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几乎是一瞬之间,一辆火车轰隆隆地从左弦大脑里开过去。
烟头上的灰烬跌落在桌子上,拂开一片灰白色的尘埃。
他发了个消息给温如水,让她约上木慈,晚上见面。对方的回答来得很快,她恰好也有事情想告诉其他人。
左弦扣下手机,站在窗边沉思。
在混乱当中时,左弦的脑海里发散过很多想法,甚至为了回到那种安然舒适的感受当中,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要去找木慈了,不管现在是不是合适的会客时刻。
为什么他跟木慈是浪漫关系,而温如水不是?
木慈绝不是左弦会一见钟情的对象,他确实是双性恋,从大学起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女性来往,同样喜欢男性仅仅意味着选择的范围圈更大一些。
甚至比较起来,趋向理性判断,独立,优雅又端庄的温如水更符合他的审美观。
如果说是在这些恐怖的幻觉之下,左弦需要一个温暖跟安全的怀抱,也绝不该是他抱着木慈,而是木慈抱着他才对。
这就是左弦摸不着头脑的地方,它们并不像是幻觉,或是噩梦,更像是一段找不到编号塞入合适时间的记忆。
…………
下午五点,三个人重聚,左弦带了他们去一栋大厦顶层吃日料。
由于价格过于高昂,人并不算多,服务员大多数也极为安静,原本精神就有些紧绷的温如水拿起菜单看了一眼价格,立刻为两百一杯的橙汁逼得呼吸急促起来,几乎要晕厥过去:“我是来讨论事情的,不是来破产的。”
“我请客。”左弦带着玩味的笑容,又看向木慈。
木慈跟温如水坐在一起,他探头看了一眼菜单,又很快撇开,生怕自己突然得心脏病,干巴巴道:“我喝白开水就好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温如水脸色有些难看,难以置信地看着左弦,干脆把菜单放在桌子上了,“我该不会是跟一个抢银行的坐在一起吧,如果是金融的,那更糟,全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不过好歹还算有个正当身份。”
左弦斟酌道:“我偶尔会为一些有钱人做艺术方面的顾问,收入还算不差。”
“随便点。”温如水毫不犹豫地把菜单递给木慈,神情冷酷,“吃到他刷卡。”
木慈安安静静地点了两份最便宜的寿司,然后继续喝他的柠檬水,在三个人里,他的精神状态一开始是最差的,现在却反而是最稳定的,左弦跟温如水都露出相当明显的疲态。
点餐的玩笑话说完就过去了,最后还是左弦点了不少东西,而温如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从一开始“仇富”的轻松感坠落到另一个深渊里,她看上去不知道怎么说。
“我梦到夏涵了。”最终温如水还在开口,她拨弄着冰凉的梅子跟小番茄,嗅闻着酸甜的香气,喃喃着,“我搞不懂,他死了,我看见他的心被挖出来,可是他还在这里,是我出现幻觉了,还是怎么样?”
木慈跟左弦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那另外两个呢?”等一盘寿司上来后,左弦才问道。
温如水不解:“什么?”
“我是说冷秋山跟罗密桑,他们也死了吗?”左弦的目光锐利,“还是他们活着?”
这次温如水瞪着他,就像是左弦问了一个很冒犯的问题,木慈感觉有点困惑,他看了看温如水,对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左弦在轻蔑地讨论对她很重要的人的死亡,这让他多少有点不确定。
最终温如水妥协了,她干巴巴而冷冰冰地回答:“死了。”
“夏涵却活着。”左弦双手合成塔状,轻轻摩挲自己的嘴唇,他侧开身体给服务员让出放烤鸟串的位置,“为什么?”
