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满坡
拍了校园风景,标注:差点被讨债的强哥追上;亏我从小路跑得快。
拍了墙角抽烟的姜翼,标注:为什么他没钱。
拍了汽修店前洗车的姜翼,标注:好穷。
拍了弄堂里遛狗的姜翼,标注:要钱还是要他。
拍了纱窗后睡觉的姜翼,标注:床上应该睡着我。
拍了书桌后嫌恶瞪过来的姜翼,标注:幸好他不爱我。
拍了对面拉上的窗帘和紧闭的窗户,标注:好在我也不爱他。
……
才看了五分之一,祝微星已频频切出去调整情绪。如果说开放平台上祝靓靓还懂得收敛伪装的话,这一个私人领域便装满了他肆意铺散的恶和欲,嫉妒欺凌的恶,金钱请色的欲。因为没有观众,只需面对自己,赤果的黑暗扭曲,无需遮掩。
他欺压哥哥,辱骂奶奶,崇拜钱权,意淫邻居,他任邪佞无边生长,千丝万缕成求而不得的疯狂。
照片很混乱,并不全按日期排列,还被人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滤镜P过,显得光怪陆离。其中姜翼的占比最大,他似乎成了祝靓靓的某种执念,让他在金钱和人性中反复横跳,他一会儿将之无限拔高,企图只追求心理高潮,无关物质的吸引,这情操多么高尚。一会儿又将之唾弃贬低,躯壳肉体再好,哪有真金白银风光。他纠结他矛盾,最终还是怨天怨地,怨命运不公世俗残酷。
祝微星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他不想看到亲近的人出现在这种镜头下,哪怕是姜翼,也一样仿佛亵渎玷污,他觉得恶心觉得愤怒。
跳过一段大篇幅的偷拍,画面里出现了新人物,是一张合照。
过去的自己和一个男生站在一辆银色的超跑前并肩自拍。
标注:酷,付矮子新车。
车正是【作威作福】做头像的那辆宝马Z4。
显然照片里另一个男生就是付威。
人的确不高,只到祝微星耳际,但很壮,阔鼻方脸肉眼,算不上好相貌。
祝微星继续滑动,后面一连十几张付矮子全出现了,有他飙车的,有他泡吧的,有他打牌的,也有他打架的。
祝微星猛地停下了手,将几张打架的图片放至最大。其实不能算打架,应该是付威单方面对人的欺凌。
有在小巷,有在操场,可惜视角不是远景就是俯拍,还带了祝靓靓独有的装逼意识流,除了勉强能看到被害者多趴伏在地,形容狼狈。其他加害者围观者只有模糊轮廓,连背影都辨不清,更别说脸。能认出里面有付威靠得还是他那双荧光同色球鞋。
但这不妨碍祝微星的心渐渐沉落,不管图上被霸凌的是马庆孟济还是其他人,祝靓靓至少在远处目睹围观了,他未阻止,还拍下了照片。
祝微星在那里默默坐了很久,直到太阳下山才合上手机,回神离开。
走在校园小道上,他能瞧见空中有新挂的彩旗飘荡。为了就快到来的校演奏会,很多学生提着乐器奔忙在练习音乐的道路上,他们青春无限神采飞扬,为充沛的梦想奋斗。
这本该是纯真的年纪,这本该是安全的象牙塔,可为何有些人的生活却过早的面对残酷承受重压。贫穷、自卑、积弱、欺辱,怪圈里的恶性循环,有人能走出去,有人却终身陷落其中。
贫穷是错吗?
贫穷从来不是。
但贫穷是弱点。
是能遭恶人随意拿捏的缺陷。
祝微星想起其中一张照片,夜半的祝靓靓站在弄堂七号楼的顶楼,不是家里的四楼,而是最上面的屋顶,他的脚踩在公寓的边缘处,俯拍了一张羚甲里。
有点不自量力的画面,这点高度却想鸟瞰远方,半高不低的视角留下的只有一片黑黢黢的模糊影子,和依稀几家闪着渺小的灯光。更讽刺的是,照片中的光源大半来自背后高大的巨象百货大楼和天蓝广场,施舍一般分给平民一点多余亮色。
祝靓靓在下面标注了一段最长的话。
:祝简林,汤美雯,托你们福,让我生来便囚困于此。但我不认命,我兜兜转转汲汲营营,只为找到方法摆脱这里。
而现在,我就快找到了。
什么方法?
