了下来。

  周楹捏住那缕轻烟,闻到了一股灵兽饲养场才有的骚臭气息。那烟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窍里钻,周楹只觉自己平稳的心跳陡然变了,被那轻烟攫住,像是陷进了泥里,同时吐息有些不畅。他观察片刻,感觉这是某种近乎于“悲意”的身体反应。

  周楹便凝神锁定那烟,用清净道心将其撞散了。心跳归位,他也明白了这烟的用处——这应该是驭兽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大猎物的情绪。

  王格罗宝。

  这“一身多卖”的蜜阿叛逆,背叛凌云山得到了圣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结濯明背叛蜜阿族长,篡权上位后果然不甘心被莲花印控制驱使,转手反噬无心莲,实在是个人物。

  周楹一挑眉,见心魔种里的濯明脱离了王格罗宝的干扰,却只是原地愣了愣,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双同属于顶级灵感的眼里不知看到了什么,濯明并没有“大彻大悟”,反而继续喊着“师尊”,自愿往心魔种中更深处沉沦下去。

  他这一世,只有两段路是“真实”的:头一段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之情,他每天为了师父一个点头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后一段是全心全意的仇恨,他为了报复悬无,处心积虑百年之久,一手毁了三岳千年的灵光,走到他人生的顶峰。

  人一生所求,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妄念,得到了,手就空了,只好继续选择新的镜花水月,永无止息地奔赴下一段苦旅。

  是在现世中还是在心魔幻境中奔赴有什么区别?

  清净道心清晰地映照出濯明那一眼的嘲讽之意,周楹不动如山地咂摸片刻,收起了心魔种。

  此时玄隐内门,所有升灵峰主与筑基中后期都出动了,两大长老在金平城死死按着作乱的舆图,内门高手们奔向各地,镇住山脉水系。

  能镇住舆图的圣人不在,整个玄隐在和舆图搏命。

  被卷进“黑龙”体内的奚平只觉自己像被天地吞了下去,再睁眼只见周遭一片黑暗。

  即使是半仙也能轻易在黑夜里视物。奚平好多年没有泡在这样纯粹的黑里了,他一恍惚,几乎有种自己“消失“了的错觉,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才要捏一个符咒,便听有人喝道:“别、别乱动灵——灵气!有火……火……火……”

  闻峰主做事雷厉风行,说话实在太急人。

  好在奚平领会得快,闻斐还没“火”完,便听“啪”一声,奚平点着了一个火绒盒——纯煤油,人工钢壳,连镀月金都没有。

  豆大的光照出老远,奚平一眼看见附近横七竖八的修士。他一惊,忙俯身按住一个人间行走的颈子。

  “被、被……被舆——图震晕了。”闻斐顺着光靠过来,“无、无……妨。”

  奚平举起火苗,借着火光环视周遭,发现自己应该还在金平城,周遭风物跟他掉下来之前没什么区别,菱阳河东塌楼的形状都一模一样。只是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除了被卷进来的修士,没有一个活物,灵气也凝滞极了,他鼻尖充斥着一股古坟的土腥味。

  “我们是像当年赵隐一样,被卷进来了吗?”奚平问道,“这里有多大?姓赵的当年怎么出去的?”

  “大、大大宛有多大,这就……就有多大。”闻斐十分吃力地说道,“赵……赵……赵……靠南——南圣和天、天打雷劈……“

  奚平:“……”

  相传玄隐山有四大憾事:支将军不收徒是因“惑”,大长公主不着彩衣是因“道”,林大师不炼器是放不下……所以闻峰主不开口是因为结巴?

  这位怎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闻斐瞪起狐狸眼:“你看、看看什——么看!”

  奚平想了想,诚恳地出了个馊主意:“闻师叔,你说这里不能动灵气,你扇子还丢了,你说得费劲,我听着也难受。我看你要么唱歌得了,听说那什么的……唱起来就不结巴了。山坡羊还是折桂令?不必合辙押韵,我可以口哨伴奏。”

  闻斐怒道:“消、消遣老子……我要告、告……告诉你师父!”

  奚平虱子多了不痒——林炽在飞琼峰门口上访不知多少次了,心说:十多年了,我师父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玩意?

  “行吧,出去告。舆图拓本是你带来的,现在怎么办?”奚平摆摆手,搜遍全身,他摸出了一块转生木,“不想唱就不唱,信得过我,你就滴血在上面,直接用神识‘说话’能快点。”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坑人,大不了他将来回飞琼峰找支将军讨债,闻斐想也不想,便在转生木上按了一滴血。

  “舆图中的灵气与外界不同,一旦混入你真元,你就永远长在里面了。”闻斐只要不开口,语速就跟他扇子往外弹的一样快,借着奚平的火光,他一边解说,一边挨个给人事不省的筑基修士们喂清心丹。

  奚平一边给他照亮,一边将他说的要紧信息转述给刚醒过来找不着北的筑基们,又问闻斐:“不能动灵气怎么出去?靠腿走?出口在哪?”

  闻斐面色有些凝重,摇头道:“我们可能暂时出不去,当年南圣是用自己的神识压制住了舆图,生生给赵隐撑开了一条出路,赵隐跟着升灵时的雷光走出去的……除非我们中间再出一个月满圣人,撕开一条通路……要么就得等人再次收服舆图。”

  奚平脚步顿住了。

  他们所有人加一起,跟“月满”大概也就差天和地那么远,而能再次收服舆图的……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奚平耳畔“嗡”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冲进了黑暗寂静的舆图里,奚平本能地循声放出了神识。

  只见距离金平不远的宁安一带,凡人随着塌陷的楼宇和地面被吞进了舆图中——地脉碎到了宁安,林宗仪和端睿陷在金平,管不了那么远!

第171章 镜中花(十四)

  闻斐:“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

  神识外放到六感不及之处有一定风险,被不怀好意的高手逮到够喝一壶的,半仙和筑基通常都会有所顾忌。但对升灵来说,凡间五陆四海基本能横着走,世上“不怀好意的高手”没有那么多。

  除非像上回南海混战一样,明确知道附近有悬无和凌云山九龙鼎,不然奚平一般都没什么顾忌,八年来他在人间嚣张惯了,这回可算上了一课。

  黑暗中,他外放的神识像一片脆弱的风筝,激怒了舆图。一阵仿佛来自蛮荒时代的暴虐飓风当空袭来,奚平猝不及防,散出去的那缕神识已经被碾碎了。

  他眼前一黑,眼神都散了,整个人空壳似的软了下去。

  旁边庞戬吃了丹药才醒,人还是懵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点,一把没拉住人,只拽住了奚平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