温如水听起来几乎是在讽刺:“我正等着你告诉我呢。”
“罗密桑跟冷秋山的死亡足以排除掉这是未来的预知,你们没发生过任何交际,他们死了之后当然更不可能。而夏涵活着,说明这也绝非是过去的时间线,否则他现在应该在地里当花肥。”
温如水皱眉道:“我没有撒谎。”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些事并不是发生在我们的时间线上呢?你们听过平行时空吗?”左弦耸了耸肩,“我的大脑也出现过这个词汇,虽然记不起来具体是在哪里说过的。”
是跳舞的时候。大脑冷漠地回答道。
【如果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那我们有什么差别?】
不知道为什么,左弦就是知道,声音的主人在询问的是更深更可怕的内容,有关于平行世界的。
这让左弦看向正在喝水的木慈,对方跟棕色夹克的男人除了脸之外毫无半点相似的地方,看起来烦躁、焦虑而不安定。
“当你做出一个选择时,一个世界为另一个选择而诞生。”左弦如此解释。
木慈抬起头。
“现在,两个世界重叠起来了。”
第142章 第六站:“巴别”(06)
即便是面对面,相距不过一条手臂的距离下,木慈仍然感觉跟没能真正接触到左弦。
可当对方侃侃而谈起那些只会在电影或者小说里出现的名词时,木慈又倏然心动起来,他的心脏不受掌控地怦怦狂跳着,并不是因为危险,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觉迸发出来,宛如无数朵迫不及待冲上云霄的烟花,仿佛他们曾经是携手共进的伙伴。
事实是,他们除了这次的意外从来没见过面。
天气很不讲理,在菜快上完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拍打在玻璃窗上,这家店的一切装潢都很有日式独有的特色,连同凄风寒雨。
左弦都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窗外,直到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才流露出一丝丝困惑来,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错乱的影像,比如说渔村,还有怪异的鱼人等等,周围的环境看起来也相当日式,还有隔着黑色深海的注视,穿越过水波,带着足以压垮人的重量,凝视着他的灵魂。
有一瞬间,左弦几乎错乱了,分辨不清自己坐在哪里。
直到木慈的声音把他的灵魂重新自深海里拉出来:“平行世界?就跟电影里演得一样?”
“也许是。”左弦紧紧凝视着他,对方绷紧嘴唇,正是记忆里低调而警觉的模样,于是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比如说同样的情况,还有一个世界的我们大脑没有被攻击,于是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也对彼此一无所知,更不会产生任何联系。”
木慈沉默地喝了口水:“看来情况比我想得要更复杂得多。”
“不过考虑到现在得到的信息,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镜像理论,我不是说雅克拉康有关婴儿自我意识的分析,而是指真正意义上的镜像。”左弦明显意有所指,“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温如水捏着吸管喝了一口饮料,一下子明白过来什么意思了:“你是指颠倒过来的世界?”
“有人能解释一下吗?”木慈困惑而完全没有半点羞愧地询问道,“我科学跟科幻都算不上好。”
“嗯,让我们简单点来形容这个东西。”温如水瞪了一眼左弦,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感觉到胸膛里想要保护木慈的欲望在燃烧,比不上碎片里对待罗密桑跟夏涵的,可远胜过对左弦涌起的些许信任感,“Mirror,镜像翻转,也就意味着……”
她有些吞吞吐吐的。
“嗯……”温如水深吸一口气,她开始觉得这件事有点艰难了,然后慢慢吐出来,“比如说另一个宇宙的规则也许正好反过来,邪恶战胜了正义,混乱代替了秩序,每个人的心性正跟我们相反。”
这让温如水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弦,有点难以想象对方如果变成个头脑简单的笨蛋会是什么样,毕竟他长了张高智商的漂亮脸蛋。
镜像包含一切反转,比如聪明人变成笨蛋,比如富贵变得贫穷,又比如正义变成邪恶,温如水看过相关的作品并不少,可总而言之,一切解释权全归作者所有,她也不明白她们是在哪个环境里。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起码在温如水的记忆里,她既不蠢,也不丑,还算得上有血有肉,看上去跟现在差别没那么大。
木慈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他虽然见识不算特别多,但反应并不慢:“噢€€€€”
他坦率而直接地把这个结论说出来了:“你们的意思是,同位体的我,很可能是个杀人狂?所以我才会……才会见到那么多尸体?”
左弦跟温如水都下意识为这句话微微瑟缩了下。
“要真是这样,起码证明这个世界的你是个好人。”温如水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还是为自己开脱,尽管她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这些复杂又多余的情感快要把温如水劈成两个人了,她本来有自己的社交圈,也有自己的朋友,然而一旦大脑出现混乱,所有的朋友都变得无比陌生,她仍然记得平常而有趣的话题,却没办法参与进去,现在她却被记忆操控着对几个陌生男人展露出最私密的情感,最无私的关切。
温如水的一部分觉得想吐,一部分却屈从于这种喜爱的情感。
木慈忽然道:“如果不是镜像呢?而是平行世界,这是不是说明我是个潜在的杀人犯?”