当时看了这话的祝微星有些想笑。
那个过去的自己坠落在擎朗酒店的深夜,被虚妄贪婪吞噬,算摆脱了吗?
或许也算摆脱了,只是摆脱的不是羚甲里,而是那个黑色灵魂的自己。
第57章 听墙角
祝微星没有判断错误, 手握筒饼的市场日趋展现,经由几日的铺垫积累和顾客间的口口宣传,“龙龙早餐店”的生意别提多好。从开摊就排队, 高峰拥堵, 一直热闹到九点才稍稍平歇。
牛奶铺的营业额自然跟着节节攀升, 从接手到如今才两月时间,此地已成为渔舟街早晨最繁忙的摊位之一。
早晨沈叔一人忙不过来,祝微星会给他搭手,下午沈叔空闲也能替祝微星看摊, 让他提前上课练习,一举两得, 进账比过去焦家最赚的时候翻了几翻。
祝微星留下给焦家的大头, 剩下的都要给奶奶,他没忘自己的住院费怎么来的。结果拿回去却被拒绝,奶奶硬让他自己收着。
“那些钱都是乡下房子的租金, 我只是提前去要来。”奶奶说。
什么租金收得三十五十?祝微星心知话觉没奶奶说得容易,但老人家坚持,他也无奈,只能趁着摆摊间隙在网上闲逛,想要给家里添置点什么。
注意到FO电器旗舰店没几天就要在巨象百货开业, 祝微星瞧上了里面一件产品,衡量价钱后觉得咬咬牙可以负担, 于是将开业日设成了特殊提醒,打算那天去看看。
这时手机又收到消息。
还是白鸽高中那几个同学。祝微星把付威打架现场照发给了他们, 让认一认里面有没有熟人。马庆记不清付威的同谋是谁, 若过去的自己只旁观未参与,那和付威一道霸凌同学的该另有其人, 祝微星想用这图找一找。
这回竟意外顺利,照片中一人被好几个白鸽高中的同学认出。这不,刚来的信息也说认识他。
“这不是强哥?瘦得像火柴棍,又驼背,不用看正脸都知道是他。”那人给出和其他人一样的回答。
强哥?
祝靓靓的隐私手机图片里也注释过某位向他追债的,称呼对方叫强哥。
“强哥在你们白鸽高中很有名吗?”祝微星问。
对方:“是啊,出了名的混混,学生都怕他。”
“付威和他关系很好?”
“不知算不算好,我们学校调皮捣蛋的学生强哥都勾搭过,有些真玩到一块了,有些就是怕强哥报复意思意思应付下,还会给点钱。不知付威是哪种。”
“强哥全名是?他除了欺负同学还做别的吗?”
“他外号叫孔麻子,应该姓孔,全名不知道。他伤天害理的破事都涉足,主业好像是放贷,不少学生都欠他钱,有些还被逼着借。”
祝微星眉头一皱,心里觉得他应该和祝靓靓所提的是同一人,所以这强哥与付威、祝靓靓都有交集。那和孟济马庆的事有关吗?按马庆的逻辑,自己和付威都出了坠楼的事,这强哥现在又在哪里?是否平安?
正思忖,手机收到【瘟神】微信,又是一个问号。
这是祝微星这几天收到的第N个问号了。每天几乎都这个点,一开始祝微星不明白。但一来二回,傻子都知道什么意思。
看来供品送一次远不够向大佛还愿,还需日日朝圣,三省吾身。
行吧。
劳累沈叔又做了个热乎饼,敲三个蛋,不放大蒜不放洋葱不放香菜少油少盐,意识到自己正拿着筷子给去辣椒籽,祝微星真觉人有时记性太好不是什么得意事。
拿了饼塞口袋里暖着,祝微星向六号楼去了。
做好了遇着苗阿姨要怎么打招呼或把小土匪吵醒要如何安抚的准备,结果没到姜家已听见姜翼声音。
很近,就在楼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祝微星听见姜翼问,口气惯例懒散。
“巧了,我上个月到渔舟街吃大排挡,在一摊前见着你,想和你聊聊,结果一转身就瞧不着了,害得我又来此好几回寻人问,终于找到你家。”
接话的是个年轻的北方汉子,嗓门洪亮,带着兴奋。
姜翼却没吱声。
汉子道:“小姜,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看这里环境一般?”
姜翼说:“我家就住这儿,能怎么样?”
“那你工作呢?应该还在读书?离毕业一年还是两年?以后有什么打算?”
姜翼不说话。
汉子也不介意他爱答不理,依然保持热情,对姜翼问东问西,充满了长辈的慈爱关怀。
祝微星站在半层楼下的转角处,抬头看不见靠内的姜翼,但能瞧见另一说话的男人侧面。凭着脖子上的大金链,祝微星认出对方是前几天来过牛奶摊,问题很多耽误自己做生意,走时又莫名多付了五十块钱的男人。还真像他所说转悠着为找姜翼费了不少心力。
虽觉这汉子语气过于殷勤有点奇怪,但祝微星发现自己不小心又听了小土匪墙角的行径不妥,决定饼还是放下次再送。
欲转身离开,却听姜翼打断了那男人的滔滔不绝。
他说:“我脚都废了,不能再比赛了,你找我有用?”
祝微星脚步一顿。
汉子则报以无上惋惜:“你脚伤了我能不知道吗,你别忘了我们俱乐部里可不少你比赛时的手下败将。之前你这事一出,大家私下里都传遍了,不止你们教练难过,我们也难过,多好的前途啊!听说是见义勇为对不对?遇着一群放高利贷的混混……唉,你这都第几回见义勇为了?我早就想说,这现实做好事儿可不一定有好收获。”
“不过小姜,”汉子悲伤一通猛地一转话锋,“谁告诉你脚废了就不能比赛没有前途?”
“黑场?”姜翼哼笑。
“哪能啊!”汉子正直呵斥,“我怎么会找你干违法乱纪的事儿。哎,我看你这孩子是真不知道现在什么世道。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媒体时代!娱乐时代!除了正儿八经的竞技赛还有种东西叫表演赛!”
“假打?”
“胡说什么!打还是要打的,只是我们打得没那么你死我活而已。我们面向的粉丝群相对年轻化,一部分还是女性向,她们对纯技术和纯暴力没那么在意,她们更偏向观赏性。”
“卖肉?”姜翼还是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一次比一次气人。
“啧,你这小子是说不出好话?”汉子一再被往歧路上赶,急脾气也上来了,“行吧,我就老实说了。不是卖肉,但算是卖脸。可这不丢人啊小姜,就跟那明星似的,有观众有摄像有转播,不光要技术,还要外在。我直接给你透个底,你力哥我可不是当年从你那破体校跳槽到小俱乐部时的力哥了,我现在的俱乐部在行业里也是顶尖的。”
“你不是不了解这一行,就算运动员毕了业打职业,不可能靠国企,得靠私企,也就是各种竞技俱乐部。但顶层俱乐部不是人人能进,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而我们就是最好的那一拨。只不过除了职业赛又分出了表演赛这部门而已。一样能在那么多国家的频道里播,一样能赚大钱受人追捧,一样有无数粉丝爱戴,一样能去海外环游世界!你那些个同期的对手们,人家可没伤没病,技术好着呢,不也想法设法要打表演赛?丑八怪还没这机会呢!”
“小姜,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思想好有抱负的,谁不希望拿个世界冠军回来。但现实点,散打王能有几个,一辈子能拿几次?赢一次国家又给多少钱?打职业的一样要打商业赛才赚钱!碰到黑心东家,临老还落得一身伤残!”
“我知道你姜翼天分不凡,打小心气儿高,至此仍不想放下身段。但清醒点吧,看看你现在周围的环境,想到老都困在这破弄堂里出不了头吗?毕了业去上班?留校?去体校从教练做起?还是和宁老头一样,觉得自己残了没希望,就指望找个接班人传承衣钵?别说遥遥无期,即便成了,能赚多少钱?十万一年?二十万一年?这就是你以后的人生追求?就是你的眼界?”
“当年,是哪个孩子信誓旦旦跟我说,要走出去看看这个地球有多大?要给你爸爸妈妈争光过好日子?姜翼,你的志气呢?傲气呢?都不要了吗?”
不知这一长串是不是问到了姜翼的心上,他久久都没说话,至少在祝微星消无声息的离开前都没有听见他的答复。
揣着尤热的蛋饼,祝微星静静地走过陈旧破败的弄堂,路上遇见陈嫂宋阿姨也没如往常那般礼貌招呼。来到渔舟街,甚至没管笑着看来的沈叔,直直冲着汽修店去了。
阿盆正在店里盘账,今天是周末,一边还坐着偷得半日休息的赖洋和看书的郑照文。
抬头见到祝微星冷着脸进门,阿盆一愣。
赖洋嘴贱:“哦?上市企业破产啦?”