桌子上突然陷入沉默。
“你很想做这个杀人犯吗?”左弦伴随着雨声再度开口,他揶揄的口吻消散了维持多时的寂静。
木慈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涉及到这方面,我们是不是报警或者找相关的专业人士来研究更好一些?甚至是心理医生,我都觉得比我们三个人更靠谱。”
“放轻松,平行世界跟镜像都只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没必要这么当真。”左弦啜饮着他的橙汁,“毕竟我们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能把一切可能性都罗列出来。顺便一提,即便是再有良心的警察,在这时候能做的只有帮你挂号,而心理医生会给你开一大堆药,相信我,吃了根本没用。”
木慈讶异地看着他。
“至于研究这方面的人。”左弦轻轻叹了口气,“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们真的相信了我们的话。你是觉得他们能五天就解开这谜题还是怎么样?他们会先给你做一个体检,然后分析你的精神状况,这些起步就要半个月多,而我们€€€€”
“四天。”温如水冷淡地补充道。
他看了看手表:“好吧,嗯,四天又五个小时。”
这让木慈短暂地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不是世界末日。”
“抱歉?”左弦看着他。
“我说,这绝不是世界末日,充其量是我们三个人的死期。”木慈冷淡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他低垂着脸,“我不是那种跺跺脚就能轻易让一个世界屈服的重量级人物,我猜这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件事。而且如果是世界毁灭,我想几天时间也做不了什么,这个倒计时只是针对我们的,如果在倒计时里我们没能想起很重要的事,那就糟糕了。”
他还记得左弦之前随口开的有关“世界末日”的玩笑。
尽管左弦知道才过去不到一天,木慈记得这些信息合情合理,可是胸膛仍旧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促使着他下意识躬身蜷缩,去缓解剧烈的情感波动。
“这个想法起码要比千篇一律的烂俗电影好,比如有人偷了某种能把地球炸上天的按钮。”温如水翻了个白眼,“而我们三个恰好是被命运选中的特工,真的,好莱坞都不会再写这种剧本了,他们会挑专业的来。”
“现在没有任何武器能把地球炸上天。”左弦温和地解释道,“甚至毁灭全人类都得先通过协商,确保没有地方漏掉。”
木慈:“……”
温如水:“……”
“知道吗?”温如水转头看向木慈,“他比你更像一个杀人狂,不,不是你想那种,别惊讶,我不会读心,是你的表情太明显了。是另外一种,比如说会在911发起袭击,还不会在几年之后就被击毙于太平洋的那类人。”
木慈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气氛骤然松快起来,像是他们回到某个熟悉的环境里,做了某件习以为常的事。
温如水控制住自己的微笑,一种不舒服又腻味的熟悉感从她的胃里扩散开来,精神上的愉悦跟质疑的理智互相排斥着。
不管怎么说,正事总算是提上行程了,他们也在其中获得些许喘息的空间,开始一边享用餐点一边继续话题。
“我赞同木慈的看法。”左弦并不在乎刚刚的调侃,他撑着下巴,筷子将寿司的米饭跟上面的甜虾分离开来,慢条斯理地点头,“把范围缩减到我们三个人身上是很合理的,不过我还是要重申一点,你对世界的理解有误差,它在一般定义上确实是地球,而有些时候,它也能缩小在家庭跟个人的身上,说是我们三人的世界末日,也是准确的。”
不服输。
就在木慈想要露出微笑的时候,大脑里迅速闪过一些混乱而破碎的片段,这让他的表情立刻绷紧起来。
那个小女孩,就是她父亲的世界。
一只玩偶小熊,还有一把粗糙无比的钥匙,跟一张可爱又平静的小脸蛋。
高大的屠夫,在地上发出粗粝声音的长刀,满地的尸块。
他拼凑不起来,只是依稀感觉到悲伤。
左弦一直在看着木慈,在对方露出微笑时,背脊像是电流窜过一样战栗起来,泛着微微的麻痹感,很快那抹笑容就从木慈脸上消退了,随之而来的失落感一下子吞没他的身体。
听到这些话的温如水本该感觉到恐惧的,可她就像在看一部无聊而漫长的恐怖片,心头只有放下一切的轻松感,甚至一口气喝掉了整杯饮料,冰块在她的牙齿里咯吱咯吱地转动着。
她也搞不清自己。
有些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时候,温如水能感觉到自己是非常积极的,可某些时候,她又必不可免地衰亡下去,心不在焉,像是一根快要烧完的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